顧呈曜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就在這個寂靜的冬夜,想起自己的髮妻高熙來。

高熙去世在去年十二月,也是一個落雪的冬日,顧呈曜剛從外面回來,便被告知，世子妃去了。

他那個時候是什麼樣的心呢？他記不清了,只是記得當時很震驚。他因為玉佩的事而對高熙生出偏見，後面又不喜歡盛氣凌人的格,便越來越不想回去見。直到那個大雪日高熙病逝，顧呈曜才知道，原來高熙的病竟已經嚴重的這個地步。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這只是宅子的一種要挾手段。

顧呈曜得知高熙的消息都經過卜媽媽和雲慧，他天聽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世子妃又仗勢欺人,又仗著家世欺負府中老僕，一個君子當然是該憐貧惜弱的,因此,顧呈曜很難對自己的妻子生出什麼好來。後來高熙的消息漸漸了，他開始以為是高熙意識到自己的把戲無用，自知沒趣就收斂起來,很久之後他才知道是高熙攔下了消息,不讓人往前面傳。然而顧呈曜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再次聽到高熙的消息,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訊。

他當時站在堂下,潔白的雪花不斷從天井飄落到他肩膀上，顧呈曜在風中站了一會，才慢慢想起來，今日他出門前，似乎確實有一個丫鬟過來，請他去看看世子妃，他當時急著出門，又嫌棄高熙用這種伎倆引他回去，所以就沒當回事，直接將人打發走了。原來那時，就已經是他和高熙的最後一次見面，但是他還是沒回去。

顧呈曜終於到後院去看自己的世子妃。高熙的屋子一如既往地靜悄井然，完全看不出主子已經不在了。高熙對下人管理極嚴，顧呈曜一直覺得高熙這樣輒打罰非常不好，可是那一刻他站在高熙在世時的屋宇，看到下人即便紅著眼睛也沒人敢吵鬧，人員雖雜但並不混，顧呈曜才到驚訝，高熙在下人中的威信，竟已強到如此地步，即便死了，也沒人敢違抗生前的規矩。

這還是高熙不得寵，重病臥床一年的形呢。

來來往往的丫鬟看到他，都低著頭避開，彷彿屋子裡沒有他這個人一樣。有幾個丫鬟大概是高熙的近侍，看到顧呈曜，臉有不忿，又立刻被旁邊的人拉住。

顧呈曜覺得他總該去看高熙最後一面，那幾個丫鬟很不願，一個丫鬟甚至說：「世子妃病重的時候都沒見世子過來，如今世子妃心意已了，糾葛已斷，世子反而過來了，這又是何必？世子妃一個人走得清清靜靜，世子何必打攪的往生？」

那個穿著潞綢的丫鬟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人掐了一把，只能不不願地閉住，忿忿低頭。顧呈曜從小備寵，什麼時候被人這樣頂撞過？從得知高熙死訊后一直繚繞在他心底的、若有若無的窒息被沖淡很多，顧呈曜本想直接轉離開，這些丫鬟算什麼人，竟敢激將他？可是顧呈曜到底沒有做到，他讓自己的親隨拉開白布，隔著生死，見到了高熙最後一面。

高熙生來好強，即便這種時候，都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妥帖，並無衰弱病容，反而妝容畫得很緻，栩栩如生，彷彿只是睡著了。顧呈曜只看了一眼，就讓人放下白布，轉出去了。

這最後一面留給他的衝擊，遠比顧呈曜自己想象的，甚至比高熙想象的，都要大很多。

顧呈曜之後一直刻意規避高熙的死，高熙靈堂上他的岳父，也就是高熙的父親英國公世子小心翼翼地提出續嫁，顧呈曜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想他得很快需要一個妻子，只要這個位置有人，高熙的影很快就淡了。其實當天他沒有聽清是高熙的哪個妹妹，後來才知，原來是高熙的親妹妹，高然。

後面的事，就一如眾人所知道的，高熙去世，高然續嫁，顧呈曜告訴自己這樣很好，一切錯誤都已歸位，所有人都很開心，這就夠了。高然婚後，顧呈曜出於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補償心理，儘力對高然好，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因為高然討世子歡心，顧呈曜自己幾乎也這樣覺得。可是在這個清冷的風雪夜，顧呈曜聽著和那天一樣的風聲，才知道或許不是。

