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鏡像(22)
後半夜吹了一場大風,各家各戶院子裏的桂花掉了大半。清晨,洗清嫌疑的遊客已經離開,“山味堂”難得一見地冷清下來。昔日繁忙的前廳空無一人,連應當值班的前臺小妹都不在,後院更是找不到人的影子。錢闖江四轉了一圈,角竟爬上一抹沒有溫度的笑意。
他舉目看了看錢鋒江的房間,那兒門窗閉,也不知裏面有沒有人。再看父親錢勇的房間,同樣是門窗閉,不過裏面肯定沒有人——錢勇在醫院住了那麼久,也許在這個深秋,就會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無於衷地想像著父親的死亡,眼中沒有一,目就像被冰水澆過一般發涼。須臾,他垂下頭,在原地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挽起袖,拿來一掃帚,走去後院的桂花樹下,從容地清掃掉落滿地的桂花。
錢鋒江喜歡這些一到秋天就散發濃郁香氣的桂花,喜歡一切關乎“浪漫”的東西,他卻毫無覺,只覺得地上的一片金黃看上去很是礙眼,就像即將枯死的落葉一般。
死了,不就該被清理扔掉嗎?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落葉如此,桂花如此。
人,也如此。
“山味堂”的後院很大,有假山有池塘。前些年錢鋒江附庸風雅,讓人種了許多桂花樹,如今大量桂花鋪灑在地上,清掃起來算個不小的工程。但錢闖江並不惱,一點一點地掃著,甚至因為心太妙,而哼起了不調的歌。
那歌聲斷斷續續,時高時低,似乎正傳達著哼唱之人的喜悅。
在“山味堂”做了多年幫工的李大嬸循著聲音找來,正要喊一聲“老三,派出所來人了”,就莫名其妙打了個哆嗦。
狐疑地著掃地的錢闖江,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哼的歌有些滲人。
但為什麼滲人,又說不上來。
咽下一口唾沫,仔細一聽,漸漸辨出旋律,手臂上頓時起了一片皮疙瘩。
錢闖江此時正在哼的,居然是家中死了人之後在靈堂播放的哀樂!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哀樂本渾厚而沉重,寄託著親人的哀思,但錢闖江偏偏是面帶微笑,用極其輕鬆歡愉的語調哼出來。
那笑容,那調子,那古怪的“噔噔”聲,簡直讓人骨悚然。
李大嬸渾發麻,寒意陡生,咽像被掐住一般,僵了片刻後,忙不迭地奪路而逃。
聽得後傳來的靜,錢闖江這才停下哼唱,也停下清掃桂花的作,看向前廳的方向。須臾,角詭異的笑容逐漸淡去。
??
派出所人來人往,走廊上充斥著罵聲與喊聲,相當嘈雜。不過警室的隔音效果不錯,只要關上門,外面的聲音就了能夠被忽略不計的輕微悶響。
花崇已經不是頭一次與錢鋒江打道,但見對方如此焦躁不安還是頭一回。
錢鋒江向來重視儀錶,出門在外總是收拾得像模像樣,不管面對男人還是人,都竭盡全力展現出最完的一面。但今天,他卻連基本的整潔都無法保持——頭髮沒有梳整齊,鬍子沒有剃,服還是昨天那一,上面沾著幾點汙跡。
看上去,他就像匆匆忙忙從家裏跑出來的一樣。
“吃過早飯了嗎?”花崇將一個麵包、一盒牛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拖開對面的靠椅坐下。
他用力搖搖頭,沒有食,問:“這裏能煙嗎?”
花崇點頭:“你自便。”
直到深吸一口煙,錢鋒江的緒才穩定了一些,起皮的了,“我弟……錢闖江肯定做了什麼!他有問題!”
“嗯,你說,我聽著。”花崇並不激,起,推開窗戶,以便煙霧飄散。
“他,他很不對勁!”錢鋒江完一煙,立即再點一,“自從前天晚上虛鹿山上燒死了三個人,我就發現他的反應很不對,像,像瘋了一樣。”
“怎麼個瘋法?”花崇面上冷靜,心卻並非如此。只是錢鋒江張得說話都結,他如果再將心頭的煩躁表現出來,錢鋒江可能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好像很開心,一直在笑,那笑嚇死人,笑得我渾發。他,他還跟我說什麼死了好,大家一起完蛋。”錢鋒江說著抖起,“我承認,我和他一直不怎麼親近。尤其年以後,我們各自有了各自的際圈,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也不清楚我的生活。但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不笑我是知道的!他這個人,一年到頭都木著一張臉,笑一次那簡直是太打西邊兒出來。笑這種表,好像本就不該出現在他臉上!”
