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了年紀之后, 難免會對年輕一輩抱有希,五兒才不過十五歲,陳維倍痛惜, 想著能否教化一二,于是就去牢中探。
結果正如謝鈺所料,五兒非但沒有懺悔或是, 反而對他大加嘲諷,嘲笑陳維愚蠢。
見他確實無可救藥, 陳維不由十分失,回來時瞧著人都有些沒神。
謝鈺見了, 就說:“陳大人若只憾他一人, 豈不知若由得他長大, 來日會有更多無辜者害。”
陳維拱了拱手,一聲長嘆。
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眼睜睜看著轄下一個孩子犯下這樣的罪孽, 痛惜之余,也恨自己無用。
他這幾天一直在想,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會犯下這樣駭人聽聞的大案,是否是自己教化不力的緣故?
陳維正暗自懊惱, 忽聽謝鈺道:“放眼天下,每年都有幾個貪冒出來, 殺是殺不盡的,也有許多駭人聽聞的命案,斷是斷不完的, 那依陳大人之見, 都是陛下的過錯嗎?”
陳維幾乎立刻就跳了起來, “自然不是!陛下日理萬機, 豈能面面俱到,那些人不過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而已……”
說完,他自己也回轉過來,謝鈺竟是在委婉地規勸自己,一時慨萬千。
果然傳言不可盡信。
以前他只聽說,這位小侯爺冷漠不近人,可如今看來卻不盡然,倒是那無之人卻最有。
案子破了,開封府眾人卻沒有立刻離開東河縣。
一則需要移案件、轉移人犯,一應手續和文書都要過完,說不得也要大半日才好。
二來大家這幾天也著實累了,返程又是數日騎馬奔波,不得要歇息半天養蓄銳。
于是謝鈺就帶元培等人在衙門里整理卷宗,理手續,馬冰去后面檢查尤小田的況,順便自告勇去王家還騾子。
也不知王家人是于見人,還是過分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還有一頭牲口在外面,幾天過去了,竟一直無人來取。
養了幾日后,尤小田的已經穩定,瞧著面也好了。
昨兒得了消息,劉喜一大早就跑來衙門接娘子,因知道子骨不好,還特特雇了一輛驢車,里面先鋪一層厚實的草席,再鋪一床被子,便十分了。
馬冰就笑,“你們夫妻分倒深。”
世間多有薄寡義者,同富貴者多,共患難者,尤小田有心疾,必然不能像其他健壯婦人那般料理家事,那麼劉喜的擔子難免重一些,難為他這麼些年毫無怨言。
期間又時常有王征來滋擾,說出那許多混賬話,但凡有不明事理的男人聽了,說不得便要遷怒……
劉喜是個厚道人,聽了臊得黑臉泛紅,只是撓著頭嘿嘿憨笑。
倒是尤小田這幾日見馬冰為人和善,也絡,便鼓起勇氣道:“他,實在是個好人。”
說完,自己臉也紅了。
兩口子過日子,最要的不就是相互諒麼!
馬冰笑著說:“看你們這樣好,我今天偏要做個沒眼的打擾一回!”
見劉喜傻乎乎發愣,尤小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馬大夫說,看王,看那人和我都有心疾,說極有可能是祖上兒里帶來的,要去給兩個娃娃把把脈呢。”
劉喜一聽,大喜過,忙跪下給馬冰磕頭。
馬冰忙將他扶起來,“不值什麼,既然知道了,不過走一趟的事兒。”
于是三人上路。
劉喜趕車,尤小田坐車,馬冰騎馬隨行,一路上都是說些兩個孩子日常狀況。
因尤小田和王征曾多年不見,并不了解對方的況,可自己卻是到了十歲上下才漸漸顯出狀況。
如今兩個孩子還小,雖時常生病,但小孩兒本就弱,也實在說不準到底是心疾還是巧合。
不多時,到了,劉喜先去鄰居家敲門,接回兩個孩子。
他并非長子,親后就分了家,來城中過活,故而一旦夫妻倆都出門,孩子便無人照料,只好拜托鄰居。
那鄰居見馬冰親自來送,十分敬畏,又旁敲側擊地打聽來做什麼。
馬冰認出就是當日在堂上明正大承認聽的婦人,也覺好笑。
這類人并不罕見,雖偶爾難免有些煩人,但大病沒有,心還是好的,但凡鄰里間有個什麼事兒了,也最出手幫忙。
人無完人,更何況尋常百姓?
