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拂來一陣更為強烈的風意,頭頂的梧桐葉嘩啦作響。

　祁汐臉側的發也被吹散，卻毫無知覺，抬起的手依舊指向遠的書吧,近乎偏執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我爸爸，我們,還會不會相遇？

　我還會不會擁有那個，炙熱不褪的夏天？

　你還會不會……

　喜歡我？

　……

　在人執拗而用力的目里，陳焱的黑眸也一點一點拉深,比夜還要濃烈。

　他定定睨著,長輕挪,向靠了一步。

　片了下,男人正要開口，遠不知道哪里,突然轟出一聲響。

　祁汐一驚,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攬一個堅實的懷抱里。

　后腦被男人的手掌完全護住,他溫熱的膛熨帖面頰，銅墻鐵壁一般，將牢牢保護。

　——作之快,本能一般。

　世界全然靜默。

　祁汐的耳側只剩下心跳聲,是他的，又像的,一下接一下，快速而強烈。

　半晌,頭后的力量松開,緩慢抬起眼。

　目是陳焱鋒毅的下頜線。他沒看,一手依然攬抱的肩背，抬眸四的目里帶著職業的警覺。

　祁汐眨了眨眼，小聲：“剛才……那什麼聲音啊？”

　陳焱松開，沒吭聲，從兜里出手機。

　電話還沒撥出去，屏幕就自己亮了起來。

　男人接起來，沒說兩句，眉心就擰到一起。

　他回了句“明白”，掛斷電話，徑直牽過祁汐的手。

　“走。”

　跟著男人走回車邊，祁汐心里已經差不多猜到發生什麼了。

　扯過安全帶系好，偏頭看男人肅然的側臉。

　“是哪里起火了嗎？”

　陳焱啟車子，輕“嗯”了聲。

　抬眸瞟了眼視鏡中的臉，他又補充道：“沒什麼要的，我過去看一眼。”

　祁汐垂下眼睛，沒說話。

　不知道剛才那一聲靜到底代表什麼，但絕不是男人輕描淡寫的“沒什麼要的”。

　悍馬被路口的紅燈攔截，陳焱瞥向副駕上垂眸不語的人。

　盯著自己剛牽過的，搭在上的那只手看了兩秒，他握方向盤的指節又不自覺了下。

　“你先回，我完事兒去找你。”

　祁汐張張，嗓子眼里出個“好”字，心波翻涌不停。

　忽然就覺得，自己五分鐘前問男人的問題，還有這一下午的糾結，都沒意思的。

　——此時此刻，只希他能夠平安地再回來。

　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

　陳焱將人放在燕南巷前的十字路口。

　看著黑悍馬急速駛遠，祁汐從包里出手機，想查查到底發生了什麼。

　看了一圈，什麼確切消息都沒有。

　吁出口氣，收起手機過馬路。

　剛走到巷口，震的手機屏上跳出時菁的名字。

　祁汐接起來，時菁省略開場白：“你剛聽見了沒？轟的那一聲！”

　祁汐怔了下：“你也聽見了？你在哪兒啊？”

　“我在影視城啊，正和幾個導演吃飯呢，突然聽見那一聲還以為地震了。我聽人說是旁邊那家頤養院出事了，他們廚房炸了！”

　祁汐眉心輕跳，下意識轉看。

　潯安的南邊靠山，居住人口很。前幾年搭建了個影視基地后，人才越來越多。時菁說的這家頤養院才開了沒兩年，祁汐在網上看過廣告，這家針對富貴人群的頤養院占地很大，里面依山傍水的，相當豪華。

　“嚴重嗎？”祁汐問。

　“嚴重的。拍夜戲的劇組全停工了，江逾白他們組離得最近，聽說都有人傷了……”時菁頓了下，又道，“我看一直有急救車和消防車過來，你家陳隊長是不也來了？”

