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常吉也在同顧長晉稟告:“夫人剛從六邈堂出來,興許一會便要來書房。”
顧長晉盯著手里的判牘,淡淡“嗯”了聲。
沒一會兒,便有腳步聲從不遠傳來。
顧長晉從判牘里抬起眼,平靜地看著常吉。
常吉被看得汗直豎,雙手攏在袖筒里,了脖子慫慫問道:“主子可是有何吩咐?”
顧長晉掀:“出去。”
常吉恍然,人夫人過來,他杵在這到底不算個事,忙不迭道:“屬下這就告退。”
出了屋不免又有些納罕,往常不管誰來了松思院,主子從來不讓他與橫平避開的。
尤其是聞溪姑娘過來時,他與橫平定要有一個人在場。
怎地今個就要他避開了?夫人多好的人啊,又不是洪水猛,干嘛要他避開?
顧長晉的書房沒有院子,就單獨一間屋子,兩邊各種著棵高聳云的老梧桐樹。常吉從另一頭走,容舒自然也就沒撞見他。
書房的門敞開著,容舒敲了敲門,對坐在書案后頭的男子溫聲道:“郎君可是在忙?”
顧長晉放下手里的案牘,抬眸看著,道:
“不忙。夫人此趟回去,老夫人與岳丈岳母一切可好?”
容舒頷首笑道:“都好著呢。”邊說邊過門檻進了屋。
盈月跟在后頭,手里提著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然而還未進屋便聽見顧長晉道:“把門關起來。”
這話便是不讓進去了,盈月怔了下,下意識看容舒。
容舒也有點意外,忖了忖便對盈月點頭,道:“藥給我,你到外頭等著。”
盈月忙應一聲,規規矩矩地垂著頭把木匣子遞到容舒手里,低著頭出去。
一走,書房便徹底靜了下來。
顧長晉起朝容舒走去。
今日氣十分好,眉若黛,頰若櫻,不點而朱,一襲淺青的繡纏枝百合的月華勾出了婀娜有致的段。
可顧長晉沒甚欣賞人的心思,他在測試著,也在試探著。
自出現在他視野的那一剎那,不,是自常吉提起的那一刻,平復了幾日的心又開始跳了。
先前還只是靠近了,聞見上的香氣了,方才會心跳失控。
可現在,只要一想到,甚至只要一聽到的名字,他的心便會怦怦跳得比過往任何時候都要瘋狂。
男人的腳步聲輕而穩,一步一步近。
很快他便發現,越靠近,心便跳得越快。
然而顧長晉臉上并未出半分異樣,眉眼始終不如山,他盯著容舒,不放過臉上的任何一神。
容舒見他一言不發,卻又越走越近,一時不知他這是意為何。
在二人尚有半臂距離時,拎著木匣子的手到底忍不住一別,擋在了前,道:
“這是妾從侯府帶回來的參榮丸,阿娘心疼郎君傷未好便回衙上值,特地讓侯府的老郎中備了兩大瓶兒,說是能養神補氣。”
頓了頓,又問:“郎君要同妾說什麼?”
上縈繞著淺淡的百合香,香里還纏了香甜味兒。
麥芽的甜,松子的香。
這掃尾子姑娘又吃松子糖了。
“噗通”“噗通”“噗通”——
幾乎是在這念頭從腦海冒出來時,顧長晉的心,幾要破膛而出。
男人瞇了瞇眼,所有的不對勁都是因而起。
那些夢是與親后才開始有的,這顆心亦是因著的出現才會出現異樣。
顧長晉那雙漆黑的不帶任何緒的眼像是攪了一團墨,他的目凝在臉上,帶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
可審視什麼?
審視麼?
容舒抬起眼與顧長晉對視,開門見山道:“郎君為何要這樣看我?”
案上的書被風吹得嘩嘩地響。
小娘子眼底的疑是真的,似乎還有些驚訝。
顧長晉瞬間明了,不是。
那些夢,那些心疾般的悸是因而起,卻不是故意為之。
他往后退了步,目輕輕掃過左耳垂那粒針尖大小的朱砂痣,不咸不淡道:
“夫人胖了,甚好。”
容舒:“……”
承認,回到清蘅院后,吃得好睡得香,的確是長了點。可他盯著看了這麼久,就為了看胖了還是瘦了?
容舒信他個鬼!
只這人心思深沉如海,比蚌還難撬,他不說,又有什麼轍?
容舒慣來溫婉的笑有些繃不住。
怎麼辦,便是做做樣子,這參榮丸也不想給他了!
只他大抵也不會要,先前給他吊的參湯他一口不喝,這參榮丸他就更不會吃。
果然,顧長晉看了眼手里的藥匣子,便道:“我正在服藥,這參榮丸夫人留著自個兒吃吧。”
容舒嗯了聲,“那妾回松思院了,郎君也莫要太勞累。”
不咸不淡地叮囑了兩句,也不打算在書房多呆,轉走,顧長晉卻住了。
“等等。”
容舒一頓,才下了角的笑又挽了起來,“郎君可還有事?”
