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親王今年已經六十多歲, 但因保養得好,看上去仍然很神。
至現在看著比旁邊暈船狂吐的太醫強多了。
說來,他也算一位另類的傳奇人。
肅親王的生母出名門, 備先帝恩寵, 得封貴妃。先帝屋及烏,對當時的三皇子也頗為喜。
后來皇子們漸漸長大, 天資初顯, 三皇子可謂文不武不就。
但唯獨有一點,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趨利避害,而且不要臉。
先帝晚年暴多疑, 喜怒無常, 連邊伺候他幾十年的老人兒都沒被責打, 更一度與號稱最寵的明珠寧德長公主決裂,但恰恰就是看起來干什麼什麼不行的三皇子,始終屹立不倒。
先帝晚年癡迷佛教,希來生能再續權勢富貴, 但恰逢戰事吃,天災肆,財政張, 卻不好主開口做什麼。
三皇子便主上書, 借著盡孝的名義要求大肆修建廟宇、陵寢, 并帶頭收斂錢財, 無所不用其極。
先帝果然龍大悅,將一干彈劾的折子都下去,多次公開稱贊他“純孝”, 加封其為親王, 臨終前甚至留下旨, “不可殺不可廢不可圈,三代后始降。”
后人常說,自己養的兒子自己知道,別看先帝最后那幾年瘋瘋癲癲,肯定也明白三皇子得罪了不人,自己這個靠山一倒,隨便哪個兄弟登基都沒好果子吃,所以才留下這麼一道免死金牌……
馬冰想得太多太神,腦海深似有狂風大作,卷起堆積山的記憶碎片,滿是白的,的……以至于連龍舟比賽都看不進去,只是麻木地跟著周圍的人好、鼓掌。
甚至連什麼時候結束的都不知道。
“馬姐姐,你怎麼了,瞧著臉不大好。”袁媛發現馬冰好久沒靜,扭頭一瞧,卻見眉頭鎖,面容泛白,不由擔心起來。
趙夫人聞聲也看過來,“是呢,這孩子別是中了暑氣吧?”
馬冰緩緩吐了口氣,努力出一笑,索順著們的話道:“大約是這幾日沒休息好,又怕熱。我看我還是先回去好了,也省的給大家添麻煩。”
“今年確實比往年更熱些,也好,我打發人套車送你回去。”趙夫人道。
“我陪你吧。”袁媛起道。
“不用忙,”馬冰笑著按下們,“我自己就是大夫,還能不清楚?其實冷水把臉也就好了,只是這里太吵罷了,正好現在別的街上清凈,我沿著樹蔭底下走走,吹吹風就好了。”
正說著,外面樓下又是幾艘船伴著震天響的喝彩和鑼鼓聲駛過,吵得眾人直皺眉。
確實。
有趣是有趣,熱鬧是真熱鬧,就是未免忒熱鬧了些。
馬冰再三勸說,終于安下袁媛和趙夫人們,提前離席。
剛下了樓,離開眾人的視線,馬冰臉上的笑意就褪得一干二凈。
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看那廝飛揚得意的胖臉一會兒,就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掐死他!
今兒幾乎整座開封府的人都跑出來看賽龍舟,沿河那幾條街上人滿為患,其余的地方卻冷冷清清。
馬冰順著樹蔭走了幾步,看著波粼粼的湖面,心終于平靜了些。
水里有不魚蝦,許多人都習慣將剩飯拿來喂魚,故而一只只都吃得圓滾滾,一看有人站在岸邊,便練地簇擁上來,張大著等待投喂。
馬冰看著腳下噼里啪啦涌過來的魚群,嘆道:“你們倒是快活。”
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因質糙,還不必擔心給人抓了去吃。
上輩子積德了吧?
“馬大夫!”
忽然有道悉的嗓音響起。
馬冰抬頭一瞧,卻是斜對面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館里,草滿臉興地沖招手。
習慣笑了下,見四下無人,抬步走過去,“你們怎麼來這里了?百花樓也沒人跟著?”
草將本就干凈的椅子又使勁抹了幾回,熱地請坐下,又倒茶。
見面不佳,張抱月擎著扇子給扇了幾回,聞言懶懶散散道:“今兒出門都沒帶銀子,且契還在鴇母手里攥著,出了城就是逃奴,怎麼逃,往哪里逃?”
