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軒認罪,田淑的案子結了,但對申氏的清算卻剛開始。
一連數日,上到朝堂,下到刑部,張口閉口都繞不開一個“申”字。
不過這都不干開封府的事了。
田斌來簽結案的文書,雙頰凹陷眼下發黑,瞧著憔悴多了。
前后不過半月時間,好好的一個家就死的死,瘋的瘋,他能到現在也不容易。
方保在里面同他接時,馬冰就隔著八角冰裂紋的小窗往里看,耳邊還有元培持續不斷的小道消息供應。
“聽說田嵩前陣子才剛略有點好轉的苗頭,結果前腳聽見兒沒了,后腳又聽說陛下要清算申氏,也不知了哪筋,瘋得更厲害了……”
馬冰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事你怎麼知道的?”
元培相當不當回事兒地撇了撇,“田家附近住的也都是各路員,幾乎天天都能聽見隔壁折騰。田嵩雖然瘋了,但到底還是家主,偶爾也清醒,便也沒人真敢上去堵他的,隔三差五就鬧得人仰馬翻……”
何止他知道,大半個開封府的人都聽到風聲,甚至連那一帶打更的更夫都拿這個當下酒料。
曾經田家也算煊赫一時,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怎不人慨?
馬冰若有所思。
“聽說肅親王也病了,病癥還差不多。”
元培嗯了聲,見瘦得麻桿一樣的田斌從里面出來,忙拉著馬冰悄默聲往外撤,一邊退一邊低聲道:“肅親王倒沒田嵩那麼嚴重,不過……”
他嘿嘿笑了幾聲,不說話了。
馬冰抬手就給了他一肘子,“跟我賣關子?”
“唔!”元培捂著肋骨,目瞪口呆,“你咋還打人呢?!”
“一碗圓子!”馬冰丟出條件。
前兒做了一回圓子,拿五五開的瘦細細剁臊子,加脆的菱角后合適大小的圓子,先炸至表皮金黃脆,然后高湯細細燉煮。
待到煮出膘的大油,略點綴幾顆脆滴的小青菜就了,十分鮮,眾人都吃得恨不得碗底。
連那濃稠的醬紅都被霍平搶去拌了飯。
元培呵了聲,“三碗!”
“兩碗,說不說。”
“。”
兩人以一種相當猥瑣的姿勢蹲在墻角擊掌為誓,然后元培才心滿意足道:“不過陛下特意讓人把順王已死和申氏被清算的消息說給肅親王聽,然后他的病急劇惡化。”
在肅親王看來,這就是皇帝大清掃的序幕。
連申氏那種百年大族都說倒就倒了,順王那個兄弟都沒了,誰知道下個到誰?
他娘的,還猜個屁,肯定就是我啊!
肅親王甚至會非常暗地想,或許本就沒有什麼命案,不過是他們為了激發矛盾,故意弄出來的……
當皇帝的人心都黑,幾條人命算什麼!
送田斌離開的方保剛一回來,就看見了墻角蹲著的馬冰和元培,表頓時微妙起來。
自家院子里,鬼鬼祟祟做什麼呢?
眾所周知,當一個人的底線不斷降低,就會在獲取防堪比城墻的厚臉皮的同時,逐漸喪失某種名為“尷尬”的緒。
被抓包的兩人大大方方站起來,竟還正兒八經地問方保,“方大人,看見我們謝大人了嗎?”
馬冰腦袋上掛了一片葉子,面不改地抬手摘下來丟掉。
方保的表越發一言難盡,小侯爺帶的這都什麼人?
“我跟謝子質不一個院子吧?”
兩人立刻出一種“哇,我竟然會迷路”的夸張表。
面對如此拙劣的謊言,方保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因為結果不會比勸屠夫吃素更好。
他了眉心,搖著頭往里走,走了幾步又想起來什麼,于是又停住腳步轉過來,意味深長道:
“你們大人半個時辰前就出門見客去了吧?”
元培:“……”
馬冰:“……”
啊,竟然忘了這一節。
大茂酒樓。
二樓北走廊盡頭的包間窗臺上擺著一小盆水蓮,白花黃蕊,圓葉如傘,靜靜浮在水面上。
偶有微風拂過,水面開漣漪,便催著蓮葉輕輕搖擺,與窗下河道之安靜劃過的小舟相映趣。
吱呀一聲門響,伙計送了酒菜進來,“小侯爺,裴將軍,酒菜上齊了,兩位慢用。”
臨窗而坐的,正是謝鈺和裴戎。
今天一大早,裴戎就派人傳了話來,說在酒樓面。
以往謝鈺也常與他見面,要麼偶遇,要麼兩邊約好了打球,唯獨這一次,裴戎事先什麼都沒說。
謝鈺也沒問。
自從馬冰與裴家相認,他們之間的關系好似也微妙起來。
裴戎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推給謝鈺,“聽說你在查過去的事?”
他也不等謝鈺,自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有把握嗎?”
謝鈺也隨他喝干杯中酒,“老實講,難。”
裴戎毫不意外地點頭,“自然是難。”
他捻著那只酒杯轉了轉,“先帝在時尚且不好做,他一駕崩,好像什麼都蓋棺定論……”
提及先帝,裴戎的心難免有些復雜。
他怎麼都想不明白,人怎麼會變那樣?
當年他不過一介草莽,幸得先帝知遇之恩,才能為國效力,可后來,他竟開始懷疑一手提拔的臣子,質疑他們的忠心。
甚至因為那些莫須有的風聲,就殘害忠良!
