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雨!”
開封府東的驛館,一名驛吏看著外面如注的雨幕嘆道。
“可不是!”同僚在他后笑道,“不過這雨來得也算巧了,前幾日麥收,晴天大日頭,正好割麥。這些日子豆子要狠長,正缺雨水。”
驛吏不過是不流的“吏”,俸祿微薄,還要靠家中田畝補才好過活。
開封府往東一帶多種麥豆,許多驛吏家中也是如此,前些日子久旱不雨,對麥子固然好,可其他莊稼菜蔬就苦哈哈的,眾人不免十分煩憂。
如今見大雨下來,便都松了口氣。
兩人正說著閑話,忽聽遠一陣有節奏的靜傳來,當下對視一眼,迅速站起向里面喊道:“來差人了,十人以下,快準備!”
常年做這行的,必能在瞬間分辨出馬蹄聲和基本數量,以便隨時接待。
連通驛館的道只有驛夫、員及其家眷,或是拿著朝廷特殊批文的趕考學子才能走,而驛夫一般單人獨騎,上佩戴響鈴,尋常員往往坐車,學子們則大多兒著,或是騎騾子,聲音都不對。
而西邊來的這一撥并無鈴音,人數不多,速度又快,十有八/九是開封府出來辦差的衙役或武將。
眾人正準備時,馬蹄聲已急速近,不多時,果然從拐角的林后轉出來一小彪人馬,一看,大約七、八個
這群人騎極佳,毫不懼雨天疾馳,數十只鐵蹄重重踏在積滿雨水的泥坑中,濺起好一陣泥淘水浪。
不過眨眼功夫,一行人就到了驛館門口,早有準備的眾人一擁而上,幫他們牽馬欄喂草料,又要公文看。
為首的是個極其年輕俊秀的武,下馬后先回頭看了一干同伴,確認無誤后才道:“開封府軍巡使謝鈺帶人往東河盛安鎮辦差。”
當下有驛吏核對著記錄下來,又按照個人品級去準備屋子。
“大人快請里面歇息,馬上有熱水、姜湯送上,可還要替換?”
靠近京城的驛館也算大祿朝的門面,大多條件不錯,附近采買也便宜,因常有達顯貴在此停留,各日常起居所需都是齊備的。
謝鈺道:“裳倒不必,熱水多備些。”
開封府的人都習慣了說走就走,日常屋子里都放著個包裹預備出門,替換裳和慣用品都是現的,倒也不必用外頭的。
驛吏們一一記錄,才要離去,卻見眾人紛紛解了蓑和斗笠,出臉兒來,里面赫然有個年輕的漂亮姑娘!
幾人不住愣了愣。
這年頭,人也要跟著出門辦差了麼?
夏日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謝鈺一行人昨天傍晚從開封府出發,跑了一夜加這大半日,中間雨停了又來,來了又停,更兼疾風,便將眾人澆了個。
當下也不多話,便都先去沐浴更。
諸人都是麻利的,過了約莫兩刻鐘,便紛紛去謝鈺屋大廳匯合,一邊嘶溜嘶溜喝姜湯,一邊討論案。
他們這次要去的盛安小鎮隸屬東河縣,按理說發了案子,自有當地縣令置,或是案結,或是陷困頓再報給開封府不遲,可來的人卻說剛一發現尸,縣令陳維就命他們即刻上報。
馬冰十分不解,就問了出來。
那來報信的衙役見謝鈺等人并未阻止,便老實回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地況著實有些復雜……”
原來早年那盛安小鎮不過依河而建的小鎮子,后來不斷有人去河對岸營生,又與當地人結親、家,便漸漸蔓延至河對岸。
后來朝廷為方便管理,以河為界分割,河東為東河縣,河西為西河縣。
原本也是要將盛安小鎮一分為二,奈何多年下來鎮上百姓早就互結姻親,往來生活,譬如說張三住在河西,他家老娘卻在河東養老;王二麻子家在河東,卻要每日早起去河西的小鋪子上開門營生……
若果然分割歸到兩縣,且不說戶籍文書要全部重做,每日盤查份便是個大麻煩,又要增加關卡……故而最后也沒割,如今便還是屬于東河縣管理。
如此一來,一座鎮子化作兩半隔河對,中間連著大橋,百姓生活倒也便利,只苦了兩縣員。
因那盛安小鎮在行政上屬于東河縣,可偏偏有一大半坐落在西河縣,鎮上百姓籍貫更是兩縣混雜,故而十分難管。
而這次發現的無名男尸正位于河中央,上暫時也沒發現能證明份籍貫的文書,一時兩個縣兒誰管也不是,誰不管也不是。
東河縣的百姓發現后立刻報,而縣令陳維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擅長教化百姓、治理農桑,卻唯獨不大擅長斷案。
而如今正值豆田生長的關鍵時期,又逢夏日汛期,還要組織即將到來的秋闈,任務既多且重,著實有些分/乏……
此案必然需要兩縣聯查,可他又不夠級別直接要求臨縣配合,涉便是好大的麻煩!