他是在愧疚，他在補償一個不知道的人。

顧呈曜很小的時候就時常聽母親說和父親的相遇。幾乎是每一日，只要沈氏有時間，就必然要和顧呈曜回憶燕王對的救命之恩，相守之，其實沈氏說出來的故事細節經常變化，顧呈曜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沈氏臆想出來的。他的母親很喜歡看話摺子，對那些才子佳人、英雄人的故事幾乎是不可自拔，時常分不清現實和虛妄。顧呈曜雖然覺得母親這樣不太好，但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顧呈曜馬上就覺得自己這樣想實在是大不孝。

那時府邸里只有祖母、母親和他三個主子，祖母有時會把他接過去教導，可是他剛坐下沒多久，沈氏就跟過來了，泫然泣地站在一邊，眼睛都不錯地盯著他，彷彿顧呈曜會被人待一樣。祖母當然很不悅，書念不了幾句，就只能讓沈氏把兒子領回去。這樣往複了幾次，後來祖母也很接顧呈曜過去了。

年的影響總是無聲無息，無不在，顧呈曜長大后回想往事，也覺得母親當日所做不太好。祖母老燕王妃是京城詩書之家的嫡，親自教顧呈曜史書經傳絕對是為了顧呈曜好，但是顧呈曜還是不知不覺了沈氏的影響。他潛意識裡覺得父母的無堅不摧，才子佳人可以越階級鴻，而燕王和沈氏又是因為救命之恩在一起的，所以當同樣的事發生在顧呈曜上時，他不知不覺就陷一種刻意的暗示中。他告訴自己這才是對的，所以他要娶一個素昧平生、份相貌品行家庭都一無所知的子。後面發現這位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和燕王府門第堪配，顧呈曜喜出外，越發堅信自己是對的。

就如那些帶著些神彩的話摺子，這便是姻緣天定。

顧呈曜和自己的妻子度過了新婚第一個月，才突然得知，他認錯人了。或者說，他的命定姻緣被人刻意頂替了。

這可能是一個有些跌宕起伏的話摺子，若是以沈氏的格，看到這種節，必然會為可憐的主角垂淚，並且對那個頂替主角的惡毒姐姐憤恨不已。顧呈曜也對高熙的印象一落千丈，後來高熙死了，他重新娶了高然，如果生活當真是一部戲，這才是該有的大團圓結局。

高熙死去的第一個月，顧呈曜一直覺得耳邊嗡嗡直，他將婚禮安排的極快，即使他知道會惹怒父親也顧不得了。二月高然進門，高熙存在的影子被迅速抹去，顧呈曜才覺得好了一點。

一切回歸正軌，這才是該有的發展方向，只是可惜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天，父親並沒有來參加。初春的某一天，冰雪消融，空氣中帶著獨特的潤，離家多年的父親終於歸府，顧呈曜親自去迎接父親的隨臣，進門時，他猛然看到朱紅的迴廊下，一道纖細安靜的剪影正側對著他而立，於此同時，他聽到有人喊：「熙姐兒。」

顧呈曜猛地就冰凍住了，隨後，他看到那個子慢慢回，冰雪骨，眉目是他平生僅見的巧，眼神流轉間帶著一冰冷和淡漠。顧呈曜心裡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原來是林未晞，一個他並不認識的子。

自此之後，林未晞這個子彷彿突然就在他的生活中鮮活了，到最後幾乎無不在。顧呈曜進門時總是不自覺地追尋的影，他眼睜睜看著從素如雪變高髻堆彩，華服粲。了他的繼母，父親的王妃。

顧呈曜知道自己這樣做簡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心中的荒唐。的一舉一，一言一行，乃至輕輕一個挑眉，一個瞥眼，都帶給他無與倫比的悉。

「世子？世子！」

顧呈曜的神思猛地歸位，他看到雲慧正焦急地著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顧呈曜突然就想到，林未晞在私下和父親相時，會不會也有這樣溫婉約的時候呢？他的印象中，高熙從來都是緻的、面的，對夫婿溫婉，噓寒問暖，幾乎沒有。

