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里很好奇楚明到底給歐廷的信里寫了什麼,才會讓歐廷如此行匆匆地離開了。但就像是連鎖反應一般,在歐廷離開后的第三天,楚明的病忽然加重,一下到了彌留之際的地步。
誰也沒想到楚明的病癥會突然告急,楊氏每日以淚洗面,面容越發憔悴。楚王也日日食不下咽。偌大的一個楚王府無人敢在此刻冒頭管理,元里就從國子學告了假,照顧整個楚王府。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元里想多了,他總覺得楚明忽如其來的病重,像是被人為了手腳似的。
元里日日去見楚明,可楚明已經虛弱到每日大多時辰都在沉睡之中,清醒時刻變得寥寥無幾。
元里去看了楚明四次,只有一次遇到楚明醒著。
“夫人來了?”楚明聲音氣若游,卻還帶著笑意,“正好為夫有幾件事要代你。”
元里上前傾聽,楚明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短短幾句話而已,說完之后,他已沒了力。
“我知曉了,”元里忍不住在心中嘆口氣,“你盡管放心吧。”
說完,元里就不再打擾他休息。
但走出臥房的時候,元里卻好像聽到了楚明在輕輕哼著辭賦曲子。
聲音沙啞,卻難掩愉悅。
元里轉頭看去,從起的床帳之間看到了楚明角翹起的弧度。
楚明……在期待著死嗎?
元里一瞬間升起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但等元里再次看去時,哼曲聲已經沒了,楚明也靜靜地睡了過去,剛剛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的錯覺。
元里遲疑了幾秒,轉離開。
“系統,楚明還有救嗎?”
路上,元里再一次問道。
在第一次見到楚明后,元里就已經這樣問過系統。但系統卻沒有回答元里。
這一次也毫不意外,系統冷漠地沒有給毫反應。
元里垂著眼睛,忽然覺有些難。他知道,楚明沒救了。
或許連幾天都熬不了了。
*
深夜,萬籟俱寂。
楚明從病痛之中醒了過來,就見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碩的黑影。
他認出了是誰,無聲笑了幾下,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靠著床柱道:“辭野。”
窗旁影側了側,居高臨下地凝視了他許久,語氣漠然,“楚明,你快要死了。”
“對啊,”楚明咳嗽著道,“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
楚賀走到了床旁,掀開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椅子上。
楚明揶揄道:“我還以為直到我死,你都不會來見我。”
楚賀扯,沒有多笑意,“怎麼會,你可是我的兄長。”
楚家兄弟倆對外表現出來的關系并不好,是連天子都知道他們不合的地步。實際上,雖然這關系有幾分表演出來的夸大,但楚明與楚賀也確實沒有多兄弟之。
楚明從小便不好,楚王與楊氏將大部分的關都放在了他的上。等到楚賀出生后,健康的二子更是讓父母親對楚明到更加虧欠。
楚明是天之驕子,早得很,但他曾經年時卻常常劍走偏鋒,恨自己的孱弱,也恨弟弟的朗,對楚賀做了不錯事。
楚賀這個骨頭在面對家人時總會多容忍幾分,這一容忍,便忍到了時離家去了北疆。
楚賀離家后,楚明反倒逐漸清醒了過來。他不再魔怔,長大之后更是對楚賀有諸多愧疚,彌補良多。
然而這時,他們兄弟倆已然生疏。
但同為一家人,即便里有諸多不和,他們還是天然站在一個陣營,是能夠彼此信任的人。
“等我死后,你帶著人馬即刻離開城,”楚明語氣忽然嚴肅道,“不得停留!”
楚賀沉默地聽著。
楚明將所有的打算和盤托出,緩了好一會,最后道:“辭野,還有一件事。”
楚賀起眼皮。
“是我求了娘將元里取回府中給我沖喜,”楚明笑了笑,“可憐他還未立冠,我便要死了。雖與他親不過幾日,但我卻把他當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婦,也是你的親嫂子。元里有大才,以后便讓他代我為你掌控好后方一事。”
楚賀在里琢磨著“親嫂子”這三個字,瞇了瞇眼,沉默不語。
楚明悠悠嘆了口氣,“等我死后,你多聽他的話,也要多護著他。等我服喪期一過,他若是有喜歡的人,也可讓他自由娶嫁。替我看著他兒孫滿堂,我死后也能心安了。”
楚賀沒想到楚明能夠這麼大方,還能夠允許元里一過服喪期便自由嫁娶。可見楚明也是喜歡極了他的這位嫂嫂。
楚賀滿不在乎地道:“好,我會為你看他兒孫滿堂。”
楚明微微頷首,“元里還未立冠,他想要在國子學多待上幾年。等他從國子學出來后,再讓他幽州不遲。”
“幾年?”楚賀突然嗤笑一聲,忽然問道,“是你讓歐廷離開的?”
