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
永安二十九年。
蟲鳴稀疏的隆冬深夜, 尚書房炭火燒的正旺,劈裡啪啦燃燒的聲音織著不時翻閱卷宗的嘩啦響聲, 緩緩流淌在這寂靜的空間中。
永安帝披白狐裘伏案翻閱,神是慣有的平靜溫和。
正在此時, 尚書房門外傳來一陣聲響不大的喧嘩聲。
永安帝濃烈的劍眉微蹙了下。
旁的太監總管趕忙放下拂塵, 輕手輕腳的下了殿外出查看, 不過片刻功夫就折回來,跪伏在永安帝面前。
永安帝的神沉凝了片刻。
放下了手裡卷宗, 他看向面前的太監總管,低聲嘆道:「說吧。」
太監總管痛哭道:「聖上,慈寧宮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久病沉屙,時至今日已然藥石無醫,對此, 永安帝已早有心理準備, 聽聞此消息隻恍惚了片刻,就回了神。
「慈寧宮太監總管可在外面?」
太監總管愈發伏低了:「回聖上的話,剛慈寧宮掌事嬤嬤來報,顧公公他,殉主了……」
「什麼?!」永安帝猛地一按桌子起, 神是不住的震驚。
而後他幾乎瞬間猜測到了某種可能,眸中神變化莫測,有不可置信,亦有震怒。
最終,所有神都化作了慣有的沉靜和平和。
重新坐回座, 永安帝令人鋪紙研墨,提筆寫悼詞。
「敲喪鐘,訃告天下。」
太監總管領命,趕起退下。
「等等,你先即刻去顧相府上報喪。至於太后出殯等事宜,你且派人去通知戶部尚書,此事由戶部全權辦理。」
「喏。」
半個時辰不到,顧猷淵衫不整的闖進了皇宮,髮髻繚,面倉皇,不見平日的半分沉著和鎮定。
「慈寧宮在哪個方向?說!」一把抓住一皇宮守門侍衛,顧猷淵眼睛赤紅,有癲狂之態。
皇宮侍衛均得到聖上指令,幷未阻止顧猷淵的冒然闖宮,饒是此刻被揪著領子喝問,也幷未大干戈,反而給他指明了方向。
顧猷淵就拔足狂奔。直至慈寧宮前。
慈寧宮的檐下,白的燈籠在寒風中搖曳晃,影影綽綽的忽明忽暗,照著門前院那跪地伏痛哭的,披喪服的妃嬪太監宮嬤嬤們。
哀戚的哭聲不絕耳,徐徐響徹在皇城的上空。
顧猷淵目眥裂的看著院一方木板上,正閉雙目躺著的蒼老太監。
於這瞬間,他覺得腦袋轟的下炸開了,腳底也了下來,只有扶著慈寧宮的殿門方看看站住。
院正中央負手而立的帝王徐徐轉,他看著顧猷淵,而顧猷淵的目也從那一方單薄的木板,漸漸的上移,轉向那張跟那個男人如出一轍的臉龐。
他們君臣的對立由來已久,卻沒有像哪刻像今日此刻般,撞的激烈決絕,都置對方於死地。
似乎到了此刻氣氛的抑肅殺,本是痛哭流涕的主子們奴婢們都漸漸了聲,空曠的慈寧宮愈發的死寂無聲,只有那呼號不止的寒風冷肅刮過,發出滲人的聲響。
永安帝想要他死。
顧猷淵早有這樣的覺悟。
而他,又何嘗不想手刃這個帝王?
顧猷淵握著拳,目死死盯著那張做盡半生噩夢的臉,一步重一步淺的朝他走去。
永安帝也盯著那張悉的臉,任由他一步一步的靠近。
旁邊的護衛手握上了刀柄,永安帝抬手止住。
顧猷淵幷未繼續走至永安帝面前,卻也只在距他十餘步前停住。冷冷看了眼那威嚴日隆的帝王,他繼而轉朝著那方木板上的老太監而去,眸轉爲戚哀。
「爹……爹爹……」顧猷淵裡無聲囁嚅著。他幾步奔到前,雙膝跪地,著手去那蒼老面上已然凝固的跡。
永安帝依舊負手而立,不聲的看著。
顧猷淵跪地無聲痛哭半刻鐘後,抹了把臉,緩緩起。卻是抱著那老太監的一道。
他沒有再往永安帝的方向看過一眼,只是抱著轉,頭也不回的踉蹌的往慈寧宮宮門的方向而去。
守門的兩名侍衛出了雪亮的劍,叉擋在顧猷淵的前。
顧猷淵就停住了腳步。
卻是沒有回頭,似乎在等待一個結果。
空氣中又陷了詭異的死寂中。周圍人大氣不敢,心底都約有個滲人的猜測。
永安帝著那道頎長的影,眸明滅不定。
顧猷淵冷笑了聲。
永安帝慣有的溫和神出現了冷意,可眼眸中卻沒了之前的肅殺之意。他抬手,示意侍衛放行。
顧猷淵卻幷未順勢抬腳離去,只是莫名笑了聲:「聖上莫不是忘了,如今臣可沒了任何後顧之憂。」
永安帝知他言下之意。
從永安五年,顧猷淵就隨攝政王南征北戰,戰功顯赫,短短不過十年時間就爲手握重權的一方大將。
尤其是攝政王薨了之後,顧猷淵更是大肆攬權,明裡暗裡的拉幫結派,愈發不將他這個年輕帝王看在眼裡。
永安十九年,他仍記得那是個異常寒冷的冬日。