　祁汐心里一，很輕地“嗯”了下。

　又囑咐時菁幾句注意安全，掛斷電話。

　出神般盯著眼前幽靜的小巷，祁汐驀然轉，拔向路口跑去。

　出租車停在頤養院外一公里，司機說前方已經戒嚴，不好開過去了。

　祁汐謝過他，推門下車。

　——立刻嗅到空氣里焦糊的煙霧味。

　腳步不停，向頤養院快步跑去。

　一路上，閃燈嗚鳴的各種車輛從邊呼嘯而過。白醫生，青制服的警察，以及全副武裝的火焰藍們全速集結。

　附近的人群基本都被驅散了，頤養院的大門拉起一道黃的警戒線。

　祁汐氣吁吁地停在線外，仰頭向出事的建筑。

　起火的樓目測有六七層高，上方黑煙滾滾，火沖天。

　高聳的云梯在樓旁騰起，一排消防水車，以及架著高水槍的消防戰士們，正在向火場里噴水。

　祁汐正虛瞇眼睛盯著沖進樓里的消防員看，前的警戒線松解一瞬。

　一輛救護車開進大門，停在一旁。

　兩三個坐著椅的人被推上救護車，應該是頤養院里的病人。

　“給我滾！”一聲突兀的咆哮聲響起。

　祁汐回頭，看見最后一輛推向救護車的椅上，坐著一個穿頤養院病號服的，頭發灰白的男人。

　他沖后推椅的孩大吼道：“我不要他來救！老子就算死了，也不用他管我，聽見沒有！”

　視線落在被喝退的孩上，祁汐吃驚瞪大眼睛。

　那是……陳端端？！

　怎麼會在這兒？

　再看椅上那個大吼大，形容枯槁的男人，祁汐更驚愕。

　他就是——

　“滾開！”

　陳墨一把推開醫生，從椅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撲向路過的消防員。

　看清頭盔下的臉后，他搖頭：“不是，不是他……他為什麼不來救我？！”

　“是不你老子被燒死了，你也不管，啊？！”

　門口的警察正要過去，有人已經搶先一步。

　直接抬起警戒線進去，蹬蹬走到陳墨面前，把手里的包摔在他上。

　“你又在發什麼瘋！”

　陳墨被包砸了個趔趄，坐倒在椅旁。

　祁汐盯著氣場強大，抱臂怒視陳墨的人，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陳焱的小姑。

　以前在學校門口見過一次，人致的面容和八年前幾乎沒有變化。

　“陳焱呢？他給老子過來！”陳墨吼道。

　他向冒火的高樓，凸起的兩只眼球看起來病態又癲狂：“啊！他在那兒！”

　“好大的火啊哈哈哈！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你聽見沒有，轟的一下，就都——”

　“你給我閉！”陳澄叱道，“要不是你，你兒子現在用得著把腦袋拴腰上嗎？”

　揚手，將手機狠狠砸向陳墨的臉。

　“要不是你當初他，他能不上大學去參軍嗎，啊？！”

　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什麼意思，祁汐的腦中就是一震。

　不上大學。

　參軍。

　陳焱他當初……

　“我警告你陳墨，給我老實點兒！”陳澄扯過他旁邊的椅，咚地往地上一懟。

　“你要再在這兒裝瘋賣傻，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推火里燒了！”

　陳墨瞪眼看片刻，脖子一梗，不吭聲了。

　后面的醫護人員連忙過來把他架上了救護車。

　陳澄又走到掉眼淚的陳端端邊，手抹了把小姑娘的臉。

　倆說話聲音輕，祁汐只依稀聽見陳端端說了句“可是我哥……”。陳澄又跟說了兩句什麼，孩乖乖點點頭，跟著救護車一起走了。

　轉撿起地上的包和手機，陳澄大步向里走。

　祁汐猶豫了下，正想抬起警戒線跟上去，一旁的警察就阻止了。

　“抱歉，我是——”

　剛開口，后就有人揚聲：

　“祁老師？”

　祁汐回頭，看見一防火制服，頭盔擋住了男人半張臉。

　“段指導？”

　段凌云點頭：“你怎麼在這兒？”

　祁汐看了眼警察，抬起警戒線往里走。這次他沒有阻攔了。

　“我剛和陳焱在一塊兒。”跟上段凌云的步伐，“聽見炸聲他就過來了。”

　“是。”段凌云說，“你們離得近，他是第一波到的。我這不才從隊里過來。”

　“聽說是廚房炸了？”祁汐問。

　“是廚房的鍋爐炸了。”

