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傳說中的藥鮫,除了全都是劇毒、奇毒以外,聽說還擅長迷魂奪心,能以眼神人。
能以眼神人……
眼前的藥鮫眼神清,漆黑的瞳仁里倒影著他亮晶晶的影子。
顧聽霜睜開眼。
他十歲之后骨盡廢,卻意外地將自己的靈識養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他對外界、外的知能力比別人強上許多倍。
他現在他自己的房中,自己的床上,而這房間里多出了一種不屬于他的淡淡香氣。仿佛是昨夜從另一個地方來的人停留過。
人走了,香氣還停留在這里。
床頭趴著他的小銀狼,打著卷兒趴一團,呼呼大睡。
那一剎那,反常的舒適讓他他有些失神,跟著就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帶著小銀狼闖進寧時亭的臥房,要他滾出去。
結果寧時亭被王妃的殘念魘住了,他和他對峙的時候,到了他的下,半只手染上了藥鮫的奇毒,隨后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失去意識之前,他只記得他約聞到一陣暗香。
今天無雨,天氣晴好,房間里天大亮,約也沒有昨天那樣冷。
顧聽霜費力地支撐自己從床邊坐起來,開左手袖看了看。
他渾上下并沒有不適的覺,此時此刻,他的左手從手掌到手腕綁上了洗白的白紗,里頭塞著沉甸甸的藥草。
過白紗,約可以見到其下的皮還有點泛著淤青,但是青已經消退了很多。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都看不出來中毒的痕跡。
他手拆開白紗,用枕下的小刀調開好的藥袋。
里邊是搗碎的藥,氣味混雜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是有異香撲鼻。
毒、香、藥三者不分家。
新進府的人居然是一尾珍奇的藥鮫,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寧時亭是他父親的邊人,看起來弱無骨,半點武功也不會,但實際上為了掩人耳目,多半還去學了調香、制香。
用香和用毒都是一路的,狠絕。寧時亭看起來弱溫,實際上應該是個用毒、制香的高手,手里不知道有多條人命。
這樣的人,不能不防。
顧聽霜想起昨天寧時亭說的那些話,不由得冷笑一聲。
他費力給自己換好。
小狼努力把椅拱了過來,他自己勉強爬上去。
椅緩慢推移,來到庭院前的池塘邊。
那藥包很香,即使拆了下來,手上仍然沾染著濃烈的香氣。
他眼底一片暗,“咕咚”一聲,芬芳的藥包直接沉了水底,驚散了水底活潑絢爛的魚群。
*
書房中,寧時亭靠在窗邊翻書頁,窗外風吹草木,沙沙作響。
聽書半跪在書桌邊整理東西,聽見門邊有響,于是站起去看。
過了一會兒,他捧回一個黃仙木封的木函,上面用火紅的仙墨封了一層。
“公子,是王爺的來信。”
寧時亭視線仍然放在書本上,輕輕說:“放那兒吧。”
見他不立刻看,聽書有點疑,但是沒多想什麼。
寧時亭是在戰場上把聽書救下來的。
因為聽書是小孩子,那時候被敵軍買過去用作餌,和探子一起送進了雪山。
找到晴王的軍隊后,就假稱是在雪山里迷了路的普通仙民。
結果當天晚上,他們的份就發現了。探子抹黑準備出去的時候,被晴王的斥候逮個正著。
士兵冷笑說:“晴王邊人料事如神,公子在這里,有你們耍手段誆騙的地方?”