楚明不答。
楚賀像是嘲弄道:“因為他了元里的老師,所以你也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楚明,我從未想到你有朝一日會為另一個人思慮到如此地步。”
楚明笑而不語。說完元里的事,他也沒了力氣,合上眼睛休息。楚賀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聲道:“你非死不可嗎?”
楚明竟然也未睡,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輕輕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楚賀突然站起,大步往外走去。
楚明嗓間一片腥味,他結滾滾,低聲道:“辭野,我對不住你。”
“……你勿要傷心。”
楚賀冷笑幾聲,步子沒停留一下,轉瞬就沒了聲響。
楚明口悶悶地笑了幾下,笑著笑著,低笑就變了大笑,仿佛拿軀僅剩的生命在最后時刻去放肆宣泄一般。
“世間哪來兩全法……”
*
元里一夜難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門散著心。
走到練武場時,他看到了楚賀。
楚賀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練武場的,上的熱氣眼可見地散發出來。背部時而聳起時而凹陷,帶著抑濃厚的煞氣。
元里目移,楚賀黑發上有水霧凝結,好似一夜未睡。
聽到聲影,楚賀轉頭看了過來。他雙目泛著通宵未眠的,更顯鋒利人。
看到是元里之后,楚賀收回眼睛,猛地朝木柱揮刀,早已千瘡百孔的木柱霎時間腰斬而斷。
元里看了一會,緩聲問道:“你還好嗎?”
“嫂嫂,”楚賀答非所問,“等有機會,你教教我如何下水。”
元里干脆利落地點頭,“好。”
從練武場出來后,眾人一起用了早飯。
飯桌上氣氛低沉,楚王與楊氏食不下咽。兩人眼眶皆紅著,發染白,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飯用到半途,忽然有仆人腳步踉蹌地跑了過來,滿臉驚慌,“王爺、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變得很有神!不止下了床,還讓人送了飯燒了水,現在、現在正在沐浴更!”
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這仆人卻滿臉絕。因為誰都知道,病那樣的人忽然有了神,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回返照。
楊氏手里的碗筷倏地掉落,頓時耳暈目眩。
飯桌上一陣人仰馬翻。
等眾人匆匆趕到楚明的住時,楚明已經換上了一嶄新的華服。兩個奴仆正在他的后為他拭著滴水的長發,楚明端坐在桌旁,正抬手飲酒吃飯。
病氣好像短暫地遠離了他,讓這位小閣老重現了名士風流之。他臉紅潤,眼中有神,角噙著微微笑意,楚王與楊氏一見到這樣的楚明,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
“爹,娘,大好的日子,你們哭這般做什麼?”楚明微微一笑,抬著食了口,請道,“這會正是用早飯的時候,爹娘請坐。夫人,辭野,你們一同坐下來,陪我用完這一頓早飯。”
四人依言坐下。
楚明一一抬手,為楚王和楊氏夾了筷他們喜的菜肴,嘆著道:“自我了閣,倒從未為您二老夾菜了,現下回想起來,卻是諸多悔恨和憾。爹,娘,以后兒子不在了,你們可要記得兒子為你們夾的這道菜。”
楚王連連點頭,“記得,記得……”
楊氏已經哽咽到不能自己。
楚明轉而看向了楚賀同元里,他笑著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曉得你們吃些什麼,索咱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笑著地對元里道:“夫人,為夫便祝你錦繡前程,一帆風順。”
元里認識楚明才不過半月,卻已經將他當了朋友,他不發一言,直接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楚明道了聲“好”。
隨后,楚明便看向了楚賀。
楚賀拿起酒杯與他相,下顎繃出不善的弧度。
楚明輕笑,低聲道:“辭野,兄長便祝你長命百歲吧。”
楚賀猛得了杯子,呼吸好像變了變,與楚明一起抬杯飲盡酒水。
此時,楊氏已然哭到暈厥過去。
楚明喚人將父母親攙扶走,對楚王道:“兒子想要一人上路,這等畫面并不想讓您看見。”
楚王眼含熱淚,腳步踉蹌地帶著妻子離開。
楚明同樣讓元里和楚賀離開了房間。
清晨的日緩緩照進屋,塵埃在日中如螻蟻眾生一般起起伏伏。
楚明抬著獨酌,靜靜看著門外芽破土而出。
當天晚上,楚明逝世了。
*
楚王府剛剛掛上的紅綢換了白綢,半個月前還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
門前白馬素車,無數人前來憑吊。楊氏和楚王強撐著為楚明下葬,葬禮當天,宮中派宦前來問,卻遭到諸多士人責罵和排斥。
這些人差點在楚明的棺材前大打出手,最后還是楚賀出面,在北周戰神的威懾下,宦才訕訕離去。
整個楚王府的擔子,一下落到了元里的上。
本來還能有楊公公幫幫他。但楊公公畢竟也是個太監,即便和監后府沒有牽扯,也不適合在這種時候出面。
葬禮依照楚明的愿,并沒有厚葬,等按著送葬儀節一一將楚明土為安時,元里生生瘦了一大圈。
晚上,元里勉強用些飯菜,靠著座椅休息了片刻。
趙營卻在這時匆匆求見,“大公子,我探查到了一些不對的消息。”
元里睜開眼,抹了把臉,“說吧。”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民間開始流傳起了漢中災一事。
在傳言之中,漢中貪送了一批銀錢給提督太監張四伴,張四伴收了賄賂,將漢中災瞞不報,并慫恿天子將漢中災民拒之城外。
這個傳言一起,百姓立刻群激,恨不得一口一個唾沫將宦給淹死。
元里猛得坐起,雙目銳利地盯著趙營,“這個傳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
趙營有些不安地道:“從小閣老死去便開始有些苗頭,但因您太過忙碌,這些傳聞前些日子又沒有大肆傳出,我就沒將這個消息報給您。”
元里抿直了。
不對勁。
關于這批貨的來源,元里都是在系統的幫助下才知道的。就連汪二他們都不知道這批貨是送給張四伴的賄賂,漢中郡守和張四伴也不可能蠢到自,那這消息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而且這批貨已經被他們截走,本沒到張四伴手里,為什麼傳聞中卻毫沒有提及這一點?
