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聽他自己“朕的凝兒”, 便是臉皮厚如謝婉凝, 也忍不住有點害了。

往邊上偏了偏臉, 角的笑意卻藏不住。

“陛下，你這是何苦呢，真把自己氣病了，到頭來難捱的還是自己。”謝婉凝道。

蕭銘修握住的手, 笑容十分恬淡：“民間里老話說，舍不下孩子套不著狼, 不下本，怎麼好釜底薪呢。”

謝婉凝倒一口氣, 卻沒敢說話。

這般重要國事，他就輕飄飄說出了口, 謝婉凝神復雜, 好半天才嘆了口氣：“陛下，您敢說，臣妾也不敢聽啊。”

雖說后宮前朝人人都著后宮不可干政，然而從大楚立國之初, 卻從未有哪一任皇帝親自寫下這道圣旨。

如果真的宮規森嚴, 又怎麼會有太后娘娘穩坐朝堂呢

看似不管事了, 可朝中有王家大大小小十來號人，便是不姓王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 也有許多。隨便說句話, 便能決定許多事。

謝婉凝深知蕭銘修對太后忌憚, 因此平日里做事說話，都是極為小心的。

無論跟蕭銘修有怎樣的約定，也無論他們之間有多信任，起碼自己要擺正自，謹慎端正，永遠不能越過那條線。

一旦信任沒了，約定破了，就再無回頭之日。

蕭銘修見滿臉忐忑，心里頭卻越發和。

他了的手：“朕還什麼都沒講，你怎麼就嚇得不肯聽了呢。”

謝婉凝苦著一張臉瞪他。

剛剛還怕得要死，這會兒就又理直氣壯敢瞪他了，蕭銘修也不知道謝婉凝那小腦袋瓜里都想些什麼，他都這麼縱容了，怎麼還看不出來

“陛下，”謝婉凝頓了頓，“有些事能聽，有些事不能聽，臣妾有分寸的。”

這是真的不太想聽了。

蕭銘修只好嘆口氣，點了點的鼻子：“你有什麼分寸。”

就在帝妃二人說話時，前去請太醫的寧多福回來了，沈雁來忙著重新安排起駕，就躲了出去。

太醫院院正李昔年領著兩個院判等在車外，人人都是一頭一臉的汗。

便是出了京，這地方沒遮沒擋的，依舊熱死個人。

寧多福一人給了一塊帕子：“大人們趕，省得面圣不統。”

等太醫們打理利落，寧多福才通傳：“太醫院李大人、張大人、周大人請見陛下。”

輦里，蕭銘修看了謝婉凝一眼，謝婉凝便說：“進吧。”

李昔年醫了得，是太醫院資歷最長的太醫，平日里淑妃娘娘的平安脈，只要他有空都要瞧一瞧。若是趕上淑妃娘娘不舒坦，他也要近伺候，因此對的聲音比較悉。

旁的兩位太醫是專門伺候陛下一人，這是頭一回聽音，一時就有些拿不住了。

也不知道里面是哪位娘娘，這要是錯了可怎麼好。

寧多福也是個人，一見他們臉上有些慌，便低聲道：“是淑妃娘娘在照顧陛下。”

兩個太醫激地沖他笑笑，跟著李昔年上了輦。

這會兒里室已經點亮宮燈也打開窗簾，一下子亮堂極了，三個太醫一進去，打眼就看到陛下躺在床上，邊上淑妃娘娘坐在杌子上，時不時眼淚。

這可不得了啊

李昔年當即就跪了下去：“臣李昔年，叩見圣恩。”

他一跪，后面的張、周兩個太醫也跪了下去。

蕭銘修一臉灰白，干裂，他躺在床上，閉目不言的樣子實在令人心驚跳。

在李昔年的印象里，淑妃娘娘一貫大方和氣，可是今日，卻頭一回聽到怒斥道：“陛下都病了，你們竟只顧著行禮，還不過來給陛下診治”

這麼說話的淑妃娘娘，渾氣派天，實在很是攝人。

李昔年趕磕了三個頭，也來不及吩咐后的兩位院判，膝行至床邊，便給蕭銘修聽起脈來。

一時間，里室安靜至極。

就在這時，輦緩緩了起來。

謝婉凝坐在杌子上，只略晃了晃就穩住了，把目投到寧多福上，寧多福就忙向稟報：“若是再不往前走，晚上就到不了清溪驛站，還請娘娘勿要怪罪。”

謝婉凝掃了一眼面凝重的李昔年，見他略有些遲疑地看向自己，就知道蕭銘修的病癥應當很輕微，于健康無礙。

心里松了口氣，面上卻很沉重：“陛下為國事煩憂，夜里總是通宵達旦，如今又被辦事不利的大臣氣到，這才病倒了。”

李昔年額頭上冒了汗，卻不敢，左思右想，決定照著淑妃娘娘的話說。

“回稟淑妃娘娘，陛下是勞過度，氣憤加，加上暑熱難消，這才胃火旺盛導致氣不足，脾胃失和。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陛下可要將養十數日才能好轉。”

