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岳山是個淡漠的人, 天生如此。
相親時,他和沈瑩真都已是大齡青年,江岳山很明確地告訴沈瑩真, 相比于家庭, 他更在意工作,兩人要是結婚, 就是男主外主, 如果沈瑩真同意, 那就下去。
剛好沈瑩真是個非常傳統的人, 覺得男主外主再正常不過。江岳山個子高,長相英俊, 還上過大學, 沈瑩真原本擔心對方看不上自己,沒想到江岳山愿意和對象,沈瑩真簡直心花怒放,當江岳山提出結婚時,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就是沒想到, 他所謂的“在意工作”是一年到頭不著家,更沒想到, 因為常年兩地分居,夫妻生活得可憐, 沈瑩真一直沒能懷上孩子。
居然沒想過離婚,也是那個年代的特。
90年代初, 電視劇《》風靡大江南北, 沈瑩真就想做一個劉慧芳那樣的人。劉慧芳善良淳樸, 勤勞賢惠, 哪怕老公有個白月, 婆家還有一堆奇葩親戚,都能孝敬老人,照顧小孩,心懷大,把撿來的孩子當寶貝。
那時候社會上歌頌的形象大多如此,獨立自主的意識遠未覺醒,人人都認為就該為家庭奉獻,甚至犧牲。沈瑩真本就是個善良的人,默認了自己和丈夫的相模式,覺得這輩子就這麼過吧。
三十四歲那年,一個小男嬰意外地來到邊,他個頭很小,生出來才四斤九兩,哭起來就像小貓。
沈瑩真給他取名“江刻”,希他能刻苦學習,長大后像江岳山那樣為一名大學生。
那個年代,大學生可是人中龍般的存在。
沈瑩真什麼都不懂,笨手笨腳地抱著小江刻,學著泡,用瓶喂他喝,給他換尿布、洗澡、哄睡……等他大一點后,給他做蔬菜泥、蛋羹,拿著小勺子一點點喂進他里。
幾個月大的江刻被養得很好,頭發黑油油,臉蛋兒又白又,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笑起來的可模樣的心都化了。
沈瑩真抱著江刻出去散步,人人都夸把兒子養得好。小區里沒人知道真相,因為消失了大半年,說是回老家去生孩子,孩子又和老公長得很像,連著單位同事都以為孩子就是生的。
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出生證明、戶口本上都寫著呀。
沈瑩真看著江刻長出第一顆牙,看著他跌跌撞撞地學會走路,聽著他第一聲“媽媽”……
每晚和江刻一起睡,買來兒書給他講故事,教他數數、認字,陪他玩游戲。
江刻生病時,沈瑩真一個人帶他去醫院看病,他難得哇哇哭,就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江刻過兒節,沈瑩真帶他去年宮玩耍,陪他坐自控飛機,給他買新服和玩槍。
江刻上了兒園,沈瑩真每天早送晚接,實在忙不過來才讓老母親搭把手。
的老母親也很善良,非常疼江刻,江刻喊老人“阿布”,是錢塘這邊對“外婆”的法。沈瑩真的親戚里有極的幾個知人,大家心照不宣地從不談論此事,以為這會是個一輩子的。
那個年代抱養孩子的家庭太多了,理由千奇百怪,沈瑩真和江刻只是滄海中的一粟。養了江刻十年,付出無數心,又得到數不清的快樂,早就不在乎丈夫是否著家,只要和兒子在一起就心滿意足。
發現自己懷孕時,沈瑩真已經四十四歲,屬于高齡產婦中的高齡產婦。
這是這輩子第一次懷孕,慌得不行,第一時間告訴了自己的老母親,老母親一聽就說:“那肯定要生下來呀!”