狼子野心的顧猷淵終於按捺不住,結盟匈奴軍,發叛。那一日,三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隻取汴京。
想到那驚心魄的一日,永安帝平靜的目有了波。
縱使那顧猷淵萬事俱備又如何呢?到頭來還不是要倒戈相向,在汴京城的城門前上演了一出反殺計,揮刀相向盟軍。
而那顧猷淵之所以自古長城,其原因不過是有了肋罷了。
是人都有肋,只要切中要害,再兇猛的老虎,再孤傲狂野的猛都要向你俯首稱臣。
這是他父親生前對他的教誨。
看著前方那孤傲的背影,永安帝不由想起父親臨終前對他意味深長的囑咐。他說,若對手是庸才,殺之不可惜;若是奇才幹將,殺之是下策,盡其用方爲上策。當然還有一句——若不能有十足把握降服,便也只能忍痛殺之,以絕後患。
那日兵臨城下,他令人綁了顧立軒上城樓,就不用他再多做什麼,顧猷淵就自了陣腳。
可笑那顧猷淵還以爲他舉家老小都被他手下送往了安全之,卻不知他所有行均在他的掌控之下。
唯一算錯的是他們顧家的決絕之意。劉細娘見形不對,早一步帶著顧父顧母兩老吞藥自盡,而那顧立軒要不是在宮裡頭被看的,只怕也落不到他手裡。也幸虧是他快了一步。
永安帝想,枉那顧猷淵自詡狠辣無,到頭來還不是爲了所謂的後顧之憂自斷前程,爲他又多賣命了十年。
到底還是讓他父親說中了,顧猷淵的子是有些似的,看似無,心底最深卻是的。
想到父親,永安帝心神又是一陣恍惚。他父親戎馬倥傯了一生,重權在握了半世,似乎能看每個人,似乎能掌控每件事,唯獨一件事,卻讓父親失了算,自此憾半生。
回過神,永安帝看向正前方那道孤傲的背影,淡淡道:「無後顧之憂嗎?」
這些年顧猷淵爲不令人抓他肋,不娶妻不生子,常年流連花街柳巷,放不羈。如今他僅剩的所謂親人棄他而去,看似也的確是再無肋可抓了。
顧猷淵嗤笑:「如今豈不是如了聖上所願?」他知道,永安帝只怕是做夢都想將他趕盡殺絕,如今再無能拿他的把柄,那僞善的帝王又哪裡肯再繼續留他命?只怕屠刀早就磨亮了等待砍下他的頭顱。
永安帝沉默了片刻,突然也笑笑:「了空庵朕已令人放火燒了去。」
顧猷淵猛地回頭。
永安帝收了笑:「放心,孟英娘在回京的路上。」
顧猷淵死死盯著永安帝,瞇著眼:「與臣何干?」
永安帝淡淡的:「顧府子嗣單薄,人丁雕零,是時候有個主人替顧家開枝散葉了。」
顧猷淵難以置信。
永安帝幷未再多做解釋,一抬手令侍衛收刀,示意顧猷淵可以離開。
顧猷淵僵的轉過,深一腳淺一腳的抱著離開。
看著顧猷淵的影漸漸在視綫中消失,永安帝旁的侍衛有些焦急,他名秦陌,是當年霍殷侍衛秦九的長子。年輕的侍衛不明白他們聖上爲何要放走這勁敵,他無數次聽他年邁的父親說起這個狼子野心的人,說那顧猷淵心狠手毒,說若有機會定要除了此人,斷不可放虎歸山。
如今此人心懷怨毒活著走出皇宮,難道聖上就不怕日後他捲土重來?
「聖上……」
永安帝抬手止住。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其實顧猷淵早就不足爲懼。早在十年前他臨陣倒戈的那刻,就注定了這輩子他只能屈居人下。他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了。」是的,顧猷淵早早的就斷送了翻盤的可能。支持他的朝臣早早的斷送在十年前的那一戰中,還在觀的朝臣徹底寒了心,早斷絕了跟隨顧猷淵的心思。顧猷淵以爲他會是大齊朝第二個攝政王,卻不知爲權臣,最忌兒長和優寡斷,這一點,他不及父親的千分之一。
也不全是。永安帝嘆氣,再勇武無畏的男人,只怕及之一字,都要哀毀骨立。應該慶幸的是,父親及之時,已然是大業將之際,因而方沒有影響到霍家的基業。
只可惜……
永安帝又是一嘆。
顧猷淵神悲戚又恍惚的回了顧府。
雖如今貴爲一朝宰輔,可他的府邸還是原來的顧府,狹窄敝塞。可就是這樣小小的一座府邸,卻能給他帶來些許藉,讓他冰窖般的心房多了溫度。
顧府裡沒有一個下人。十年前他起兵造反,他們顧府舉家自盡。祖父,祖母,娘,還有若幹下人們,命皆喪那日。
從那日之後,他的府上再不招任何下人,府上所有一切他都親力親爲,無論洗,做飯,掃地……抑或其他。
他守著父親的席地而坐,看著父親佝僂的,花白的頭髮和蒼老的面容,不由想起人們口中那年輕時候的父親,英姿發,年得志,春風得意馬蹄疾。
是什麼讓父親走到今日這般地步呢……
是……嗎?