他提及當年恩,先帝便說他挾恩圖報;
他不提當年,先帝卻又罵他忘本……好像不管怎麼做都不對。
多人的熱心腸,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懷疑中變冷了。
當年裴戎當朝毆打田嵩和肅親王,當場見,多人上來都拉不住,先帝氣瘋了。
“……仗著有些功勞,眼里就沒有朕了,這是要造/反嗎?!好好好,你好得很!來啊,拖出去砍了!”
肅親王的一言一行都是揣先帝心思而做,毆打他,跟毆打先帝沒什麼分別。
這是對皇權赤//的挑釁。
所有人都被裴戎的舉驚呆了。
先帝當時已經多疑,眾朝臣平時多麼謹慎都不為過,可他倒好,竟直接將先帝的臉皮扯下來踩。
這不是大不敬是什麼?
莫說是當時的先帝,便是個大度的君主也未必忍得了。
任誰都看得出來,先帝是真的了殺心。
他絕不容許有人搖自己的權威。
裴戎覺得自己沒有錯。
賞罰不分、善惡不明,君不君臣不臣,就是欠打!
“陛下!”他雙眼赤紅,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喊,“您清醒過來吧!”
清醒過來,睜開眼看看,到底孰忠孰!
先帝非但沒清醒,甚至還覺得他在詛咒君王,氣得走下來搶了一名員的笏牌,舉手便打。
大朝會上作一團,若非涂爻等人舍命進言,說現在斬殺有功之臣,會讓天下人寒心,萬萬不可;
更有幾名言當場表示,若陛下執意要殺,他們就集撞死在宮門口……
如此鬧了一場,裴戎被一擼到底,上的許多功勞也抹了,貶為庶人,丟大牢足足關了一年多。
后來還是先帝病危,為了祈福大赦天下,這才由眾人借機撈了出來。
可即便離了大牢,裴戎也被圈在家,外面重兵把守,一言一行皆在監視之下。
裴家人上上下下也被牽連,每頓飯吃了什麼,說了什麼話,也有人一一記錄在冊,轉給先帝看。
如此過了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之后,先帝駕崩,當今登基。
當今本想立刻赦免裴戎,奈何還有幾位老臣在,只得徐徐圖之。
直到前幾年那幾個老臣死的死退的退,皇帝才得了機會,讓裴戎重返朝堂,并屢屢提拔,終于到了現在的殿前指揮使。
中間裴戎還想繼續替老兄弟正名,可太難了。
能堅持到現在還全而退的員,無一不是人老,若想正面突擊,連皇帝都一時奈何不得,更何況他?
讓他帶兵打仗,可以,但跟文臣耍心眼兒,著實不是長項。
“裴將軍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我亦有所耳聞,十分欽佩。”謝鈺沖他舉杯示意。
當時的他還在軍中歷練,并不大關注外界事,只偶然間聽過一耳朵,卻未曾生出深了解的心思。
直到后來……才知道裴戎走到這一步有多麼不易。
但凡中間稍有差池,他早就尸骨無存。
謝鈺敬完酒,“難,卻并非沒有法子。”
在裴戎的注視下,他緩緩道:“那些人彼此勾連,整件事就像一條鎖鏈,環環相扣,若想擺事實講證據,每個環節都不可或缺,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其中最大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的外祖父,如今人已不在,怎麼辦?
裴戎嘶了聲,“就是這麼個理兒。”
過去幾年他已試過了,屢屢壁。
那些人得跟猴兒似的,活像刺猬抱團,人無從下手。
“所以晚輩的意思是,先借別的罪名扳倒那些人,然后剝繭,慢慢細推。”
剛好順王死了,申氏倒了,正是心懷鬼胎者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裴戎眼前一亮,旋即又有些擔憂,“可畢竟牽扯到先帝,若他們始終不認怎麼辦?”
“會認的。”謝鈺緩緩道,似乎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把握。
當一個人上沒有罪名,自然想做什麼都難;
可如果一位曾經的員獄,到時候再審出點兒什麼來,哪怕駭人聽聞,大家便會覺得理所當然了。
裴戎很快聯想到這幾日京中鬧得最大的風波:田嵩和肅親王的病。
“難不那個……”
謝鈺有些慚愧,“不是我。”
裴戎嘖了聲,上上下下打量他幾遍,恨鐵不鋼地搖頭,“你不如你爹!”
做事太正,太守規矩。
謝鈺:“……”
不是他,那就是……
裴戎忽然高興起來,高興中還帶著點得意,好像自家孩子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的老父親一樣得意。
哎,還得是我們錚錚!
雖然不知道怎麼辦到的,但腦瓜子真好使!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一回,并就某些細節進行了深流,充分刷新了對彼此的認知,并慨了一番對方靈活多變的底線之后,充滿信心地分別。
后半程裴戎的興致很高,喝了不酒,謝鈺親自看著他穩穩上馬,這才放了心。
“你小子就是忒小心!”裴戎端坐馬背,大咧咧道,“想當年,老夫一口氣喝十斤不費勁,這才多?”
謝鈺的微笑巋然不,看上去無懈可擊,任誰見了都要夸一句誠懇。
您也知道是當年,也不想想現在多大年紀。
還十斤呢,剛才喝了不到兩斤就去了好幾趟茅房……
裴戎又吹了會兒牛,隨從催了幾遍,這才意猶未盡地調轉馬頭。
“謝子質!”
謝鈺搖了搖頭,才要向另一個方向轉離開,卻聽背后裴戎忽然。
他轉過去,“裴將軍。”
裴戎打馬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剛還滿是酒氣的雙眼無比清明。
“保護好。”
謝鈺不躲不閃回過去,一字一頓,“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