沈瑩真問:“生下來,小刻怎麼辦?我和岳山沒有生育指標了。”
這就是個最大的難題,當時已經到了新世紀,可二胎政策還未放開,江岳山的單位屬于制,生二胎會被罰得很重,搞不好會被開除。
沈瑩真把消息告訴丈夫,江岳山想了很久,說:“生下來吧,把江刻還回去。”
還回去——好像是還什麼東西,問鄰居借的一個臉盆或是一把榔頭。可江刻不是臉盆也不是榔頭,甚至不是小貓小狗,他是一個人,是一個剛上五年級的小男孩,績優異,長相可,聽話懂事,在學校里還是大隊委員。
沈瑩真舍不得,和江刻相依為命十年,早就有了深厚的,央求丈夫,就算戶口本上把江刻劃出去,以后可不可以還是由來養。
江岳山冷冷地看著:“你幫我弟弟養兒子,以后卻是我弟弟拿到老頭的房,你還會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你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過嗎?家里多一個江刻,以后他結婚討老婆,誰出錢?除非老頭現在改囑,把房子留給我們,那我還考慮一下。”
十年過去,江岳山對江刻依舊沒有,倒是對房子,他變得越發在意。那是因為錢塘的房價在這些年漲了許多,90年代初鄭馥玲不稀罕的那套老房,現在卻是江家三個子都惦記在心的好東西。
很快,江岳山就把這事告訴給自己的老爹,明確提出,他要生自己的孩子了,江刻占了他的生育指標,必須要還回去。同時,他要求老爹更改囑,養老由三個子共同承擔,房子、財產也要均分,要不然……
江岳山拿起手里的一份文件,說:“我和江刻做過親子鑒定,我不是他爸,當然這事大家本來就知道,我現在有了證明文件,江岳河要是不同意,我們就法庭見。”
江家又一次召開急家庭會議,地點是在江岳山家里,江爺爺年事已高,沒出席,來的是江岳河夫妻和江月溪夫妻。
六個人在客廳吵得天翻地覆。
誰都不知道,小臥室的門背后,席地而坐著一個小男孩,他抱著膝,額頭抵著膝蓋,聽外面那些人一遍又一遍地提到他的名字。
“有你們這麼不要臉的嗎?當初是你們要孩子我才生!我生個孩子容易嗎?那是鬼門關走一遭!老頭就是知道我吃了大苦頭,才答應把房子給我們!你們現在要生孩子就去生!沒不讓你們生!怎麼能把江刻還回來?我們家也沒有二胎指標啊!”
“我當初就沒答應過要這個孩子,那封信瑩真還留著。你們沒有找我商量,自作主張生下江刻,我看他可憐,瑩真也喜歡,養就養了。現在我們有孩子了,怎麼可能再幫你們養孩子?江刻不走,瑩真的準生證就辦不下來,這事兒沒得商量!”
“江岳山你個王八蛋!你孩子還沒生呢!鬼知道生不生的出來!你老婆都快四十五啦!”
“不好意思,我老婆很好,醫生看過了,孩子很健康。”
“你是不是人啊?養了十年你沒的嗎?我們之前為了避嫌,特地不和江刻多接,現在這種況,怎麼把他帶回去養?還有,我怎麼和聰聰解釋?他本不知道他還有個親弟弟!”
“這關我什麼事?你們不負責任生個孩子往我家一丟,怎麼著?強買強賣啊?”
“什麼強買強賣?你老婆當年可是同意的!”
“瑩真是個人,人目短淺,又容易心,是有錯,錯在太想有個孩子,但幫你們養了十年江刻,現在也是功過相抵。江刻績很好,人也乖巧懂事,不比你們家的江可聰強嗎?”
“你放屁!我還要謝謝你咯?”
“你們犟也沒用,商量不通我們就法庭見,順便還能問你們要一下十年養費,你們去咨詢律師吧,了解一下法會怎麼判。”
“呵!你是文化人,懂什麼法庭啊律師啊,欺負我們不懂是吧?行,江刻回來可以,我讓岳河去找找關系,罰點錢也許能讓他落個戶,但這錢必須你們出!”
“你做夢,你生的兒子我給你養了十年,罰款還要我出?我說了多遍我當年就沒同意這件事!你也別想去找老頭要錢,自己拉的屎自己屁,老頭的錢我和月溪都有份,還有房子。”
“你說什麼?房子?房子那可是老頭白紙黑字寫著要給我們的!”
“現在不算數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親骨,憑什麼房子只給你們?月溪,你說呢?”
“二哥,這事兒我幫大哥,這本來就不合理!過繼這種事要大哥同意才算數,大哥都不同意,老頭讓你們生你們就生?你們也太傻了吧。”
“江月溪你別說了,我知道你就是想要錢。可你他媽是個兒!你憑什麼要錢?!老頭老太每次生病,說說是老大養老,我都給了錢的!你給過嗎?啊?”
“二哥你這話說的,我雖然沒給錢,但我去陪過夜呀!”
“行了!別扯開話題,今天我的訴求很簡單,第一,你們把江刻領回去,戶口改掉,罰款自理。第二,只要老頭答應房子和存款都均分,我就不和你們計較這十年養費。你們要是不答應,就還是那句話,法庭見。”
“江岳山我草你大爺!你活該生不出孩子!你生個孩子沒屁/眼!”
“你他媽再敢說一句試試?!”
一聲巨響,是椅子砸地板的聲音,把門背后的江刻嚇得渾一抖。
后來就是一連串的臟話,你來我往,還有肢拉扯聲、椅子腳在地板上的聲、摔杯子聲、砸門聲、勸架聲……
江刻十歲了,很多事都聽得懂,前幾天,“爸爸”帶他去一個奇怪的地方過,那什麼?親子鑒定?
小的他在心里串著邏輯,明白了一件事——原來他不是媽媽親生的。
二叔和二嬸娘才是他的爸爸媽媽,而爸爸媽媽變了他的大伯和大嬸娘。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干嗎要這麼做?這是什麼游戲嗎?