大凡一個人沒有壞心,便已極難得了。
不然,豈非人人都能圣!
“聽說他家孩子前兒咳嗽,順便來把把脈。”馬冰含糊道。
劉喜和尤小田的兒子六歲,兒四歲,都是不懂事的時候,但被教得很好,只拉著父母的手在邊,仰著小腦瓜看這位陌生的漂亮大姐姐。
馬冰失笑,一手一個腦袋瓜子了,兩個小孩兒便都咯咯傻笑起來。
別說,傻笑的模樣真跟劉喜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婦人一聽,用力拍下大,“是呢,您是大夫呀!那,那……”
竟罕見地局促起來,著兩只胖乎乎的手,想說什麼,卻又不大敢開口的樣子。
馬冰哪里猜不出的心思,一抬下,“若家里有病人的,我也一并看了就是,勞煩嬸子去附近各家說說。”
小縣城大夫不多,百姓們日子富裕也是有限的,難免摳搜,大多“小病忍,大病拖”,多有小病拖大病的。
本就經常義診,也不多這一回。
那婦人一聽,大喜,先咕咚一下麻溜兒跪下磕了個頭,又飛快地爬起來,一邊顛著的子小跑,一邊沿街喊道:“開封府的大夫要來給咱們義診啦,各家各戶有病人的都來看看啊,開封府的大夫……”
活像個奔跑的大喇叭。
馬冰呆了,然后看著腰間那圈小抖~啊抖~噗嗤笑出聲。
劉喜和尤小田都是不好意思,“您看,為了我們這點小事,竟要勞累您……”
馬冰擺擺手,“走吧,進去吧。”
似乎每個地方都有一個類似于“萬事通”的角,那婦人便是如此。
的號召力和傳達能力簡直驚人,馬冰還在給尤小田的兩個孩子拿脈時,門口就已呼啦啦聚起數十號人。
有老的,有小的,有拖家帶口的,他們大多不是空手而來,但倉促間也拿不出什麼面的謝禮,有的胡湊了一籃子蛋,有的忍痛翻出自家不舍得穿的花布,有的是幾個饃饃,還有野菜、瓜果……
因畏懼“開封府”三個字,他們也不敢貿然進來打擾,便都挨挨堵在門口。
“哎大家伙都不要著,貴人看笑話,說我們鄉下人沒規矩。”那婦人又氣吁吁趕回來,揮舞著胳膊道,“依我說,大家都各自帶著凳子來,就從門口這里墻兒一溜兒往外坐著,先來后到,又便宜,也不至于了次序。”
眾人一聽,都說好,又呼啦啦回家取凳子,果然乖乖沿著墻兒坐好。
因怕打擾里頭聽脈問診,也不敢大聲說話,實在憋不住了,就低嗓子,臉臉小聲議論幾句。
看病抓藥極貴,尋常人家哪里經得起幾回折騰?
如今難得有開封府的大夫來義診,眾人都激得不得了,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惱了人家,一甩袖子走了。
馬冰見了,不覺有些驚訝。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婦人也就是沒遇到適合施展的機會,不然或許真能做出一番事業,至不會輸給同輩男人們。
見往外瞧,尤小田也約猜到什麼,便小聲道:“那牛嬸子極能為,便是幾個男人也干不過。家在外頭養了幾百只,幾乎都是一個人跑前跑后,料理得妥妥當當,男人竟只能跟著打下手了……如今便是當家。”
馬冰恍然,也覺得好。
果然只要是人才,不管在哪兒都不會埋沒。
給兩個孩子把完脈,馬冰又示意兩個小家伙上前,耳朵到他們的腔上細細聽聲音。
孩子還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還以為漂亮姐姐跟自己玩,只是咯咯著脖子笑,“~”
尤小田忙道:“快別,大夫看病呢!”