他一邊說，一邊看淑妃的臉，見面漸漸緩和下來，也不由松了口氣

。

這幾年他居院正，歷來都只醫治太后和陛下，直到淑妃娘娘進宮，他需要心的貴人就又多了一位。

是以，他也很清楚淑妃是如何得皇上榮寵，若說是宮中最得勢的寵妃也不為過。

今日在這輦里，他沒看到首輔陸大人的千金宜妃娘娘，也未瞧見護國將軍家的端嬪，卻看到了在朝中無一人脈的淑妃娘娘。

當時他就明白了，這一位，是能給陛下當家的。

他歷經兩朝，什麼樣的宮妃娘娘沒見過，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都沒有淑妃娘娘這般沉穩氣度。

仿佛不像是雙十年華的年人，反而有種讓人信服的雍容大氣，再加上進退有度，知行得，又秀麗無雙，陛下不寵，又要去寵誰呢

因此，今日一給出指示，李昔年便下了決心照辦了。

陛下昏沒昏倒，到底如何，他一脈就清楚了。得虧有淑妃這句話，要不然他就要辦錯事了。

果然，他剛一說完，淑妃娘娘便白了臉，說話都帶了婉轉的哭腔：“陛下如此憂國憂民，實在是盛世明君，哪怕剛剛上難，還堅持著批折子若不是”

最后說的含含糊糊，突然話鋒一轉：“后面是張大人和周大人吧一會兒也給陛下請了平安脈，就要勞煩三位大人開好藥方，這診治的藥可不能急，還是要溫補滋養些。”

淑妃一口氣安排了好多事，躺在床上的陛下依舊閉著眼睛，半聲都不吭。

李昔年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自然不覺得驚奇，那兩位略年輕些的院判卻從未見過淑妃，此刻心里是詫異極了。

可謝婉凝卻不管他們如何想，讓他們趕診治陛下，自己起走到窗邊的小幾上，又坐了下來：“陛下早晨可是還未進食”

寧多福苦著臉：“都是下臣的錯，早上要祭天，自當要空腹。等到了輦上，陛下就開始忙碌，至今竟只喝了幾口溫茶。”

謝婉凝眉頭一豎，當即就要發作。

倒是寧多福利落，直接給跪了下來，這個在大臣面前都有幾分得意的前紅人，竟也有膝蓋的時候。

“也不怪你，”寧多福這麼一跪，謝婉凝自然就不好再說什麼了，“陛下最是勤勉，若是奏折不批完，心里總是難安的。”

寧多福道：“謝娘娘開恩。”

謝婉凝道：“只是陛下待會兒要用藥，你趕吩咐小廚房上兩品粥來，一品八寶粥，一品山藥薏仁粥，再配些清淡可口的小菜，先端上來讓陛下墊補墊補，省得一會兒要胃痛。”

寧多福竟也被淑妃差遣得滿地打轉，他“諾”了一聲便安靜退下。

另一邊，太醫們已經討論出藥方來，還是李昔年過來稟報淑妃娘娘：“娘娘，陛下是郁結于心，脾胃失和，再加上辛勞過度，才會驚厥昏倒。”

謝婉凝點了點頭。

剛才李昔年聽見謝婉凝如何安排陛下吃食了，這兩品粥都恰到好，十分滋養溫補，便知道也多知道些養生醫理。

便是如此，他更不敢糊弄了。

見點了頭，便把藥方給講解清楚：“臣開了中和理氣湯，以太子參、枳實、連翹、桑枝、花、雙花、九制首烏為主，輔以砂仁、白芷等煎服，兩副藥便能緩和上來，之后再更換補氣養胃的方子，約莫到達東安圍場時，陛下就能大好了。”1

李昔年這一說完，淑妃的眼睛就亮了。

“謝天謝地，天佑大楚，這方子聽起來確實對癥，那就勞煩幾位大人了。”

給皇帝看病，還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驚得太醫們都跪倒在地上，行了禮才退了出去。

等回到太醫院自己的馬車上，張院判才松了口氣，他年紀是三人里最小的，卻有些劍走偏鋒的新觀念，有時候是敢用藥的。正是因為如此，蕭銘修才屬意用他。

“大人，這淑妃娘娘”

李昔年看了他一眼，低聲訓斥道：“住口，輦上見到的一切，可一字都不能說出去”

張院判忙沖他拱手，直說：“我知道，也明白。”

李昔年見兩個心腹一臉茫然，還是叮囑一句：“你們也瞧見淑妃娘娘的架勢了，宮里頭是頭一份，以后若是有不長眼的想在太醫院里使壞，你們都得給我亮眼睛，聽清了嗎”

另一邊周院判也才醒過味來，直汗：“多虧大人反應得當。”

李昔年自得地笑了笑。

輦上，等人都走了，謝婉凝才又坐回杌子上：“陛下，快醒一醒，剛才且那一通忙活，臣妾也有些乏了，這就退下吧”

剛想站起來，卻不料被蕭銘修一把拉回去。

只見他睜開眼眸，滿臉笑意看著：“車已經行起來，你別了，待晚上到了驛站，再回去吧。”

謝婉凝有些遲疑：“這不合規矩。”

蕭銘修卻笑了：“剛才使喚起朕的大伴還理直氣壯呢，這會兒就不合規矩了。聽話，你越是在車上不下來，那些人越慌。”

“朕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麼手段沒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