長刀迎頭就要批下,聽書嚇得趕閉上眼睛。
也就是在此刻,一雙手橫過來,擋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雙很白皙、的手,有點像人的手,但是骨架要比人的大。
因為缺乏戰場上和人短兵相接的力氣,這一下險些都沒接住。
但是其他的人全都跪了下來,齊聲拜道:“公子。”
“這個孩子我要了。一會兒送去我房里。”
這個時候他才轉過來看他,聽書仰起頭看他,就看見寧時亭也過來,眉眼彎彎,在無聲地笑。
很溫。
那時候晴王不在,寧時亭坐鎮軍師之位。聽書留在他邊當了小書,后面是因為戰場上過于危險,所以被寧時亭送回了仙洲。
再就是他在仙洲等了兩個月,萬般齊備,等著他的公子嫁過來。
聽書沒見過晴王,但是聽說過晴王的英勇無爽和赫赫功業。
他也不知道寧時亭跟晴王是什麼關系,但是只知道,在雪山中,每個信飛過來的黃昏,他的公子眼里會浮現一些別樣的神采。
他好看,只是平常病弱、淡漠,總像是一個紙片人。可是每次晴王的信過來的時候,他就會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眼角眉梢都是神采。
聽書最樂意的,就是每天等著信的消息,看看有沒有能拿來給寧時亭看的。他每次捧著黃神木的盒子去找寧時亭,寧時亭都會很高興,不管手頭有什麼事,都會先放下來。
事出反常,聽書以為是寧時亭還在介懷新婚之夜,晴王沒能回來的事。
聽書正在冥思苦想,想要出口安一下他的時候,寧時亭開口了:“世子那邊,送藥過去了嗎?”
“還沒呢。”聽書說。
寧時亭放下手中的書,“你陪我走一趟吧。”
聽書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就見寧時亭抿起沖他笑了一下。
他于是就乖乖去準備東西了。
他去藥房取寧時亭早晨給他的藥方,金盞花、仙薄荷、安魂草、彼岸花等珍奇藥材,其中好幾樣都是仙洲絕品,幾乎能生死人白骨,出了晴王府,幾乎無可尋。
聽書一開始看見這張藥方的時候嚇了一跳,問寧時亭:“世子要死了嗎?”
寧時亭說:“昨日我虛,發了夢魘,差點醒不過來。是世子和他的小狼救了我一命,只是世子不清楚我上的毒,到了我,這些藥材給他用,每天早晚都要送一次。不然恐怕解不了我的鮫毒。”
聽書奇道:“還有這回事?公子,我這就讓人去房里燒仙艾香,好讓您夜間睡得好點。不過,您弱,也有可能是各路鬼魂作祟夢,我這就去理。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巧,世子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一出來就救了公子。看來公子沒說錯,世子人很好的。”
二人還是不要其他隨從,像是兄弟散步一樣,就這麼出去了。
聽書提著一包珍奇藥材跟在寧時亭后。
寧時亭今天正式搬到最西的小院落,一下子離世子府有了十萬八千里遠了。
聽書怕寧時亭走累,跟著他走了一會兒,還是拉住了他。抬手來了幾只仙鶴,牽引著輕小致的車鸞過來,讓寧時亭坐上去。
寧時亭今天換上了平常的裝扮,還是穿紅,不過是很低調的紅。這暗沉,取的是忘川最深的石蒜花,大氣漂亮,襯得他更白,也比平常更有神。
珠玉紗罩也還是習慣戴著,擋住一半眉眼,金鉤勾住銀白泛藍的發。又俏又高貴,像個要出游的世家小郎。
他長得好看,不會任何兵,連長劍都拔不出來。
以前在戰場上,這張臉不能服眾,顧斐音就讓他戴面紗、面。不用上戰場的時候,出門也會戴個紗帽。
因為鮫人份珍貴,藥鮫更珍貴。晴王在外為仙帝征戰,樹敵不,寧時亭太過顯眼,也容易被人當靶子。
他不讓人看見自己的面容,起初是為了防止事端,后面自己也習慣了。
聽書總覺得,寧時亭大約也喜歡這種不用正面跟人對視的流,也因為他是這樣安靜的一個人。
那雙漂亮沉靜的眼掩藏在繁復華麗的珠玉翡翠、朦朧細紗之后,別人也無從窺伺他的想法,他的緒。
仙鶴振翅間,青瓦紅檐的巍峨院門出現在眼前。
寧時亭耳力好,聽到了一些細微的聲響,當即手制止了聽書要進門通報的作。
“世子的東西不小心掉進池塘了,只可惜我們二人都忙得很,恕不能幫上世子的忙。您要那個東西,自個兒去撈吧。”
“哦,對了,世子那只聰明的小狼,我給關在外面了呢。您也犯不著彎腰費心去摳那個門檻的開關了,我今晨拿鐵水給熔了一塊兒。世子若是愿意討聲饒,我們就抱您過去。”
“寶貝把娘親給你繡的香囊丟哪里去了呀?還是不是娘親的乖寶貝呀——”
著鼻子偽作的聲,帶著古怪和惡意。
跟著,是悶著的男人的笑聲,和突如其來的——沉重的撞擊聲響!