顧長晉注視著,結上下一滾,道:“今晚,我回松思院歇。”
……
夜里顧長晉從書房過來時,容舒已經歇下。
他在書房里早就沐浴過,是以回到正屋,直接下外裳便上了榻。
一上榻便看到了床上散落著四五個半人大的月兒枕,容舒懷里抱著一個,其余幾個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竟都放在了床的中間,生生將二人隔出了道天塹來。
顧長晉放下幔帳,剛躺下,一甜甜的若有似無的酒味兒不期然鉆他鼻尖。
這姑娘睡前大抵是吃了酒。
意識到這一點,他心里倏忽冒出一個念頭——
不能吃酒的。
剛這般想著,躺在他側正背對著他的小娘子倏地轉過來,睜開了眼。
見他在這,眼底閃過一詫異,霍地坐起了,抱著個月兒枕歪頭打量他。
顧長晉與對視。
小姑娘眸子很亮,正一瞬不錯地盯著他看。
須臾,恍然一點頭:“我知道了,我又在做夢,你是我夢里那個兒特別壞的顧允直。”
“可我怎地又夢到你了?不該呀,不該這樣的。”
容舒腦仁兒昏昏的,可本能地就知道不該再夢到他。
概因不喜歡他了。
不喜歡顧長晉,也放下他了,是以不該再夢到他。
“哦,我曉得了,一定是下午你太無禮了,我心里有氣,這才夢見你。”
一個人自顧自地碎碎叨叨,好似真的將他看了夢中人一般。
顧長晉不聲地看著,不知曉這姑娘是擱這裝醉呢,還是真的醉昏了頭。
黑暗中他的目力依舊很好,眸子盯著的臉。
小姑娘自言自語了幾句,便拉開橫在二人之間的月兒枕,靠過去,一字一句地同他道:“顧允直,你一定不知曉你為何又會出現吧?”
顧長晉“嗯”一聲,放輕聲音,順著的話問:“我為何會出現?”
容舒“嘿嘿”笑了聲,桃花眼彎了月牙兒,細長的手指掐住了顧長晉右側的臉頰,往外狠狠一扯——
“自然是因為你下午的行徑太無禮了,知道麼?顧允直,你怎麼可以當著一個姑娘的面兒說胖呢?知不知曉什麼做看破不說破?嗯?”
隨著那聲“嗯?”落下,手又用力地往外扯了扯,力道比之前又大了些。
顧長晉被扯得好一陣疼,這下是徹底知曉不是在裝醉,而是真的醉了。
他心里冷笑一聲,下意識便要揮開這小醉鬼的手。
瞧著瘦瘦弱弱的,手勁兒還不小。
可他這頭還未呢,容舒便十分及時地松了手,懊惱道:“不能,我不能因為夢里你沒有還手之力,就欺負你。而且你是顧允直,不是顧長晉。”
說著便了他被掐紅的臉,繼續道:“不過也沒事兒,反正你說過的,在夢里你是不會痛的。可是顧允直,呃——”肩膀輕輕一跳,打了個酒嗝,“你放心,欠顧長晉的,我都會還給他的。但我以后不想再夢到你了。所以,顧允直,你就別再來找我了,不?”
皎月般的小臉枕著臂膀里的月兒枕,問完這話,雙眼一閉,仿佛累狠了一般,像個支在地上沒了依仗的冬瓜,“咚”一聲倒褥子里,徹底睡死了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許久之后,幔帳傳出一道嗤笑聲,聽著還帶了點兒咬牙切齒的意味。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顧長晉便起來準備上值了。
容舒聽見他下榻的靜,長睫了,在裝睡還是起來給他更之間天人戰起來。
也不知昨個夜里顧長晉是何時進屋的。
因著想早些睡著,睡前特地吃了兩杯果子酒。
自小便是如此,只要吃了酒,很快便能睡著,睡著后也不鬧,安安生生地睡,乖得很,就是偶爾會做點兒夢。
昨兒也是如此,吃了酒早早便睡下了,睡得還蠻香,醒來后頗有種神清氣爽的覺。
容舒天人戰了半盞茶的功夫,到底還是起了床,心里琢磨著等他走了,再補個回籠覺。昨夜穿得極實,小、里和中俱都穿了,眼下披件外袍便能下榻。
“郎君要去上值了吧,妾這就去給你取裳。”溫溫然道。
他的服昨兒盈月已經掛在一邊的黃梨木架子上了,容舒下榻后便往那木架子行去。
顧長晉一瞬不錯地盯著的后腦勺看。
要擱往常,他自是不會勞煩去取服的。
可這姑娘昨夜發酒瘋,對他又掐又訓的,醒來后卻一臉的若無其事,連一句道歉與解釋都無。
這是欺負人了便想要裝不知曉麼?