　祁汐心里咯噔了下。

　段凌云朝前方的現場示意，朝繼續道：“那是棟休閑餐廳，地下一層是鍋爐房。鍋爐炸后，上面的樓層也被引燃。好在著火時不是飯點，人很，現在況怎麼樣了，我也不清楚。”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事發地點。

　熱浪襲人。空中滿是煙塵，還能聞到瓦斯的味道。

　祁汐抬頭看，發現不窗口的玻璃都被震破了。滿目瘡痍的建筑籠罩在濃煙里，火倒是似乎沒剛才那麼大了。

　“現在里面怎麼樣？”段凌云問消防車旁供水的隊員。

　“這邊負責人說事發時他們有幾個員工和病人在里面，但位置不清楚。盧家灣的方隊，和城關崗的陳隊已經帶人進去了。”

　祁汐的睫尖一，垂在側的手不自覺握了下。

　段凌云又問：“有沒有二次炸的可能？”

　隊員猶豫了下，答：“鍋爐房應該不會了。一層的廚房方隊還在排查。”

　段凌云皺眉，出腰間的機：“陳焱，陳隊？能聽見麼？”

　祁汐屏息，眼都不眨地盯著指導員手里的對講機。

　一陣滋滋啦啦的電流后，男人低沉的聲音傳出來：“能。”

　段凌云立刻道：“你那邊怎麼樣？要支援嗎？”

　過了半晌，陳焱才回答：“暫時不用。”

　“五樓發現兩個昏迷傷的，王濱和程宇已經帶人出去了。”男人語調平穩，但不知道是面還是力竭的緣故，他的氣聲特別重。

　一呼一吸，都落在祁汐的心上。

　“我和子睿繼續搜。”

　“好的，你們注意。”

　段凌云剛放下對講機，前面就有人大喊“閃開閃開”。

　祁汐循聲去，看見一名消防員剛從一樓跑出來。

　手里提著一個正在著火的煤氣罐！

　他跑到樓前空地將煤氣罐放下，立刻有兩個拎水槍的隊員過來，對著罐一通噴。

　“廚房里還有沒有燃？”段凌云高聲問。

　男人搖搖頭，抬手摘掉面。

　——出一張滿是汗水和灰塵的黑臉。

　“沒了。”他抹了把臟兮兮的腦門，回答，“剛還拎出來仨罐，這最后一個——”

　“方隊！”有隊員神匆匆跑過來，“我們剛從樓上找到一個糕點師。”

　“他說六樓吧臺角落有煤氣存放！”

　“什麼？！”幾道男聲同時驚呼。

　段凌云猛地吸了口氣：“那怎麼他媽不早——”

　轟——

　他的質問被一聲炸吞沒。

　天地俱震。

　祁汐下意識捂耳彎腰。怔愣兩秒，驚嚇的意識才慢慢回歸。

　放下胳膊，驚慌轉。

　頂層的一個窗口燃起熊熊火，屋檐下有飛火和碎石墜落。

　“喂？喂！陳隊！”段凌云對著對講機連聲大喊，“陳焱！聽得見嗎陳焱！”

　無人應答。

　聽筒里響過一陣雜音，隨后啪的一聲，徹底沒了靜。

　陳焱是最早到達火場的人之一。

　鍋爐炸飛幾十米遠，地下室里的兩個人瞬間斃命。

　現場慘不忍睹。

　管轄頤養院的消防中隊深地下室偵查滅火。陳焱將趕來增援的力量兵分三路：一隊人升云梯，架水槍在窗口掩護接應；另外一隊從側面出單線一支水槍，輔助進攻。

　而他自己帶頭從正門進，領著四名隊員強攻滅火。

　百上千度的火場里濃煙彌漫，熱浪滾滾。

　消防員們穿戴四十五斤重的滅火服和呼吸，渾不斷暴汗，力消耗極快。

　外夾擊地戰斗了十分鐘后，現場基本見不到明火了。

　陳焱留下三名隊員在低層排查搜索，自己帶著一名隊員繼續往上走。

　他們很快在五樓找到兩名窒息昏迷的傷員，趕將人送到窗口，用云梯帶了出去。

　上到六樓后，陳焱下意識皺眉。

　到都是易燃，酒柜，吧臺，腳下的木地板一步一響，隨時都有熔斷的危險。

　跟他一起上來的隊員正在檢查吧臺，毫無預兆的，臺后的酒柜就砸了下來。

　小伙子閃避很快，人沒被砸到，一條還是狠狠挨了一下。

　他跌倒在地，疼得說不出話來，面后的息重。

　陳焱過去把人扶起來，下令：“去窗口，從云梯撤。”