說到這裏,錢鋒江一頓,抬手按住眼皮,似乎那裏正在不控制地跳。
過了十來秒,錢鋒江才繼續道:“但聽說虛鹿山有人被燒死,他居然笑得特別開心!你能想像那場面嗎?大家都很著急,他卻一個人‘咯咯咯’地笑!剛出事的時候,我緒比較激,擔心這一燒,就把咱們村發展旅遊這條路燒沒了。他突然說大家一起完蛋,我嚇了一跳,來不及細想就推了他一把,他滾。昨天,我琢磨他的反應,越想越覺得奇怪,就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笑得更奇怪,說什麼火把財源燒空,全村一起窮死,好。你聽聽!他這說的是什麼話?”
花崇右手虛握拳,輕輕抵在邊。
昨天晚上,到菌子店老闆娘的啟發,他和柳至秦討論過虛鹿山上的命案可能給觀村帶來的後果——遊客不再前來,旅遊收斷絕,整個村子重歸貧窮。
由這個後果可以推出兇手的機,從而推出兇手另一個可能的份,即觀村裏最不富裕的一部分人。
錢闖江分明是觀村最富有的人之一,是觀村發展旅遊的最大益者之一,為什麼會有相同的想法?
這在邏輯上本說不通。
錢鋒江吸煙很快,沒多久煙缸裏就堆滿了煙灰,滿了煙頭,“昨天你們不是在查哪些人沒有不在場證明嗎?前天晚上,我們誰都不知道錢闖江去了哪兒,我問他他也不說。昨天他從派出所回來,行為變得更加詭異,一個人面帶微笑站在後院,我他媽以為他在幹嘛呢,走近才發現,他居然在哼哀樂!我,嚇死我了!”
錢鋒江緩了口氣,臉卻越發慘白,接著說:“而且他哼哀樂時面向的方向,是,是……”
“是”了半天,錢鋒江哆嗦起來,舌頭像突然打結一般,吐不清字。
花崇皺著眉,想像了一下錢闖江深更半夜面帶微笑哼哀樂的樣子,不得不承認的確有些滲人。
而錢鋒江直接看到了那副畫面。
半分鐘後,錢鋒江似乎終於捋直了舌頭,恐懼道:“是村小的方向!就是錢江被燒死的那個村小!我,我現在懷疑,他就,就是兇手!錢江、錢慶那些人,還有這次死掉的三個人都是被他殺死的!他是個神和心理都有問題的變態,正常人不可能有他那種反應!”
花崇右手支著額頭,腦子飛快地運轉。
照錢鋒江的描述,錢闖江備殺案兇手的特徵。而在十年前與現在的兩樁命案裏,錢闖江都有作案時間,甚至有作案機。但他為什麼要表現得這麼明顯?他為觀村的“上層富人”之一,為什麼想讓觀村回歸貧窮?如果他真是兇手,周良佳三人是隨機被選出的“祭品”嗎?十年前他才10歲?他殺得了錢江五人?
錢鋒江抱住頭,肩膀抖不已,“以前我沒有跟員警說過,錢,錢江死的時候,錢闖江他也在笑,裏也在哼歌。我當時聽不明白他哼的什麼歌,現在想來,可,可能也是哀樂!”
花崇神一肅,“十年前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我不知道他可能就是兇手啊!”錢鋒江喊了出來,“我只是,只是以為他和我一樣恨錢江!錢江那個人,無惡不作,在外面欺負別人,在家裏欺負我和錢闖江,沒人管得了!我們的父親,那個躺在醫院等死的老頭子,到現在都向著錢江!十年前我們才多大?我他媽差點被錢江打死!我們都希錢江去死!錢江後來真的死了,死得還慘,被燒一塊黑碳,我開心都來不及!我沒有想過誰是兇手,只覺得這人是為民除害!”
錢鋒江說著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我本沒有想過,錢闖江可能就是,就是……”
就是殺害錢江的兇手!
這時,屋外傳來敲門聲。
花崇回過頭,“誰?”
“花隊,是我!”張貿在外面說:“小柳哥讓我來你,錢闖江到了。”
聞言,錢鋒江神一繃,驚恐全盛在眉間。
花崇看他一眼,“這裏是派出所,沒什麼好怕的。”
錢鋒江慌張地點頭,“你現在要去審問他?”
“去跟他聊聊。看他怎麼說。”花崇站起來,“我讓其他警員過來,還有什麼話,你可以向他們說。”
??
