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萬確。”周妙直視李佑白的雙眼, 肯定道。
不然,要如何說,難道真說之所以知道, 都是因為你是個紙片人,白字黑字,前程姻緣被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紙片人。
李佑白見周妙的目倏忽間和了, 眼尾低低垂著, 仿若惋惜, 又似憐憫,不過那古怪的神稍縱即逝,便見的角微彎, 問道:“殿下, 此碧清茶好喝麼?”
李佑白不答反問道:“你將才在想什麼?”
周妙嚇了一跳,他實在太過敏銳了,別過眼, 小聲答道:“只是斗膽在想,宮里不如將軍府里痛快。”
李佑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昨夜所見, 徐榕再是照拂,亦只在典茶司中,出了典茶司的大門, 依舊力有不逮。
他是不是錯了?興許不該把周妙送進宮來?
可倘若不送進宮來, 說不定今日的周妙便已經在去池州的路上了。
“你既進了宮, 便要學著宮里的規矩。”他冷冷道, “在留青宮中典茶, 斷不可懈怠。”
面對他的突然變臉, 周妙已經見怪不怪, 只略略頷首,至在留青宮中,遇不到麗嬪,嫻妃一流。
可是眼下的李佑白冷若冰霜,要是往后真長長久久地刁難,也不是辦法。
想了想,斟酌開口道:“殿下罰也罰了,往后殿下能不再厭惡我了麼?”
要是能冰釋前嫌,就好好煎茶,干一行一行,等到大結局。
厭惡?
李佑白眉心蹙攏,誠然面對周妙,他心緒復雜,諸般滋味,喜、怒、貪、嗔、妒,可絕非厭惡。
“你以為我……”厭惡你?
話音未落,卻被宮人的唱聲打斷:“太醫院醫政杜戚求見。”
周妙并沒有聽清李佑白說的是什麼。
“殿下?”
李佑白煩躁地擺了擺手,道:“宣杜戚進殿。”
杜戚今日來留青宮,是為李佑白換傷藥。
火中取,他的左手傷得不輕。
周妙回去,只見杜戚提著藥箱進來,后還跟著簡青竹。
周妙忙往后退了兩步,杜戚見到,面驚訝,而簡青竹則是微微一笑。
杜戚拜道:“見過殿下,微臣來為殿下換藥。”
“有勞杜醫政。”
杜戚拎著藥箱上前,先解開了李佑白左手上纏的白紗。
周妙側眼看去,登時駭然,他的手背模糊,紅彤彤一片,李佑白皮冷白,因而那一抹紅斑格外目驚心,而他只是神自如地任由杜戚往傷灑藥。
他真的皮糙厚,痛和常人似乎不大一樣,但周妙不敢多看那傷口。
轉開眼卻正對上簡青竹探究的目。
周妙抿一笑,意在安。
簡青竹心思單純,恐怕是有些擔憂,但須知,李佑白吃的是小虧,別人倒的是大霉。
杜戚作利落地將新換的白紗纏上了李佑白的左手,不忘囑咐道:“殿下近日需得注意些,若是傷口發,也萬不能再。”
李佑白收回了手,杜戚看了一眼案上的清茶,又道:“膳食也需得注意些。”說著,轉而后的簡青竹,“將擬的方子呈來。”
簡青竹適才遞了單子上前,近一段時日以來,也開始跟隨杜戚往各宮看診。
今日是第一回來留青宮。
李佑白回宮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周妙在留青宮,卻一點也不驚訝。
簡青竹將藥單呈上,李佑白溫和地一笑。
恰在此時,一個青宦侍疾步殿,躬道:“陛下宣殿下速去寶華殿。”
李佑白頷首,應了半聲。
杜戚于是領著簡青竹往殿外,周妙見狀,趁機也往外走,耳邊卻聽李佑白,道:“你留下,待我回來。”
他雖未點名道姓,可他的目只落于一人上。
周妙只得頓住了腳步,李佑白走后,了茶盞,已經涼了,于是端了茶盤往茶室而去。留青宮中儲的是井水,回頭還得去典茶司取泉水的陶罐來。
殿外的天又亮了一些,日藏于云朵后,若若現。初春的清風拂面,左右無事,周妙放慢了腳步,這才有功夫打量起留青宮。
這里原是東宮,飛檐反宇,瓦當上刻著首,殿前玉階漫漫,丹墀綿延,而筆直石道盡頭,朱漆的宮門半敞,門上銅釘流。
周妙駐足看了一小會兒,忽見一顆木球自宮門滾了進來,球中似乎還有鈴鐺,木球沿著石道滾,叮鈴鈴一陣響。
“小豆子,你去把球給我撿回來。”一道嬉笑的孩聲音嚷著。
下一刻,周妙卻見一個半大的藍宦侍從,四肢著地地自宮門外爬了進來。
他看上去年歲不大,面白無須,但是額頭卻是通紅一片,他跪在地上,爬得很快,一味追逐著那滾落的木球。
周妙眉頭皺了起來,短短片刻過后,著紫袍的慶王李佑廉也從自宮門跑了進來。
“快,把球給我!”他大聲喝道。
周妙見那趴在地上的年宦侍此刻已抓住了球,可子還伏在地上,像是為難。
李佑廉哼一聲:“蠢鈍無比,把球拋來。”
宦侍聞言,雙手合捧不輕不重地拋出了球,可李佑廉并未手去接。
他的注意力已經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他直勾勾地朝周妙看來。
周妙心道不好,退不得,進不得,在廊橋上站定。
李佑廉疾奔而來,跑得袍角翻飛。
周妙屈膝拜道:“見過慶王殿下。”
李佑廉眸中一亮,嘟道:“本王認得你。”又細看了看的腰帶,“你怎麼了茶?”
