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鏡像(33)
觀村派出所並非每一間警室的窗戶都裝有隔離網。若不是一名警員在監控中注意到仇罕翻窗的舉,並及時趕到將他拖了下來,此時他已經從四樓摔下去。
四層樓的高度,不一定當場摔死,但摔殘卻是肯定的。
誰都沒想到仇罕突然來這一出,就連花崇都有些驚訝。
案子查到現在,脈絡已經相當清晰,不管是虛鹿山案,還是失蹤遇害案,都與仇罕沒有任何關係,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沒錯,他是王湘的準繼父。王湘被鄒盯上,並最終慘遭毒手有他與王佳妹照顧不上心的原因。但他即便疚,也不至於在這個時候選擇結束自殺。況且他本不像在為王湘的死到疚,從頭到尾,他都在逃避、推卸責任。
如果他真有哪怕一分一毫疚,他就不該出現在觀村,而是陪伴在王佳妹邊,並積極配合員警查找兇手。
“沒道理啊!”張貿抓著頭髮,“仇罕又不是兇手,既不用死也不用跑,為什麼要跳樓?別是神出問題了吧?”
“肯定不是為了跑。”肖誠心說:“窗外什麼支撐都沒有,跳下來都斷了,還跑什麼跑?”
這時,派出所一名民警氣吁吁地跑來,“仇,仇罕說想見花隊!他說,他說他殺了人,想坦白!”
“什麼?”張貿驚得破了音,“他殺了人?誰?”
“鄒鳴搞出的靜全派出所的人都聽到了。”柳至秦說:“仇罕知道我們抓到了這個案子的兇手,聯想到自己,覺得躲躲藏藏這麼多年,終於躲不過去了。走吧,去會一會他。”
趕向審訊室的路上,花崇說:“我們查王湘的案子時,仇罕一直躲躲閃閃,不願意與我們接,之後還拋下王佳妹,一個人跑到觀村來‘度假’。我一直覺得他可能做過什麼違法犯法的事,但沒想到是殺人。他藏得夠深。”
“藏得越深,神上的負荷就越大。否則他到觀村之後也不會日日酗酒。”柳至秦道:“他犯下的是命案,而我們連著查的兩個案子都是命案,也許每次和我們接下來,他都離崩潰更進一步。剛才鄒鳴的怒吼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他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對他來說,現在的鄒鳴,就是不久之後的自己。”
“嗯。”花崇點頭,停在一間警室門口。
徐戡這個當法醫的臨時客串了一回醫生,確定仇罕無恙,此時正從警室裏出來,朝裏面指了指,“進去吧,他已經鎮定下來了。”
??
仇罕額頭上掛著一層虛汗,雙手絞在一起。
“我,我殺過人。”他低著頭,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意直視面前的重案刑警。
花崇淡淡地問:“在哪里?什麼時候?”
仇罕頭垂得更低,嚨發出低沉的掙扎悶響,汗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幾分鐘後,他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19年前,我16歲,在,在茗省曼奚鎮,殺死了一個不到30歲的男人。”
柳至秦的神經瞬間繃,“曼奚鎮?”
19年前,在鄒離開曼奚鎮之後不久,的前夫梁超被人捅了十幾刀,當場斃命。當地警方一直沒能抓到兇手,唯一能確定的是——兇是梁超自己的刀,而兇手在刀柄上留下了一枚指紋。
時至今日,兇手仍舊逍遙法外。
這種案子非常難破,也非常好破。難破在於人海茫茫,只要兇手確保自己在任何場合不被錄取指紋,就永遠不會被抓住;好破在於只要兇手的指紋被錄庫中,他的資訊就會被鎖定。
仇罕始終低著頭,既沒看到柳至秦凝重的神,也沒聽出對方語氣中的驚訝。他沉浸在自己的緒中,既害怕,又會到一種19年來未曾會過的輕鬆。
終於說出來了!
終於不用再躲躲藏藏地過日子!
“你們可能沒有聽說過曼奚鎮這個地方。那是個很偏遠的小鎮,在邊境上,很窮,也很落後,落後到城裏人難以想像的程度。不過曼奚鎮的建築很有特,適合寫生。”仇罕盯著自己的手,語氣比剛開口時平靜,“我是城本地人,小時候學了很多年,當時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走上畫畫這條路來著。我去曼奚鎮,是因為聽說那裏有很多與眾不同的房子,街道也很有特,生活開銷很低,既能畫畫,也花不了多錢。”
花崇看著眼前這個頹廢邋遢、沒有毫藝靈氣的男人,完全無法想像出對方當年背著畫板時年輕狂,又意氣飛揚的模樣。
“我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仇罕的額角時不時鼓起,“對喜歡畫畫的人來說,那裏的確是個好地方。可能對男人來說,也是個好地方吧。”
柳至秦剛從曼奚鎮回來,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仇罕接著說:“那裏的人過得特別慘,和大城市裏的人不一樣,們……”
花崇打斷,“說重點。你為什麼要殺人?怎麼殺的?”