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
后那深炯的目容舒兒沒注意到。
不打算伺候顧長晉換裳,取好服后便恭恭敬敬地把服放在榻上,溫婉笑道:“郎君先換裳吧,妾出去喚人打水,順道讓小廚房的人把湯藥送過來。”
說著便繞過屏風,往房門去。
顧長晉盯著款步離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麼,眉宇微蹙。
換好服,又洗漱好了后,顧長晉接過容舒遞來的湯藥,慢聲道:“夫人酒量不好,日后還是喝點兒酒。”
容舒愣了愣。
他這兩日是怎地了?
又是說胖了,又是跑來松思院睡,這會還提吃酒的事。
從前他可沒管過吃不吃酒的,偶爾還會讓陪著吃兩杯呢,何曾這般多事過。
“妾有認床的病,昨兒回來怕睡不好便吃了兩杯酒。吃完后便睡下了,一直睡到剛剛才醒。”容舒遲疑道:“昨個夜里,妾可是說夢話了?”
說起來,昨兒好像又做夢了,只那夢朦朦朧朧的,兒記不起來夢到了甚。
顧長晉掀眸看。
洗漱過,卻尚未梳發,一頭綢緞似的長發用黛青繡福紋的發帶松松綁起,斜放在右肩上,瞧著很有些出水芙蓉的清麗。
此時清澈的眸子出幾不確定,好似真的在認真回想著昨兒究竟有沒有說夢話。
顧長晉何許人也?
他這人最是擅長從蛛馬跡里尋求真相,此時此刻自然是瞧明白了,容家這位姑娘,他名義上的夫人,醉酒后會耍酒瘋,耍完后自己還半點兒都記不住。
也就是說——
他,顧長晉,昨兒被這姑娘白欺負了。
男人盯著容舒看了須臾,忽地扯了下角,淡聲道:“沒,夫人昨兒睡得很安穩。就是上酒氣太重,熏著我了。”
說完便將手里的湯藥一口悶下,起,大步出了屋。
容舒再次一愣。
就只吃了兩杯果子酒,怎地就熏著他了?前世吃過那麼多回的酒,也沒見他第二日埋怨熏人的。
顧長晉離開后,下意識抬起手臂,鼻子湊過去嗅了嗅。除了清清爽爽的梨花香,也沒甚奇怪難聞的味兒。
“盈月,盈雀,你們過來聞聞我上可有奇怪的味兒。”
方才顧長晉說的話盈月、盈雀自然也聽到了,這會聽見容舒的話,便低下,在容舒上嗅了兩下。
盈月先回答道:“奴婢只聞到昨日熏的梨花香,沒聞到旁的味兒。”
盈雀點頭如搗蒜,附和道:“奴婢也沒聞到什麼怪味,會不會是姑爺自個兒上的味兒呢?昨兒姑爺到了子時才來松思院的,也沒見他用凈室,說不得就是他自個兒臭。”
自家姑娘慣來是個香人兒,盈雀可不喜歡方才姑爺說的話了,下意識便把臟水往顧長晉上潑。
被潑了一臟水的顧大人剛剛踩上馬車,他旁的常吉見他眉眼舒展,好生納罕。
主子今個的心怎麼好起來了?
早兩日金氏在刑部大牢昏過去后,主子的心便了兩日。以常吉對自家主子的理解,他的心大抵還得再幾日的,因為金氏的子撐不了幾日了。
大理寺與都察院雖然復核好了許鸝兒案的新判牘,也將那判牘送進了文淵閣,但還不知曉那位首揆什麼時候將判牘送進廷呢。
常吉一直沒敢問這事,怕惹得顧長晉心愈發不快,眼下見他似乎是轉多云了,便壯著膽子問道:“主子,可是許鸝兒案有進展了?”
顧長晉目落在窗外,淡淡道:“今日或者明日,閣應當會將那份判牘送進廷。眼下上京所有朝臣與百姓都在等著這案子的最終判決,司禮監那大掌印不敢私自扣住那判牘,最遲七日,金氏與許鸝兒應當能離開大牢。”
常吉了。
七日呢,也不知曉金氏撐不撐得到那一日。
想問又不敢問,方才他問了許鸝兒案的進展后,主子的緒顯然又差了些。他覷著顧長晉,忽地目一頓,道:“主子的右臉是怎地了?瞧著竟像是紅了一塊。”
又十分納罕道:“莫不是被什麼蟲兒咬了?可憑主子的手,連只蚊子都挨不著您呀。”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顧長晉線抿直,微微瞇起了眼。
的確,憑他的手,旁人想近他都難,更別提在他臉上掐上這麼一道了。
昨夜他有心想看那姑娘要做什麼,便縱了挨過來。然而,當的手掐上他的臉時,他不應當一不地定在那著的。
就好像……他在故意讓撒氣一般。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事,他仿佛做了無數次。
顧長晉按了按膛,里頭那顆不安分的心,從昨夜他進了那拔步床后便瘋狂跳個沒停。
他是個喜歡尋究底的人,凡事都喜歡尋出原因,繼而定下應對之策。
于是閉上眼,似個旁觀者一般,剝繭地分析著昨日在書房以及在拔步床里,自己與容舒相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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