老鴇們也知道打一子給個甜棗的道理,只命打手們圍住幾條要的路口,便樂得賣個好,讓手下的姑娘們輕快一日。
“馬大夫,喝茶。”草倒了茶,又用扇子飛快地扇了幾下,不燙了才端過來。
“好草,多謝你這樣用心。”馬冰笑道。
草抿兒笑起來,雖還是瘦,但因病好得差不多,日子有了盼頭,瞧著神倒還好。
都去湊熱鬧去了,茶館里除了們這一桌竟沒有旁的客人,掌柜的不在,兩個伙計樂得懶,都在遠的角落里磨牙打瞌睡。
也不知是太熱,還是被一大早的鑼鼓聲嚇到,樹上的蟬竟也啞了似的。
隔了幾條街,遠仍有鑼鼓聲飄來,只是隨著風晃晃悠悠,聽不真切,夢境似的。
屋子里安靜得很,只后面小火爐膛炭燒得通紅,噼里啪啦著壺底,聽那逐漸沸騰的水呼哧有聲。
張抱月四下看了看,又讓草去守著外面,以防有人聽,這才示意馬冰近些,低聲道:“我怕有心人察覺,你給的那幾個名字只好一個個來……那田嵩近幾年癡迷佛教,常去各大寺院拜祭,下月中旬有高僧在城南福云寺講經說法,他必是要去的。
他年事已高,福云寺又偏僻難行,說不得要住幾日。”
田嵩便是那田斌的父親,前任戶部尚書。
馬冰眼神一閃,“多謝。”
最近幾年開始癡迷佛教?怕不是虧心事做多了,心虛吧。
人常說年紀越大,膽子越小,越惜命,看來果然不假。
張抱月向后靠了靠,看著的眼神十分復雜,良久才道:“我不知你要做什麼大事,心里總覺得……唉,你,罷了,你且好生保重吧。”
頓了頓又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看我們這樣,不還是熬著嗎?”
熬吧,總有一天能熬出頭。
馬冰謝過張抱月,自己從腰間出折扇狠狠扇了幾回,待煩悶的緒稍退,這才看著窗外淡淡道:“有些時候,活著還不如死了。”
死,聽上去或許很可怕,但真正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有時活著才是一種煎熬。
因為留下的人不得不背負許多東西,那些東西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磨滅,反而會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直到將人垮。
馬冰不知自己此生有沒有如釋重負的一日,也不知究竟什麼時候會被垮。
但……只要還活著,就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
“以后就好了。”看著窗外,幽幽道,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張抱月和草聽。
日頭正高,熾熱的火辣辣照下來,整條河面都像灑了碎銀,是晃眼,人不敢直視。
路邊的果樹高度有限,枝葉搖擺間,便有雪亮的斑落下,好像隨時都要把那地面點燃了。
混雜著艾草和雄黃氣味的空氣扭曲著,無比灼熱,混著附近河流升騰起來的水汽,又悶又,讓人越發清晰地到每一次呼吸。
從口鼻進去,順著管,一路蔓延到五臟六腑,滾燙。
張抱月和回來的草對視一眼,心尖兒猛地一。
后者忍不住低了聲音,聲問:“真的能麼?”
之前一度活不下去,是張抱月告訴,只要活著,馬冰就有法子讓們逃出去。
所以草活下來了。
雖然年紀小,卻也知道這事兒是不容易辦的。
而張抱月了解得更多。
更換戶籍這種事其實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也不難,單看是誰去做。
對有權有勢的人而言,不過一句話的事兒;可對普通百姓來說,難如登天。
偽造假戶籍自然不的,經不起查,早晚有餡兒的一天。
故而張抱月思來想去,也只有兩個法子,一是如之前舞弊案那般梁換柱。只要你頂替了對方的份,自然就了另一個人。
逃奴張抱月,與我何干?
但平白無故的,誰愿意放棄呢?難不,要為了們再去殺人?豈不更容易馬腳?
還有另一種法子。
昔年曾聽某位員醉后提起過,有人為了替某些權貴罪,自出生之日起便憑空偽造出一個人來,然后據年歲增長造人生……
也就是說,其實世上本沒有這麼個人,但戶籍上卻實實在在是存在的,日后隨便誰頂替,都無懈可擊。
這個法子固然保險,卻須得手眼通天,聽說馬冰剛到開封府不久,有這樣的能力嗎?
原本張抱月想著,即便馬冰是糊弄們的也無所謂,權當報了救命之恩吧。
可面對重新開啟一段人生這種,又有誰能真的不心?
時間一長,就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自己真得了自由,會是何種景?
馬冰能理解張抱月和草的想法,只是不便一開始就底罷了。
“放心,無論我這里與不,答應了你們的事,就一定會做到。”馬冰平靜道。
戶籍文書這種東西,別人可能缺,唯獨不缺。
從西北一路走來,見過太多死亡,而很多人幽居深山老林,死后亦無人知曉,或者……都死了,本來不及報備。
既然無人報備,府也無從知曉,單純從戶籍上來說,那些人已經死了,卻也還沒死。
收攏了那麼許多戶籍文書,就好像也背負了那麼許多人短暫的一生。
聽了馬冰的話,草有些無措,喃喃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和張姐姐都想著,若你也能好好的就好了,以后咱們一塊過日子。”
不了解這位馬大夫,也不大敢多問,雖然對方總是笑的,可也不知怎的,就是覺得對方過得很苦。
既然開封府讓馬大夫不開心,為什麼不大家一起走呢?
走得遠遠的,去一個沒人認識們的地方,重新開始,過普通人的生活。
馬冰一怔。
張抱月看了看草,又看看馬冰,沒做聲。
不過,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端午前后,天氣易變,剛還萬里無云,突然就平地起了陣涼風,從不知什麼地方刮過來幾團烏云。
剛還燥熱的空氣驟然帶了幾分涼意,馬冰不住狠狠吸了幾口,沖草笑了笑,心里突然暢快許多。
“要下雨了。”
張抱月出手去,著自指尖流竄的水汽,不笑起來,“是啊,這麼難熬的熱天兒,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