錢闖江穿著修的風、款式時髦的休閒西,腳上是一雙得一塵不染的尖頭皮鞋,鬍子和頭髮都經過打理,似乎是心打扮過,才來到派出所。
推開門的一刻,花崇幾乎產生了幻覺——坐在這裏的是錢鋒江,而剛才那個邋遢的男人才是錢闖江。
不過皮黝黑、五獷的錢闖江實在不大適合這裝扮,看上去頗有“東施效顰”的效果。
如錢鋒江所言,錢闖江角掛著笑,那笑容讓人很不舒服,就像憑空聽到指甲刮黑板的聲響。
柳至秦已經在警室裏了,手邊攤開的記錄本上卻一個字都沒有寫。
花崇打量著錢闖江,發現他不僅是穿著有了明顯的改變,整個人散發的氣場也和上次在“山味堂”見面時截然不同,不那麼木訥抑了,好似突然之間輕鬆了不。
“心好?”花崇狀似隨意地問道。
錢闖江抬起眼,笑容未消,“還行。”
“昨天你已經接過與案件有關的問詢,但今天我還是得親自問問你——前天晚上,你在哪里?在做什麼?”
問詢記錄上,錢闖江的回答是——在村邊的小河釣魚。
但這一說法無人為證,沒有誰看到他釣魚的經過,也沒有攝像頭在案發時拍到他的影。而他也沒有將釣到的魚帶回“山味堂”。
他的話,就像漫不經心扯的謊。
提問之後,花崇一直盯著錢闖江。
錢闖江幾乎紋不,默了許久才道:“我去了村小,不是新村小,是出過事的那一個。”
柳至秦指尖不經意地了一下,問:“去那裏幹什麼?昨天為什麼說去河邊釣魚?”
錢闖江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神一改過去的茫然,竟有了幾許懶散和戲謔的意味,“去村小和去河邊有區別嗎?反正都沒有人為我作證。不管去哪里,我都沒有你們所謂的‘不在場證明’。如果你們認定虛鹿山上的人是我殺的,我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那他們是你殺的嗎?”花崇完全沒有被他的緒左右,冷聲問道。
警室裏突然安靜下來,空氣裏浮著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片刻,錢闖江咧笑道:“你覺得呢?”
球被扔了回來,花崇半分不,“他們三人死了,對你有什麼好?”
錢闖江笑出聲,“把這個村子打回原形算不算?”
花崇瞇了瞇眼。錢闖江此時說的話與反應證明錢鋒江沒有撒謊。這個舉止異常的人,的確希讓觀村好不容易發展起來的旅遊業毀於一旦。
可是為什麼?
“你是觀村經濟發展的益者,且是最益的人之一。”柳至秦向前一傾,問:“觀村發展得越好,你就過得越好,觀村越富有,你就越富有。為什麼還想毀掉它?”
錢闖江沉默了,眼中像蒙了一層霧,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種木訥的狀態。
許久,他才道:“因為不配。”
“不配?”花崇問:“什麼不配?”
錢闖江搖搖頭,不再說話。
“那錢江呢?”花崇又問。
聽到這個名字,錢闖江眉心猛然蹙,但很快又鬆開,笑道:“他死了,最開心的就是我和我二哥——錢鋒江。”
??
上疑點太多,錢闖江被暫時留在派出所。
上午氣溫回升,花崇已經掉了柳至秦的,此時正站在走廊盡頭的臺,被照得虛起雙眼。
柳至秦走過來,手裏拿著的居然是兩塊雪糕,“在小賣部買的,聽說是小時候的味道,嘗嘗?”
花崇接過一塊,見已經有些融了,連忙咬了一口,微擰著的眉鬆開,“比城的好吃。”
柳至秦笑,“價格也比城的便宜,才一塊錢。”
兩人吃雪糕的速度都很快,花崇扔掉兩小木,問:“你覺得錢闖江會是兇手嗎?”
“他很像兇手。”柳至秦道:“至比袁菲菲像,但我總覺得哪里沒對上。”
“我也有種雲裏霧裏的覺。”花崇點頭,“他備作案的能力,也有作案的,但十年前殺掉錢江等人、前天殺掉範淼等人的不一定是他。”
“最關鍵的是,他沒有親口承認,我們也沒有找到證據。”柳至秦握著欄桿的把手,“錢闖江顯然對村裏出事到興,他剛才表出來的緒不是裝的。但他前後的言行充滿矛盾——他好像希我們認為他與案子有關,甚至認為他就是兇手,卻不給出答案,不承認,不解釋,連最基礎的辯駁都沒有。我猜不他到底想幹什麼。”
花崇道:“我倒是琢磨出一種可能。”
“嗯?”
“他想打我們的陣腳,看我們因為他而忙碌。”
柳至秦蹙眉,“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假設他就是兇手,那他這麼做可能是為了拖延時間。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況下,我們無法給他定罪,而有的證據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假設他不是兇手,他突然?這一灘渾水,要麼說明他神有問題,要麼……”花崇頓了頓,“他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並因為某種原因,打算幫助這個兇手。”
“我查過他的網路痕跡以及手機通訊,他的聯繫人中沒有可疑的人。”柳至秦說:“他在網上呈現出來的格非常孤僻,和他本人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他不是兇手,卻認識兇手,他和兇手是通過什麼方式通聯繫?現在這個年代,總不至於靠寫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