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茶鋪的兩個年也察覺了氣氛有異。傅慷這次不用韋絕提醒，一眼過去，就對上了顧聽霜沉的眼神，那一剎那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想起剛剛韋絕說的——“他自從那之后，沉了許多，不好惹”，他也無法把記憶中的顧聽霜和剛剛轉過來的這個年聯系在一起。四年時，顧聽霜仿佛從頭到腳經歷了胎換骨的改變，昔日那個仿佛會發的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直視的老與冷漠，盡管面容長開，比起以前的周正，現在他的俊朗已經有了幾分驚艷的意思了，他像晴王，卻又不像晴王，坐在椅上的時候，也依然脊背直，目銳利，如同一株青松。

只可惜是被折斷的。

這個念頭掠過的剎那，顧聽霜已經來到了他眼前。傅慷渾一輕，被一柄長劍挑著領子生生地挑起來，直接往一邊狠狠摜去！

哐啷一聲巨響，茶桌被砸得四分五裂。滾燙的茶壺裂開，澆了傅慷一，直接讓他慘了起來。一樣都是十五六歲的年，什麼時候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傅慷費力爬起來，當場就要擼袖子走人，被韋絕生生拉住了：“你冷靜一點！”

“我非宰了他不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以為他是誰！”傅慷隨手出佩劍，雙眼通紅。

他沖過來的時候，顧聽霜眼皮都沒抬一下，左手一松就帶著椅往旁偏了偏，傅慷充滿狠勁的一劍直接撲空，跟著咽就上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一招之間即見勝負。

傅慷一點都不敢了，他拼命垂眼去看橫在自己頸間的寒刃，約間覺到鞋面附近有什麼茸茸的東西在竄，齜牙，冷汗直冒，他想看那刀刃已經進到多深，想看自己腳邊茸茸的是什麼東西，但是近的疼痛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是死亡近的戰栗。

韋絕當機立斷，在另一邊跪下來磕了幾個頭：“見過世子殿下，我們不懂事出言冒犯王妃，罪不可恕，但請殿下饒恕傅慷一回，我們今后一定悔改。”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是這麼用的。”顧聽霜一抬手，劍刃調轉變為劍腹，平平地往傅慷頭一拍，把傅慷拍得兩眼一黑往后栽倒下去，差點當場嘔出來，“你們倆，本來不夠格被我收拾。年紀輕輕火氣這麼重，我用這把劍給你一。今日你們出言侮辱本王座上賓，來日，我等你們家主事的登門，給我邊這位寧公子道歉。”

他一句“本王”，韋絕和傅慷都愣了。

“原來是寧公子！”

旁邊有人七八舌地議論道，旁邊的人也認出了寧時亭，恍然大悟。

茶鋪老板一邊心疼他被摔碎的桌子，一邊小聲罵：“寧公子開民事堂送返魂香，幫我們造冰屋趕跑雪妖，哪個不長眼的說這麼難聽的話！”

寧時亭輕輕說：“殿下……”

一句話沒有出口，他的手突然被一只灼熱的手抓住了，穿過垂落的袖子，準確地將他的手掌包裹在掌心。水霧無形無，戴上去仿佛沒有戴一樣，日映照下，還能看見細膩的紋理。

顧聽霜眼神平視前方，某種滿是戾。

他沉聲說：“不認得本王的，好好記住，以后有的是時間讓你們認清楚。都給看清楚了，寧公子是本王座上賓，本王的人，再有污蔑中傷者，剁碎了喂狼。”

寧時亭想，但是顧聽霜牢牢地拽著他。指尖傳來的無比溫熱。

所有人都在看他們，盡管這句話出來之后，周圍人都紛紛跪下來行禮，但是顧聽霜依然沒有松開他的手，并且握得越來越。這只手好像傳達了顧聽霜的某種意愿：他要在這個時候給他以支撐，不管他是否需要。

就是這樣直接地、霸道地向所有人宣告，這是狼的行事法則，直接將獵圈自己的領地范圍，任何人不能進犯。

“走了。”顧聽霜走正在持續往傅慷那邊哈氣的小狼，轉著椅往之前的方向繼續走去。

他依然沒有放手，寧時亭比起之前扶著顧聽霜的椅，倒不如說現在是被顧聽霜牽著走，他微微俯遷就他，一直握得手指暖洋洋的。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邊發生的事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青鳥打聽來的消息也已經證實，晴王世子的確已經被封為靈均王。

再往后走，他們遇到的所有人都自發行禮參拜，顧聽霜也依然握著他的手沒有松開。

長長的街道一路走下來，只有寧時亭一人不跪不拜，他難得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些無法理的、棘手的事，想掙開，力氣又不比顧聽霜的大。細不可查的糾纏掩藏在兩人湊近的影間，輕小的分合、扣像是扣在人心上。

顧聽霜鐵了心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對他的態度，看見他們相握的手指，要替他澄清污名。

盡管那污名是確實存在的。他是毒鮫，他以恩人名義進府，背后曾經包藏著某種天真的幻想……這些事，他一直覺得，覺得著就著罷了。

小狼有樣學樣，跑到他們前面去，隔一段路就雙爪合攏作揖，趴在地上等他們過來。順利匯合后，又迅速再跑遠，再回頭來作揖，表示它也在朝拜他的王。

寧時亭看得想笑，又覺得臉熱，偏頭到一邊去笑了，被顧聽霜敏銳察覺到，他的名字：“寧時亭。”