雲慧也發現世子似乎在想別的什麼人，心打扮這個模樣，還特意換了輕薄顯的服，在上抹了香膏，然而世子和獨，竟然還會走神？雲慧泄氣之餘還覺得惱，究竟是什麼人，能惹得世子這樣牽掛？

顧呈曜對雲慧當真沒什麼綺思，他猛地想起他和高熙新婚那會，雲慧在大晚上闖兩人新房，高熙當時輕飄飄甩了個眼神，幾句話便把雲慧說的無地自容，抬不起頭來。第二天雲慧自然過來和顧呈曜哭訴，顧呈曜也覺得高熙太過強，不是理想的溫婉之妻的模樣。如今高然倒是各方面都符合士大夫提倡的妻子之德，就連雲慧這樣挑釁，高然也忍了。妻子通達理，十分大度，這本該是好事，但是現在顧呈曜卻突然在想，如果是高熙，會怎麼做呢？

一定會早早堵到書房門口，非但讓雲慧沒臉，多半顧呈曜也是沒法倖免的。顧呈曜想到這裡笑了笑，笑完之後他心裡突然湧上一久違的、針扎一樣的痛。

又一年的大雪落下，高熙已經死去一年了。

雲慧看到世子眼神盯著一不，顯然在想什麼人，最後還輕輕笑了笑。雖然是笑，但是卻讓人覺得蒼白哀傷。雲慧驚異，這是怎麼了？正驚疑不定，忽然聽到世子說：「我這裡用不著你，你出去吧。」

雲慧漂移的心神馬上被拽回來，顯然十分驚訝：「世子？」看到顧呈曜並沒有鬆的樣子，立馬變得委屈：「世子，天都已經這麼黑了，奴婢若是回去，恐怕會驚不人。何況，您邊也不能沒有伺候的人。若是世子不喜歡，那奴到門外候著，世子有什麼吩咐奴婢再進來，絕不會打擾到世子。」

顧呈曜想到天確實不早，雲慧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人，顧呈曜也不忍心讓雲慧在屋外吹一宿冷風，就只能說：「那你到隔間外等著吧，我需要什麼會自己拿，用不著你。」

雖然被趕出世子讀書的這個屋子，但是好在不必回去，雲慧雖不願，但也低聲應了。這個時候院已經落鎖，若是雲慧現在回去，不得要驚看門的、管鑰匙的丫鬟婆子，到時候這麼多人吵嚷起來，雲慧過來伺候世子，卻被世子趕出去的事就傳遍了。好在世子鬆口了，雖然沒能功為世子的房裡人，但是面還在，雲慧實在鬆了口氣。

等雲慧走後，屋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人。顧呈曜在書桌前坐了許久，手中的書一頁都沒有翻，最後他忍無可忍，放下書走到窗前，用力推開了窗戶。

寒風立刻呼嘯而，帶著雪沫的空氣將燈罩里的蠟燭吹得跳不已。顧呈曜站在風口，看著窗外寂靜的天空，泛著冷的雪地，佇立不，良久出神。

顧呈曜的書房亮著燈，若從這裡往北走，就能看到燕王府最大最富麗的那個院落里，也燈火不息。

「太簇居兌為太簇門，德居乾為德門。右一將，行得水，黑幡幟旗，是為景門。」顧徽彥解釋完后，問向林未晞，「這樣說你聽懂了嗎？」

林未晞抿著盯了許久，最終絕地搖頭：「沒有。」

「守山閣此書涉及人謀、陣圖、祭文、雜占等十卷，若沒有奇門遁甲的基礎，聽這些確實有些吃力。」

林未晞心想，何止是吃力，是完全聽不懂。

林未晞已經後悔了，有這點時間，和燕王說點什麼不好，為什麼非要給自己找罪？

但是燕王卻是一個計劃縝、做事嚴謹的人，他覺得雖然學生基礎有點差，但是他多換幾種辦法，一定能把林未晞講懂。所以顧徽彥去書架取了另一本書，打算從奇門遁甲開始給林未晞講起。

林未晞一看到那沓厚重的古書就開始頭痛，眼看顧徽彥將書放在桌子上，就要轉另外拿筆過來，一副講不通不罷休的架勢。林未晞慌了，顧不得面，趕直起越過桌子，抱住顧徽彥的腰：「王爺，外面已經很黑了，我們休息一下，做些別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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