“還有一事有些古怪,”趙營低聲道,“布鋪的管事說,這些日子白布賣得尤為多。多到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元里皺眉,問道:“這些白布都是被什麼人賣去的?留作何用?”
趙營道:“都是平常百姓買走的,并不知道留作什麼用,不過經過查探,買走白布的百姓并不是將其留作喪事之用。”
元里的眼皮子跳了好幾下,他敏銳地察覺到這里還藏著什麼東西,當即下命令道:“你們明日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查到這些白布的用,戌時之前回來告訴我。”
趙營抱拳,“是。”
第二天,趙營果然帶來了新的消息。
這些消息多是從一些市井無賴或是游俠兒中獲取到的,這些人走南闖北,與他們好,往往能獲得許多報。
店鋪發現,這些人最近總會聚在一起,活躍興得仿佛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一樣,試探詢問后,他們只說最近即將會發生什麼好事,但究竟是什麼好事,他們卻閉不言。
而這些白布被百姓買回家后,用也極其奇怪。這些人會將白布裁一小塊系在門上,含義不明。趙營在城中一數,發現有不人家都在門外系上了白布。
并且越是貧困的地方,系白布的人家就越多。
元里想了許久也想不懂這代表著什麼意思。他一看到白布,只能聯想到喪事,一聯想到喪事,就只能想到最近的楚明之死。
他皺著眉頭,市井無賴和游俠兒說的好事快要發生,能是什麼好事?
元里有些不安。
他著額角,不斷思索著。白布、百姓、好事……這都是楚明死了之后的靜。
歐廷說過,楚明一病,所有士人都被嚇的停了手。
宦也跟著停了手。
迎來了久違的平靜,但這平靜,真的是真正的平靜嗎?
那些士人真的是被嚇到停了手嗎?
元里作一停,他倏地睜開了眼。
還是說他們已經覺得威脅已經到了眼皮底下,上一個被害的能是楚明,下一個被害的誰知道會是誰。宦分走了他們的權力,皇帝試圖打他們。他們積攢著怒火,準備給皇帝和宦一個教訓。
一旦楚明真的死亡,那便是給所有士人敲響的警鐘。
他們會甘愿威脅下去嗎?
元里覺得不會。
他倒覺得,士人會群起而反抗。
天子不是想要打士人嗎?那就換個皇帝坐上皇位。
天底下只有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如果天子不想被掀翻政權,那就將宦打下去,重新重用士人。
就像是歷史上的黃巾之一般。
黃巾起義的民眾頭綁黃巾為記號,在門上寫“甲子”二字為記認,作為眾人起義的信號。而這一幕,和此時的白布系門多麼相像。
有專家猜測過,黃巾之雖是農民起義,但背后黑手實則為士人階級。士人作為推手,暗中推起農民起義,用百姓為棋子,試圖給皇帝威脅。皇帝到威脅后,無可奈何的解除了黨錮之爭,重用士人對付黃巾賊,士人一躍解除了困境,還獲得了與之前相比更大的權力。
而現在,會不會和那一幕歷史重疊?
這些士人,如今是不是正在暗中推一場起義?而這些門上系上白布的百姓,是否是起義的一份子?
元里腔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
砰、砰砰、砰砰砰。
他說不清是在張還是在害怕。
或者說是興?
亦或期待?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樣,那就代表著。
——世提前了。
而楚明就是讓士人下定決心提前起義的導火線。他用自己的死,了政局,要麼死一個皇帝,要麼死一群害了他的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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