仇罕尷尬地了把汗,“好,好,說重點。我,我……”
“你殺的那個人,是不是梁超?”柳至秦突然問。
仇罕兩眼圓瞪,就像被雷擊中了一般,先是僵地坐直,而後猛烈地抖起來。
花崇歎了口氣。
片刻,仇罕慘笑兩聲,攤開雙手,眼裏有淚,“你們果然已經查到我了!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殺人償命啊,我本躲不掉!”
柳至秦瞇了瞇眼,結滾,卻沒有告訴他——警方並沒有將梁超的死與他聯繫起來。自己知道19年前曼奚鎮有個梁超的人被捅死,僅僅是因為梁超是另一樁殺人案嫌疑人的前夫。
世上的事有太多巧合,大約這也是恢恢法網的組部分。
仇罕抹掉眼角的淚,開始講述塵封19年的案。
當年,16歲的他還是個熱年,懷揣畫家的夢想前往茗省的邊陲小鎮。曼奚鎮的自然風和人文建築令在鋼筋水泥城市裏長大的他著迷。他在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來,每天背著畫板外出寫生,晚上去鎮上最熱鬧的地方吃飯。
在曼奚鎮待得久了,他漸漸發現,這是個嚴重重男輕的地方。男人可以隨意打罵人,人不能還手;各家各戶的家務事都由人包攬,男人只負責工作,但在落後的小鎮,男人們其實本沒有什麼工作可做,他們遊手好閒,沒事就去茶館喝茶打牌,靠著上頭撥下來的扶貧資金過活;每家都有很多孩兒,兒子幾乎都是弟弟,如果一個人沒能給丈夫生下兒子,那就必須生到不能生為止;在城裏被止的“野B超”橫行,人們有了孕,都會被送去檢查懷的是男孩還是孩,一些懷著孩的人,會被拖去打胎。
這太殘忍了,他無法理解。
有一天,他親眼看到一個嚎啕大哭的人被拖進醫院。那人蓬頭垢面,大聲喊著:“讓我生下來吧!讓我生下來吧!”
無人理會。
最令他到膽寒的是,強行拖拽那個人的數人裏,居然有三個。們看上去年紀不小,想必已經為人母,可迫另一個人打胎時,們竟然比在場的男更加興。
是興,甚至還有喜悅。
他想不通這樣的表為什麼會出現在們臉上。
那天,他破例沒去寫生,而是找到鎮政府反映況,可一腔正義、氣方剛敵不過一句“清難斷家務事”。
那些坐在辦公室的人告訴他,這地方就這樣,孩生下來就是罪,政府管不了,也沒法管,如果有人想徹底離開這裏,去外面生活,那政府會出力,盡可能地幫助。可是生活在這裏的人極有人能鼓起勇氣離開,們已經習慣了被迫,習慣了被管束,你給們自由,們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從外地調來的年輕基層幹部拍著他的肩說:“你這個外地人就別摻和了,好好畫你的畫。一個人連自救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就算想救,也是白費力氣。你還小,才16歲,你什麼都不懂。我來這兒兩年了,看也他媽看夠了。”
他氣不過,卻也無計可施。那個基層幹部說得對,自己才16歲,花的還是父母的錢,連正式的工作都沒有,有什麼資格和途徑去管這鎮上每天都在發生的事?
慢慢地,他的心思從畫畫轉移到曼奚鎮的男不平等問題上,時常想應該怎麼辦。
可16歲的年,又想得出什麼辦法。
在曼奚鎮待了幾個月之後,初來時的興已經然無存,他開始厭惡這裏——厭惡這裏暴無禮的男人,也厭惡這裏懦弱愚蠢的人。他買了回城的火車票,打算再過一周就回去。
但在這最後一周,他失手殺了人。
那個人梁超,“休”了無法生育的老婆,很快娶了一個剛到法定結婚年齡的年輕姑娘,卻仍是終日打罵。
既然已經決定回家,仇罕就懶得再畫畫了。每天,他都坐在茶館裏發呆,思考自己的將來。
他想,回城之後,一定要將在曼奚鎮的所見所聞整理下來,找一個報社曝,一個不夠就找兩個、三個!
那個年代,報社有非同凡響的影響力。
在這裏他什麼都做不了,可是離開了就不一樣了。城市裏打著“男平等”的標語,工廠裏時常播放“人能頂半邊天”的廣播,自己肯定能救這些生活在水深火熱裏的人!