劉喜更是干脆出手,預備實在不行就自己上手,將這兩個小崽子卡住。
兄妹倆就乖乖不了。
聽完了聲音,又讓他們在屋里略跑幾步,再說話,聽氣息。
如此這般細細診了許久,馬冰才表示可以了。
劉喜和尤小田便張地問:“大夫,這……”
馬冰提筆寫方子,“男孩兒是無礙的,倒是這孩兒,略有不妥。”
見兩人神大變,馬冰忙擺擺手,又笑著安道:“好在發現得早,況且大約是你男人子骨忒好,的況遠不像你這樣重,用心調理兩年,雖不敢說與常人無異,但輕易也就發不得病了。”
兩個孩子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倒是劉喜和尤小田對視一眼,微微松了口氣。
劉喜兒的小臉兒,重點囑咐兒子,“聽見了嗎,妹妹弱,你日后多照看著些。”
小男孩兒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妹妹病了嗎?”
劉喜點頭,“所以以后爹和娘難免也要多疼妹妹些,你是哥哥,要曉得謙讓。”
本來孩兒麼,就那麼寵些,如今又知道子骨不好,越發憐惜了。
小男孩兒重重點頭,大聲道:“我一直都疼妹妹,以后也疼!”
眾人便都笑起來,“好小子。”
外頭聚集的百姓甚多,除了他們這條街的,還有聽見靜來問,一聽也跟著來排隊的,于是隊伍越來越長,竟直接看不到頭了。
幾乎人人都帶著土產,馬冰哪里拿得了這許多,奈何盛難卻,只得略撿了幾樣方便存放的收下,也堆滿一張桌子。
轉眼到了晌午,眾人便都自覺端了各飯菜來,滿滿當當堆了兩張大桌,請馬冰吃用。
還有漢子取來自家珍藏的酒,結果被眾人噴了滿臉。
“糊涂東西,大夫是能隨便吃酒的麼!”
“還不快把你這黃湯拿回去,丟人現眼……”
那人興沖沖來,灰溜溜走,眾人一陣哄笑。
卻說縣衙那邊也在吃飯,元培好奇道:“二兩去了許久,怎的還不回來?”
謝鈺卻是了解的,并不奇怪,“必然一時心,又留下義診了。”
眾人這才想起素日脾,恍然大悟。
直到傍晚,聞訊前來義診的百姓才漸漸散了。
大家激不盡,又要留馬冰吃完飯。
“大夫,我家燉得好,又蒸了魚,來我家吃!”
“有什麼稀罕的,還是我家,我家剛宰了鴨子,燉得爛爛的,最好克化。”
“還是我家…”
“我家!”
馬冰笑著謝過,“大家的好意我領了,只是明兒就要趕回開封,著實耽誤不得。”
眾人都是憾,又不好強留,只好一口氣送出去幾條街,又力揮手。
走出去好遠了,馬冰還能聽到背后傳來的聲音:
“馬大夫,長命百歲啊!”
“馬大夫,有空再來咱們東河縣做耍,就住我家!”
“去你的,住我家!”
好端端的送別轉眼又開始爭,馬冰忍不住哈哈笑出聲,卻不回頭,只在馬背上高高舉起酸痛的胳膊揮了揮,“后會有期~”
回到縣衙時,天都黑了,守門的衙役見回來,紛紛問好。
才進到后院,元培就從凳子上跳起來,“好啊,你還知道回來!”
謝鈺一言不發往那邊走,路過元培邊時踢了他一腳,“還不去拎東西?”
元培等人這才注意到,馬冰手上、腳下竟然都堆了無數大小包裹,忙一窩蜂湊上去拿。
腌的流油雙黃蛋自不必說,還有許多自家晾曬的風干,加了調料烤制的豆腐干、條兒……五花八門,全是不易壞好保存的本地特產。
“好家伙,你這是進貨去了!”元培笑道,“這下倒是不用外頭買去了!”