顧猷淵劇烈抖起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他從來都不敢再提到,甚至再想到那個人。因爲他恨,他怨,他怪……可是,更多的是愧,是悔,是難過。
無數個深夜,他都在想,爲什麼他當年要做那樣的事,要說那番話?爲什麼呢?明明的已然那般的虛弱,明明霍府亦不是所願……假如當年他沒有那番錐心之言,那是不是就不會抑鬱而亡?
他當初爲什麼會認爲是不在乎他的呢?若不在乎,何必對他的過往心痛疾,若不在乎,又何必對他的所作所爲三緘其口,至死都未曾對旁人吐過半個字?
是的,事到如今他如何不明白,當年定是死死掩埋了此事半分口風未,否則以那男人的瘋魔程度,終是他們有那層緣關係,只怕也定饒不了他。
想起臨終前的那一眼,顧猷淵忍不住捂臉痛哭,倘若活著,倘若活著……那他的命運是不是會有諸多更好的可能?
一隻生了薄繭的素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顧猷淵一,猛地回頭看去。
孟英娘低頭看著他,兩灣眸子卻慢慢蓄滿了淚水,不住地往下淌去,了襟,了他的額頭,臉頰。
顧猷淵猛地起。
他雙手抖著按住削瘦的肩膀,看著這張悉的面龐,饒是歲月無,些許皺紋已然爬上了額頭眼角,可已然擋不住的絕代風華。
十多年未見,可甫一見到這張令他魂牽夢繞的面龐,以往的回憶便再也控制不住的紛至沓來。
那年,他場得意,風流俊秀,一度爲汴京城若乾娘子的春閨夢裡人;
那年,風華正茂,不思嫁人持家,只一心撲在撰寫社評上,以犀利筆鋒挑戰老夫子的底綫,常被人駡是世風日下的典範。
他們相看兩生厭。
他恨被那人育了五年,恨他能常去霍府看那人。
他對旁人均能含笑對待,唯獨對,每每尋釁滋事;而亦不會逆來順,提筆含沙影的駡他,言辭犀利毒辣。
就這般對峙相厭了幾年。
一直到永安帝要納爲妃。
當日知曉此事,他就馬不停蹄的跑去了攝政王府,果不其然見到一列侍衛滿是肅殺的端著一壺酒盞往外走。
當時,他的腦袋就懵了。
反應過來時,他已然摔碎了酒盞,打倒了侍衛,關閉了王府大門,雙臂張開死死攔在門的方向。
攝政王聞訊趕來,一同趕來的還有永安帝。
永安帝看他的目充斥著好奇和震驚,可他不會單純的以爲那永安帝什麼都不知道。
而攝政王……他看來的目中,明明滅滅有著難以言明的緒在其中。
再後來,孟英娘就出家了,法名了空。
孟英娘含淚看他。昔日一別,竟是十數年載,縱然再見時,面前之人已是不之年,兩鬢有了白霜,面容有了歲月痕跡,可在心中,他仍是當年英姿發的年郎,縱然他依舊是世人口中的佞權臣,險毒辣。
孟英娘抬手覆上了肩上的那糙的手,今生如何也忘不了,就是這雙手,毫不遲疑的摔碎了那盞毒酒,毅然決然的擋在攝政王府門前,阻擋那些前來取命的王府侍衛。
「英娘……你放心,我會想方送你離開。」顧猷淵看著,艱道。
孟英娘搖了搖頭。自踏汴京城,踏顧家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再也離不開顧這個姓氏。也不想離開。
「阿蠆,半生已過,餘生我們二人不妨試著相攜而過。」
不等神恍惚的顧猷淵再說什麼,孟英娘就拉過他一同跪在顧立軒的旁,俯重重磕了三個頭。
顧猷淵看向,染盡了半生滄桑的眸裡約有了淚意。
孟英娘看著顧立軒的,低低對顧猷淵道:「阿蠆,這麼多年了,你……還在怪嗎?」
顧猷淵了下。
「阿蠆,你莫要怪阿娘。」孟英娘輕聲嘆氣:「阿娘要走的路從來都是前途未蔔,帶不了你的。」
顧猷淵搖搖頭,苦笑:「宦海沉浮了這麼多年,我早就看了,也想了。亦無可奈何,所作所爲亦不過是想衝破世道的錮,想拼命的衝出條路來,奈何造化弄人,最終還是沒逃過那人的圍追堵截,至死都是被人錮在那方天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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