“臣在，殿下。”

“你笑什麼？”

“……”

好一會兒寧時亭沒說話，顧聽霜又來了，來自年人灼熱而惡劣的迫，他袒此刻心的想法。

顧聽霜偏偏要追問：“你笑什麼？”

寧時亭還是不說話。

顧聽霜了然：“哦，是高興啊。你未免也太好哄了點，往后這樣的日子還長，只要你跟在我邊，我會……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寧時亭彎起眼睛：“臣知道。”

又說：“臣高興。”

他們日落時回府。

顧聽霜挑了許多東西，都說要送給寧時亭。寧時亭則買了許多東西帶給聽書，還給小狼買了玩。到了府上，顧聽霜才松開寧時亭的手，松開時才發現指骨甚至都握得有點發僵了。

顧聽霜的王府正式開始修建，他挑了西州城里一依山傍水的地皮，定名衡玉天。

晚間，葫蘆將園林修建方案送去給顧聽霜過目，被趕過來讓寧時亭做定奪。

寧時亭沐浴后，披散著頭發，裹得厚厚的，就點了一盞燈，靠在窗邊一張一張地翻看。

小狼湊過來非要當他的腳墊，要他踩在它上按，寧時亭就安安心心地把雙腳放在小狼的肚皮上，暖烘烘的。

“公子，這些東西公子是要用，還是暫時不用，咱們替您收著？”葫蘆送上來一個木盤，里邊擺著三三兩兩的致盒子。

看上去是兒家用的東西，打開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他是鮫人，鮫人應該生活在水中，西洲盡管氣候潤，對于他來說也算不了什麼太舒服的環境，他沒說，顧聽霜卻像是知道似的，給他挑了幾大盒水潤的梵天五樹六花泥；還有護手的脂膏，所有東西選的都是不帶藥或者藥平和的，即使是藥鮫也可以放心使用。

寧時亭說：“收著吧。”

葫蘆有點不理解他為什麼不要，極力勸說他：“公子是鮫人，是該好好保養打理的啊。就算別的不用，這個……”葫蘆低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個小小的脂膏瓶子，告訴他：“這個是殿下特意叮囑小的，要看著公子您用的，說公子您手上無名指被筆磨了個繭子出來，虎口還有個刀繭，用這個可以消除繭子，這麼好的一雙手，起了老繭多可惜。”

寧時亭聞言說：“先放這里吧。”

見他還是沒有要用的意思，葫蘆只好說：“那好，還是放公子平時放置雜的那個地方是嗎？”

寧時亭想了想：“先不放那里，你把東西都留在這里吧，一會兒我自己整理就好。”

“是。”

葫蘆退下了。

桌上的藥瓶即使不打開也散發著幽微香氣，很好聞。

寧時亭對著燈張開五指，修長白皙的手邊緣被映照出微微明的。

顧聽霜說的一不錯，他無名指背上有一個常年握筆磨出來的繭子，虎口也有以前學刀、調香時留下來的痕跡。步蒼穹曾經說他的手雖然細，但不是富貴人的手，指骨太薄太細，指腹太平，打別人一掌都會給刮出印子，這樣的手貴，也福薄。

顧聽霜能知道，因為他今天牽了他的手。他上無數傷痕，手上幾老繭，第一個知道的人是他自己，第二個是聽書。

顧聽霜是第三個。

他放下手，將藥瓶和其他東西都整理放在一起。隨后他站起往房里走去。

小狼原本翻著肚皮在撓他的擺玩，也興沖沖地跟過去。

寧時亭蹲下，有點費力地從床下拖出了幾個木箱，找到了最里邊的一個箱子，打開看了看，隨后將這些東西都收了進去。

這個箱子被放在最里面，但是一點灰塵都沒沾上，看上去年代已經有點久遠了。

小狼爪子著箱子往里看，被寧時亭提溜起來放在懷里。小狼就在寧時亭前和膝蓋的夾角里，長腦袋往里看。

里面還有不東西，小狼能認出來的最近的一樣東西，就是聽書上次送過來的手帕。

再往前，是一封名牒，紙張已經有點脆了，上面寫著：檀越山香道第三代焚字輩名，里面的容則不知道了。

除此以外還有十幾封書信，寧時亭每次和師門中人書信往來，居然都認真存放好了，單獨收在這里。

讓小狼興趣的是最后剩下的一個盒子——那個盒子里有它興趣的東西，帶著寧時亭的氣息。

寧時亭一個沒抓住，讓這只狼崽子跳進了箱子里，哐當一下就叼出了這個東西。盒子哐當一聲打開，里面的東西直接摔在了地上，仿佛玉一樣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小狼看見寧時亭眼里一閃而過的心痛，知道自己闖禍了，耳朵耷拉下來，一下子不知所措地蹲在了原地。

寧時亭手去撿。

那是一對扇形玉骨，小而致，淡藍剔，帶著微微銀。沒人說得出來這是什麼東西，像是明的寶石，又或是某種珍奇的飾。

“沒關系。”小狼到自己的頭被寧時亭了，“這是鮫人耳，我離開北海之前的……耳朵。”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不過北海鮫人一族如果要離水生活，就必須割下鮫人耳，從此才會在神腮之外長出人的心肺。”寧時亭說，“我從有意識起，鮫人耳已經被割下來了，邊也只有這個東西一直帶著，我想，大約是我父母替我割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