周妙邊掛著一抹微笑,只答前半句:“慶王好記。”
李佑廉四下張,問道:“我大哥哥呢?聽說他又回來了,在殿中麼?”
周妙答道:“殿下眼下不在。”
李佑廉追問道:“他去哪里了?”頓了頓,又說,“他又不能走路,走不遠的。”
周妙如實答道:“殿下去了寶華殿。”
李佑廉的小臉皺了起來:“大哥哥去見了父皇?”
說罷,他轉便往留青宮外去,“我倒要去瞧瞧!”
他腳下飛快,經過跪著的小豆子時,嚷道:“還趴著干嘛,起來了,本王不滾球了,往寶華殿去。”
小豆子立即起,周妙這才看見他的白袍角下烏黑一大片,不知是在地上爬了多久,而他起后扭頭飛快地看了一眼,才彎腰追隨慶王而去。
寶華殿上,早朝已散,可青磚之上還跪著形單影只的禮部孟侍郎。
李元盛昨夜和麗嬪鬧了半宿,今日還上了朝,太又酸又漲,他的語調比平日更為洶洶,不耐到了極點:“孟侍郎還有話說?”
孟侍郎額頭的冷汗漸漸浸了黑帽沿。
他跪在地上,只覺青磚的涼氣像是一地往上竄,讓他遍生寒。
事到如今,再抵賴亦是無用了。
為何天鳴寺中的泥佛里真有金?他不是已經先讓人將泥佛調了包麼?
是曹來故意害他麼?曹來當日急來投奔,說鬻一事敗,孟仲元在宮中,天鳴寺的泥佛尚未驚,定要先調換了泥佛,查無對證,躲過此劫。
是以,他連夜派人去了天鳴寺,將那尊泥佛調換了。
為何還會有金藏于腹中?
但眼下曹來死了,竟死在了將軍府的大火里,死無對證,他再如何辯,皇帝都不可能信了。
李佑白火中取信的那一封書信,平白燒了半頁,信中只有他,而孟仲元的印鑒早已燒得無影無蹤。
孟侍郎頭昏腦脹地想著,就算此時此刻他再攀扯孟仲元,又有什麼用呢。
他垂低了頭,余瞄見一側坐于木車中的李佑白。
他既得了書信,為何又等了這麼久才給皇帝?
將軍府的大火也甚是蹊蹺,若說是曹來一意孤行,可既然泥佛都調了包,再取信箋有何意義?
除非,除非他是在等合適的時機?
孟侍郎腦中靈一閃,莫非李佑白早就換走了藏金的泥佛,只等他調包之后,再于將軍府大火前換回來。
一念至此,孟侍郎臉慘白,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李元盛見他沉默,煩悶地擺擺手道:“七年間,六萬九千兩銀,孟侍郎好膽識,好手段。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今日,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孟侍郎心下大駭,叩首道:“陛下饒命,陛下恕罪!”
“來人啊,把他拖下去,下獄。”
孟侍郎忽地抬頭,死死瞪向孟仲元,卻見他垂首立在皇帝側,不言不語,耳邊卻又聽李元盛道:“罪臣孟氏,男丁流放,丁奴籍。”
下獄?流放?
孟侍郎正說話,一左一右兩個侍衛上前牢牢地鉗制住了他,往他里塞了一塊破布。
他嗚咽了兩聲,便被拖出了寶華殿。
李元盛了發痛的太,凝視著李佑白道:“此事既了了,你下去罷。”
李佑白道:“謝父皇。”
李元盛側眼,忽而向孟仲元,道:“仲元,送一送大殿下。”
孟仲元垂首稱“是”。
他步下玉階,頂替了陳風的位置,將李佑白推出了寶華殿。
直到送到殿前寬闊的白玉步道前,他才松開了手,淺笑道:“大殿下珍重,老奴告退了。”
“孟公公有勞了。”李佑白也笑道。
孟仲元轉而去,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
他的腳步將踏進寶華殿,卻見李元盛已從高臺走下,近在眼前,孟仲元忙半跪,道:“陛下有何吩咐。”
猝不及防地,李元盛卻抬腳朝他的心窩子狠狠踹去。
“混賬東西!”
孟仲元被他踹翻在地,跟隨李元盛多年,這可不是第一回了,但是他如今歲數也不小了,可再經不起這麼一踹,當下急了兩聲,伏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