　小伙子搖搖頭，忍痛咬牙：“陳隊，我還能走……”

　“你撤就撤！”陳焱厲聲道，“一會兒出事兒了我他媽是救人還是救你？”

　年輕的隊員不再堅持，一瘸一拐地往窗口走了。

　陳焱繼續獨自排查。就在他確認這層沒人準備往外撤時，步伐猛地停住。

　有靜。

　房間的另一頭傳來若有似無的哭聲，像在“媽媽”……

　是個孩子。

　陳焱心頭一凜，急忙過去：“有人嗎？回答我！”

　他一邊喊一邊打開熱像。

　人沒搜到，倒是發現吧臺后騰起的一縷細煙。

　有暗火。

　怕是要復燃了。

　陳焱權衡了下，決定還是先找孩子。

　順著墻找了一圈，他在屋角的天花板發現了一扇天窗。

　撈過靠墻的梯子，他剛順著向上攀了兩步，下突然哐啷一聲——

　被烤過的木地板塌了，出一個大窟窿。

　陳焱反應極快，縱敏捷一躍，一手抓住天窗口的欄桿。

　“……！”

　欄桿上翹著一鐵釘，他一握上去，釘子便破手套，直扎進他掌心里。

　強忍疼痛，男人單臂猛地用力，引起加起來二百斤的自重和裝備，另手撐住窗沿，利落翻上樓頂。

　房頂并不空曠，堆滿了廢舊的桌椅和雜。

　陳焱瞭四周，目鎖定一個灰撲撲的小秋千。

　跑過去，他果然在秋千下看到一個小男孩。

　孩子在地上小小一團，看起來已經沒有意識了。

　陳焱將小男孩托起來，查看他的口鼻：“小朋友？小朋友？”

　小男孩眼皮了，睜開一條：“叔叔……”

　他使勁了，聲音幾不可聞：“我找不到媽媽了……”

　陳焱微怔，眼中劇烈一晃。

　——記憶瞬間閃回到好多年前，他經歷的第一場火。

　酒店燒起來了，比今天的這場火還大。

　比他后來撲救的所有火都要大。

　媽媽帶著他跑出客房時，瞬間被逃命的人群沖散。

　他聽見媽媽在尖著喊“阿焱阿焱”，但他怎麼都站不起來。

　不斷有人踩過他的胳膊，他的后背，瘋了一樣往外跑。

　忍著劇痛，他掙扎著爬向走廊邊巨大的盆栽。抓住沉重的花盆借力，才勉強坐起來。

　人還在不斷往外跑，沒有人顧得上躲在花盆旁邊的小孩。

　很快，他看見爸爸拉著一個人，飛快地略過自己側。

　頭都沒有偏。

　陳焱想喊他，想站起來，讓爸爸帶自己一起出去。

　可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走廊里沒有人了。

　剩下的，只有嗆人的煙霧和越來越亮的火。

　意識消散之前，陳焱遠遠看著一個橙的影，穿越重重火，向自己走過來。

　他很高很高。

　跟畫片里的英雄一樣高大。

　被男人抱起來的時候，陳焱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手抓住男人的制服：“叔叔……”

　“我找不到媽媽了。我爸爸……”

　他不要我了。

　消防員摘掉了自己的呼吸面。

　他臉上全是黑漆漆的煙塵，辨不清五，只能看到一頭卷曲的短發。

　“孩子，別怕啊。”男人將自己的呼吸放到他里。

　“叔叔一定救你出去！”

　……

　樓下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

　像是更多的地板在坍塌。又好像，哪里燒起來了。

　陳焱抱著小男孩起，一邊摘掉自己的呼吸面，戴到了孩子臉上。

　“別怕。”他說。

　“叔叔一定帶你出去。”

　——正如先輩當年，予我新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