年的希,總是那麼單純,單純到不切實際。
在茶館裏,他遇到了梁超,梁超正在大聲議論自己高學歷的前妻和年輕貌的老婆,用極其難聽的話語將們貶得一無是,說起房事時也毫不遮掩,下流而低俗。
他聽到了很多聲“”、“”、“幹”
一幫男人們猥瑣大笑,喝彩聲不斷,他卻聽得面紅心跳,既尷尬又憤怒。
他本來可以忍住,但當梁超離席而去時,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時,他只是想看看梁超要幹什麼,會不會是回去打老婆。但梁超並沒有回家,而是在閒逛許久後,走進了一家歌舞廳。
大城市裏有很多裝修得金碧輝煌的歌舞廳,但曼奚鎮只有一家,雖然和城裏的比起來相當寒酸,但和鎮裏其他地方比起來,還是“豪華”了不止一個級別。
梁超在歌舞廳待到半夜,煙喝酒打牌,然後從後門醉醺醺地離開。
他一路跟隨,行到一個沒有人的小巷,舉棋不定,想上去跟梁超理論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這時,忽見梁超轉過來。
梁超已經醉了,惡聲惡氣地駡,用污言穢語問候他的家人。他氣上腦,將在心裏憋了許久的話喊了出來。
梁超也許聽清了,也許沒有,乾笑道:“我自己的人,打自己的人,關你屁事?們生下來就是被我們幹被我們打的,生孩有什麼用,長大了被另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打嗎?”
他聽得憤怒難言,沖上去擰住了梁超的服。
他沒有想到的是,梁超居然帶著一把刀。
如果他的反應再慢一點,如果梁超沒有喝酒,那把刀就將捅他的心臟。
他嚇得肝膽俱裂,理智全失,力奪過刀,毫不猶豫地刺向梁超。
一刀,兩刀,三刀……
直到躺在地上的人已經不再掙扎,只剩下死亡前夕的搐。
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殺了人。
傾,他木然地看著被捅死的男人,驚慌失措,想大,卻不出聲。
16歲,他從一個心懷正義的年,墮落了殺人犯。
倉皇逃離時,他忘了帶走行兇用的刀,而刀柄上,留有他的指紋。
當地員警未能偵破這一案子,但他的人生卻因此徹底改變。
回到城後,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畫畫,不願與人接,格大變。他夜夜做噩夢,不是夢到梁超淋淋的、不樣的,就是夢到自己被槍斃,有時甚至夢到自己了梁超,被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捅死。夢裏的痛居然那麼清晰,他渾冷汗,吼著醒來,時常對上一雙充滿疑的眼睛。那是過繼到他家的遠房表弟,白林茂。他恨這個弟弟,害怕自己在夢裏說的話被對方聽了去。
很多次,他想要殺死白林茂,但一看到刀,他就發自心到恐懼。
他的神狀態變得極其糟糕,不久後從高中輟學,整日在外面閑晃。
年後,他的父母過世,他將白林茂趕走,將家產全部占為己有,沒有分給對方一分錢。白林茂離開後,他仍是不得安生,一聽到警笛、一看到員警就害怕得發抖。
他沒有在任何公司工作過,若不是父母在城有三套房,他大概沒有辦法活下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厭惡人,將人視為惡魔——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每每想到人,他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梁超在茶館裏說的那些下流低俗的話。他時常告訴自己,如果不是為了救那些傻人,他不會殺人,他會為一個很好的畫家,有滿的家庭和功的人生,還有一雙可的兒。
是人毀了他!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無法起來,也不想與人接。後來,大概是員警一直沒有找上門來,他的狀態好了一些,渾渾噩噩與別人介紹的人相親,沒過多久就領了證。婚後的生活卻並不幸福,他逐漸意識到,年時期發生的事無時不刻不在影響著他,他是個殺人犯,不配擁有正常的生活!
一年後,他與妻子協議離婚,開了個茶館,過著無人親近,也不主親近任何人的生活。
他沒有什麼文化,偶爾聽茶館裏的人說,刑事案件有追訴期,只要過了追訴期,即便殺了人,也不會被判刑。他喜出外,然而上網一查,卻再次絕。
網上的說法五花八門,有說追訴期是十年,有說是十五年,還有說惡殺人案不管過了多年,只要被發現,仍然會被抓捕。
他明白,自己這一生,都將活在躲藏中。
不過最近幾年,他似乎沒那麼害怕了,遇上服裝批發商場的老闆娘王佳妹之後,甚至正兒八經地規劃起將來的生活。王佳妹有個兒,王湘,長得可的。憾的是,他並不喜歡小孩,更不喜歡孩。
在王佳妹面前,他裝得喜歡王湘,還給王湘買了不盜版漫畫書,每天接王湘放學,努力扮演一個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