從那些爭執聲中,江刻捕捉到兩個高頻出現的名詞:一是房子,二是錢。
房子,錢,好像是兩樣好東西。就是因為這些東西,當初才會發生那麼離譜的事。也是因為這些東西,現在的他們才會吵得如此激烈。
從頭到尾,江刻都沒聽到沈瑩真的聲音。他想,媽媽在外面嗎?在干嗎?爸爸不要他,怎麼都不幫他說句話?連也不要他了嗎?
直到這時,江刻心里都還存著一線希,覺得媽媽不會不要他。媽媽對他的與關心,早就滲進了他的生命,他們是那麼親無間,媽媽怎麼可能會不要他?
他才不會去和二叔、二嬸娘一起生活呢!江刻想,他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每次見面,除了一開始打個招呼,結束時說聲再見,他們都不和他說話的。
他甚至都沒去過他們家。
還有可聰堂哥,每次都只和表哥玩,從不搭理他。
……
送走沈瑩真后,江刻提著蛋糕往回走,心里也在想著很多年前的那些事。
那個爭吵不休的夜晚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改變了他的三觀。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很難再相信別人,會懷疑一切的善意與關心,他了一個沒有家的人,房子,為他最大的夢想。
江刻回到公寓,用鑰匙開門,一室涼爽,吹散了他上的熱意。
唐亦寧躺在床上睡著了,江刻把蛋糕放進冰箱,看到寫字臺上被過的藥,卻沒拆封,嘟囔了一句:“懶鬼。”
他洗了把臉,給唐亦寧泡好沖劑,剝出膠囊,坐到床邊拍胳膊:“醒醒,起來吃藥。”
唐亦寧睜開一只眼,出手,嗲嗲地他:“你回來啦。”
江刻的心倏地就變了,扶著坐起,遞過杯子讓喝藥。
沖劑很難喝,唐亦寧喝得直皺眉,江刻又拿來一罐話梅,挑了顆小的喂進里。
“今晚我睡地板,你睡床。”他斜斜地倚靠在床頭,唐亦寧的臉,“床太小了,你會休息不好。”
唐亦寧眼神無辜地看著他:“可今天是你生日。”
“我不講究這些,你知道的。”江刻說,“你生病了,要不要告訴你爸媽?上周還約了明天去吃晚飯。”
“不要。”唐亦寧說,“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明天別回去了,我會打電話和他們說的。”
江刻點頭:“行。”
“蛋糕呢?”唐亦寧了脖子,“你放冰箱了嗎?”
江刻:“嗯。”
“可不可?”唐亦寧笑起來,“我挑細選的呦。”
江刻臉很臭:“挑細選,就搞了一個小狗?”
他想起在蛋糕店問店員要蠟燭時,店員問他:“為什麼要二和五?小朋友是兩歲還是五歲啊?”
江刻說:“不是小朋友,是我過生日,二十五歲。”
“你過生日?”店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后就從冰柜里提出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狗蛋糕,熱地喊,“祝您生日快樂!”
江刻當場傻眼。
唐亦寧嘿嘿壞笑:“是巧克力口味的呢,肯定很好吃。”
江刻說:“好吃也沒你的份,油啊,你別想。”
唐亦寧把手放在眼睛兩邊假哭:“嚶嚶嚶……”
江刻不吃這套,往腦門上彈了一下,唐亦寧翻過不理他了。
江刻去洗了個澡,不打算再出門,赤膊回到房里后,他洗掉碗筷鍋子,又看到廚房臺面上那盤已經涼掉的番茄脯。
他拿筷子夾起一塊吃,酸甜咸搭配得很可口,要是熱一下,會更好吃。
但他暫時沒胃口,把菜放進冰箱,想先休息一下。竹席已經鋪在地上,他就地躺下,翹起腳,雙手枕在腦后著天花板發呆。
小床上的唐亦寧探出半個腦袋,看不見鼻子和,只能看到那雙大大的黑眼睛。
江刻皺眉:“你還不睡?都快十點了。”
唐亦寧說:“你生日還沒過呢,我想陪你吹蠟燭。”
江刻發懶:“我剛躺下,你讓我先歇會兒。”
“我怕我會睡著去,過了十二點就不算數啦。”唐亦寧說,“老公,我還給你買了生日禮哦。”
江刻翻坐起,向手:“禮呢?”
唐亦寧微笑:“先吹蠟燭。”
江刻沒辦法,只能把小狗蛋糕端到寫字臺上,唐亦寧拿著手機從不同角度拍照片,開心地直笑:“這個小狗做得很像哎!”
咖啡的“小狗”趴在桌上,很乖巧的樣子,唐亦寧都舍不得切開。江刻在小狗背上上蠟燭,一個“2”,一個“5”,用打火機點燃,唐亦寧給他唱生日歌,還拿著手機錄視頻,唱完后說:“許愿吧!”
江刻目沉沉地看著,又低頭去看那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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