左右命案都要上報給開封府知曉,索便一開始拉人來,自己也好騰出手下田去。
馬冰聽后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那位陳維陳大人著實……”
著實不知該怎麼形容。
當的大多好面子,一般能遮掩的自己就遮掩了,回頭政績上也好看,可他竟大咧咧承認:我就是不長于斷案嘛!
簡直,簡直直白得可。
謝鈺接道:“陳維此人我知道,確實是當政的一把好手,自他去東河縣任職,河道、農桑都大大改善,每年上來的賦稅多了,百姓們的日子也好過了,陛下還曾多次夸贊。”
奈何人無完人,就是斷案上差了點兒。
不過陳維為人率直,不會的就是不會,決不胡斷案,遇到棘手的事便擬折子上報求助,雖難免被同僚嘲笑,卻也是他的一大好。
當今皇上雖時常嫌棄他愚笨,可每次也都欣賞他這份老實,能準的都準了。
那衙役聽得直點頭,與有榮焉道:“是呢是呢,陳大人可是個好啊,前年他任滿,原本要調往別的,可百姓們舍不得,送了好幾柄萬民傘,哭著跟出來幾十里,皇上十分慨,便又留他做多一任。”
馬冰立刻道:“那可真是位好了。”
說得又急又快,引得謝鈺多看了一眼。
馬冰理直氣壯道:“怎麼,謝大人覺得不對嗎?”
朝廷說好的,未必好;
皇帝說好的,也未必好;
但百姓說好的,就一定是好!
都說賤民愚昧,不堪教化,可偏偏就是他們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人心都是長的,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天長日久的,還能品不出來?
謝鈺搖頭失笑,“對,馬姑娘說的都對。”
他還沒說什麼呢,這姑娘就跟只小斗似的,肚子里估計早就準備好了一堆話來堵。
元培拉了拉旁邊的阿德,頗有經驗地問:“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多余?”
阿德茫然,“……沒啊!”
我覺得自己還重要的呢!你看,大人出門辦事都帶著我!
元培:“……”
我就白問!
這二傻子!
眾人說了一回陳維,又講回案子。
死者被發現時可能已經在河水里泡了幾個時辰,據說微微浮腫,但仍能分辨出是個大約三十歲上下的男人。
陳維一面上報,一面命畫師繪制畫像,又四打聽誰家有人外出未歸,或是報人口走失的。
“本縣仵作大略看過了,口鼻有泥沙和沫,但上也有幾淤青,一時不好說是溺亡還是被人所害。最近河水水位降得厲害,河床上許多石頭和雜都了出來,死者一路飄過,不好斷定究竟是被兇手打的,還是將死未死時自己撞的。”那衙役道。
眾人聞言點頭,倒也謹慎。
“沒有隨品麼?”謝鈺問道。
命案頭一個要做的就是斷定死者份,只有知道了份才能通過推斷他的人際往,進而找到兇手。
而除了戶籍文書、路引等府文牒之外,隨品就是確定份的最佳證據。
衙役搖頭,“卑職來時只有一尸,不過陳大人已經散出人手沿河搜索了,或許現在已有了發現也未可知。”
謝鈺點點頭,“還有別的麼?”
“仵作還沒剖尸,只除了,共有兩層,里是尋常棉布,外袍卻是綢的,鞋子也只有外面一層是緞面,里和子則是棉布。”衙役說,“另外死者的手足和都十分干凈,除了可能是水后造的幾新鮮劃傷外,并沒有多舊年的繭子和傷口,看樣子不是做活的。”
聽完這些,眾人心里就大約有了數。
沒有繭子和傷口,又能穿得起綢緞,說明死者的生活不算艱難。
但只有外面一層見人的是綢緞,說明他的日子也還沒富裕到隨心所的地步。
所以死者的家境很可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這種人才是最多的!
僅憑這些,本無從下手嘛!
看來,還是要親眼看了尸,再仔細查看現場才好。
正想著,外面有人敲門,“幾位大人,面煮好了,現在端過來嗎?”
命案不等人,現在外面雖然還下著雨,但謝鈺等人也不準備休息太久,只暖暖子,吃點熱湯熱飯,便要繼續趕路了。
飯上得很快卻不含糊,每人好大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外加一碗醬,一碗蒸魚,兩樣特時蔬。
而最人驚喜的,莫過于竟然還有一碟醬牛!
連著趕了大半日的路,眾人也都壞了,當即顧不得許多,埋頭吃起來。
一時風卷殘云,不多時,桌上盤子簡直比在座諸位的臉蛋兒還要干凈。
眾人吃飽喝足,又灌了水囊,紛紛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