馬冰了肩膀,緩緩吐了口氣,“啊,倒是沒來得及給王家送騾子!”
謝鈺失笑,“倒不必忙,王征之妻已經來了,正在后頭提騾子,你若想去見,我人留一留。”
你若說這個姑娘果決狠準,倒也不假,可一旦涉及到子,就得一塌糊涂,恨不得什麼事都替們做了。
簡直就是個爛好人嘛!
果然,馬冰瞬間來了神,“不用不用,我現在就過去,太晚了家去也不方便。”
一溜小跑趕過去時,王征之妻一素白,正好牽著騾子往外走,見急乎乎沖過來,嚇了一跳,認清后才怯怯道:“是您啊。”
又要行禮。
見只有一個人,馬冰皺了皺眉,“黑燈瞎火的,你公婆呢?竟就你一個人來?”
對方抿了抿兒,低聲道:“他們在家治喪,不開,況且,還有孩子要照料。”
那倒也是。
馬冰點點頭,陪往外走,“你這幾日可好?公婆沒再為難你吧?對了,我還不知道你什麼名字呢。”
世人似乎并不在意一個小小子姓甚名誰,說起來,便是王妻、王征之妻,或是王家的。
但馬冰卻覺得,哪里會有人真的不在意呢?
這是獨屬于我們的名字呀。
對方一愣,竟似乎回憶了會兒才道:“我姓江,因是雨天生的,爹娘就我雨生。”
“江雨生啊,”馬冰念了一遍,“很好聽的名字。”
還有幾分詩意呢。
因為這句話,江雨生整個人似乎都帶了幾分活氣兒,抿兒出一點不好意思的笑。
許是馬冰太溫和,許是江雨生真的太久沒同人這樣聊天,走了幾步后,竟忍不住主說起來。
“說來也怪,他在的時候,公婆待我不好,如今他走了,婆家反而……”好似有些迷茫,睜著眼努力想了會兒,才不大確定地說,“反而好像有些小心翼翼了。”
馬冰心道,這也不奇怪。
“小心翼翼就對了,”認真道,“這是你該得的。你是去他家做媳婦,又不是當奴才,憑什麼矮人一截呢?便是當奴才的,還管吃管住給工錢呢!你想想,你又缺了什麼!”
江雨生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一時驚訝非常,聽到后面,卻又噗嗤笑出聲。
“笑什麼!”馬冰撇了撇,“本來就是嘛。你還年輕,你公婆又只有一個兒子,必然擔心你改嫁,他們日后豈非無人照料?所以啊,如今你才是家里的頂梁柱,合該狠狠立起來!”
“頂梁柱?我?”江雨生詫異道。
“可不是!”馬冰道,“倒不是挑唆你們打仗,而是這人與人相,本就是真心換真心,哪怕你不想再嫁,為了以后孩子好呢,也得立起來。”
江雨生前半輩子都是規規矩矩,甚至活得有點窩囊,聽了這番話,直如霹靂當空,震得整個人都有些暈暈乎乎的。
馬冰也知無法立刻就改了,便道:“你知道本案的兇手了吧,那可是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早年父母不在,被爺溺,以至害人害己。”
還是個孩子!
江雨生一聽,果然嚇得抖了抖。
原來,原來不好生教導孩子,便是那個樣子麼?
終于有些急了,“我,我便是教不出有出息的孩子,也絕不想他日后出去害人!”
馬冰笑著拍了拍的肩膀,“嗯,我相信你。”
如果一個人能真正下定決心,們表現出來的毅力和恒心絕對會令世人震驚。
開封府眾人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再次啟程。
與來時不同的是,這次隊伍中多了兩輛囚車,還有東河縣撥來押送的幾名公人。
太剛從地平線冒出來,謝鈺便人檢查一遍,確認一應移文書都帶齊了,便大手一揮,“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