那是椅驅、狠狠地撞上門檻的聲音。
那一剎那,似乎能想象出院里另一側正在發生的事:
沉的年人把控著椅,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強行翻過門檻,但是每次都被撞回來。
就在池塘里。
世界上唯一過他的人,給他親手繡的香囊,被拋了池水中。
就離他十尺不到。
但是他不到它。
窮盡一切努力,也……不到它。
顧聽霜渾發抖,憋得滿面通紅,咬牙發了狠,一次又一次地驅椅撞向門檻,眼中的火焰燒起來,能讓人看得心一跳。
沒有人懷疑他是想一直撞下去,一直撞到門檻破碎為止,或者撞到自己碎骨為止。
只是最后一下,胖侍衛腳一踹,滿意地看見顧聽霜直接從椅上滾了下來——
與此同時,遠傳來迅疾的腳步聲。
顧聽霜整個人都狼狽地半伏在了地上,卻在這一剎那敏銳地抬起了頭。
順著他的視線,兩個侍衛先是齊齊一愣,隨后也站起來沖出去。
一胖一瘦,立刻溫馴恭謹地走到了一邊去,迎著來人,低聲說著什麼。
“恭迎公子尊駕……公子萬安。”
“您怎麼來了……哎呀,世子今日不舒服,在發脾氣呢……”
“是嗎?”
另一邊,溫潤清朗的聲音說,“我去看看。”
那聲音并不大,甚至很輕,但是卻偏偏能從風中出來,像是初春撥開碎雪的一縷清風。
腳步聲剛起,眼看著有往這邊來的跡象。
顧聽霜瞇起了眼睛,惡狠狠地抄起手邊的一個如意擺件摔了出去。
“滾!”
低沉的暴喝伴隨著驚天地的巨響,讓另一邊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腳步聲停。
他現在像一條狗一樣趴在門檻邊。
這種樣子,怎麼能讓別人看見?!怎麼能讓毀壞了他家庭、占了娘親位置的人看到?!
顧聽霜力掙扎起來,勉強往后手,終于勾住了椅的一角。
他抑著自己劇烈的息,讓管里躁不安的戾氣與憤怒都化作習以為常的平靜。
嚨發干,繃之后十分疼痛,連說話都像是帶著。
等他爬上椅之后,另一邊又出聲了。
寧時亭靜靜聽著另一邊的靜,輕聲問:“我遣聽書派給世子的兩個人,世子用著還習慣嗎?”
“……若是不習慣,跟我說一聲,可以隨時打發走,或是換人。”
“……”
顧聽霜慢慢恢復了平常的表。
他整理自己的襟,重新將一切都潛藏在自己低垂的雙目之下。
腳邊的門檻已經被撞出了一道裂。
地上一片狼藉,他剛剛也撞倒了好幾個桌子,許多東西散落一地。
小孩玩的仙鹿皮筋、筆墨、茶盞、小銀狼喜歡拿來當窩的半舊坐墊。
許是在寧時亭平靜的聲音中聽出了什麼潛臺詞,又或者做賊心虛,那兩個侍衛一下子都白了臉,一起往他這邊看來。
他們站得比寧時亭靠近這里,因為有建筑遮擋,還能讓顧聽霜看見他們的張和不安。
顧聽霜雙眸漆黑如墨,暗沉中有寒涌:“不用還了。我用著……好的。”
那一剎那,兩個侍衛如釋重負,眼里帶上了喜。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好歹是沒讓寧時亭知道,他們在府上欺負世子的事。
“……”
另一邊,寧時亭頓了頓,似是還想說話,但是顧聽霜沒給他這個機會。
他冷冷地說:“我的事與你無關,你可以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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