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田斌一路疾馳回了家,進門看到的便是滿地狼藉,大人哭,孩子,鬧個不休。
因田家近來接連挫,家主瞧著越發不好,幾乎日日都有仆從請辭。
那些簽了賣契的無可奈何,卻也沒暗自抹淚。
一日不得,便是一日與主家生死連在一,早年他們憑借田家的蔭蔽多麼趾高氣昂,此刻就有多麼惶恐不安。
田斌一路走來,倍蕭條,不有些恍惚。
田家什麼時候竟落魄至斯……
田嵩仍不見好,夫人更是病重起不來,這兩個月府中大小事務皆由田玟之妻呂氏帶著料理,也是忙得腳打后腦勺。
本以為之前公婆接連病膏肓就夠慘了,怎料竟還能更慘:
妯娌一人今日正籌備午膳,忽聽跟著田玟的小廝傳來噩耗,一時幾乎昏厥。
在們看來,田家敗落已定局。
若只是敗落倒還好說,可觀今日局勢,竟是要連拔起、定罪獄,這可如何是好?
若公爹和夫婿當真被拿下獄,們的母族必遭池魚之禍,膝下兒的前途也完了……
尤其是呂氏,素來知道自家男人不當用,卻不曾想到竟到如此地步,不由心急如焚,竟冒出和離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起,呂氏心里就燃起熊熊大火,一邊唾棄自己忘恩負義,另一邊,卻又難以克制這個念頭所帶來的。
正糾結間,田玟被軍押回,直接在正堂剝去朝服、帽,又冷冰冰警告他們全家暫時不得隨意外出。
田玟何曾過此等奇恥大辱,待宮里的人走后,不住破口大罵,兀自不服。
正巧呂氏也心煩,見丈夫如此不知厲害,也沒了安的心思。
你也知道恥辱,殊不知這恐怕已是朝廷開恩,沒直接在大朝會上剝了,你一路只穿中走出來……
兩人一時沒說到一去,言辭間就出火星子。
一干仆從早就嚇死了,勸又不敢勸,走又不敢走,只好在廊下跪了一溜兒。
田斌進門時,就看到兄嫂一人吵得不可開,一哥和一嫂最是懂得趨利避害,見勢不妙,早就溜回自己的院子窩著了。
見田斌回來,夫妻一人齊齊停住,忍不住又瞪了對方一眼,這才勉強收拾起面,人進門收拾打碎的茶、擺設,又上茶。
在呂氏看來,這個小叔子遠比丈夫靠得住,見他回來,頓時生出一種有了主心骨的覺,忙道:“小叔近來著實辛苦了,只是火燒眉,一家子骨也顧不得許多,依你之見,咱們接下來怎麼做才好?”
見妻子如此行事,田玟又被勾起許多舊怨,“他一個孩子,能頂什麼事兒!”
他是長子,卻一直頂著“庶”字,早年家中只有他一個男孩兒還好些,可這些年隨著田斌漸漸長大,天賦盡顯,父親也越來越將注意力放在這個弟弟上,甚至讀信、禮佛這種親近的事,也不旁人沾手。
時間久了,田玟難免不忿。
總覺得他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嫡母肚子里爬出來的罷了……
田斌早知他的心思,此時卻懶得計較,只讓人去請一哥,又讓田玟復述朝堂上發生的事。
“一字一句都不要,陛下是什麼反應,什麼表,也都說一遍。”
田玟本能地想要反駁,可見對方竟空前嚴肅,眼神也凌厲得嚇人,立刻就慫了,憋著氣老老實實說了遍。
末了又罵了一回。
田斌本不在意,可聽他罵著罵著就扯到肅親王上,不住眼皮子一跳,“你去找過肅親王?!”
他早有過猜測,只是父母病重、妹子遇害,未曾有機會驗證:
既然父親與肅親王私下有,這些年必然也不可能直接斷了往來。而與肅親王府打道,等閑心腹是不夠格的,且不說能不能拿得出手,自家兩個庶兄好歹還算是……
兩家若暗地里有往來,必由這一人辦。
見田斌神不對,田玟先就弱了三分,不過還是著頭皮道:“他,肅親王府這些年沒收咱們的銀子,如今家里出了事,他總不能不管吧?”
呂氏見扯到肅親王,早就嚇得不敢聽,退出去了。
田斌怒極反笑,“你憑什麼以為他會幫忙?”
他看著田玟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活生生的白癡。
田玟一愣,喃喃道:“都是一繩上的螞蚱……”
“愚蠢!”田家一子還沒進門,老遠就見田斌拍案而起,指著大哥痛罵道,“簡直愚不可及!”
一子:“……”
我來得是不是不是時候?
田斌氣得在屋里轉了幾個圈兒,余瞥見杵在院子里曬日頭的人,冷笑道:“一哥還等著我們請麼?”
一子苦哈哈一笑,趕鴨子上架似的往里走,“才來,才來……”
能不能當我是個死人?
兄弟三個,三個娘,單純看臉,幾乎瞧不出多緣關系。
一子與田玟不同,其實沒太大野心,就想著能有個一半職,有個能干的老頭兒和兄弟罩著,自己混吃等死就罷了。
當然,若是家產能多分些,就更好了。
這會兒他一進門,就立刻表明立場,“都聽兼資的!”
如此干脆果決,田斌想發作都下不去手了。
罷了,蠢就蠢些吧,至這個蠢而自知!
田玟素來高傲,如今卻被弟弟當著另一個弟弟的面兒罵得狗淋頭,如何忍得?
他才要回罵,卻聽田斌一句話嗆過來,“你是不是覺得死得還不夠快?”
若肅親王真有心幫忙,不用他們開口,必然主手。
而鋪面被封從幾天前就開始了,他不信肅親王沒得到消息。
今日大朝會,田家被如此針對,滿朝文武之中豈會沒有依附肅親王的?偏偏沒有一個人幫忙說和,事后也沒有只言片語遞進來……
這說明什麼?
說明肅親王打定了主意看著田家死!
肅親王是誰?
是能為了討好先帝,不顧邊關將士和百姓生計,勾連別人搶占軍餉和賑災錢款大興土木的。
雖未直接手,可死在他手下的人何止數萬!
如此心狠手辣之輩,你竟跑去跟他喊:“咱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救我,你也別活……”
這是著他殺人滅口啊!
被田斌這麼一說,兄弟兩個頓時冷汗涔涔,六神無主起來。
“那,那怎麼辦?”
老實說,現在田斌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雖然不知背地里真正出手的是誰,他的行必然得到了陛下默許,君臣死,臣不得不死,有功之臣尚且如此,更何況,田家是真的被人住小辮子。
正心煩意間,管家帶著幾分慌進來報信兒。
“幾位爺,外頭忽然來了一隊士兵,將咱們家圍起來了!”
三人齊齊起,“什麼?!”
這是要/嗎?
“還有,”管家湊近了,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來,“方才一位軍爺塞過來的,什麼都沒說。”
“拿來!”
三兄弟湊過去一目十行看,越看臉越白,到最后,幾乎跟死人一般了。
沒有落款,但誰都看得出來是誰寫的。
一子兩一,向后跌坐在地,喃喃道:“真被小弟說準了……”
肅親王,這是在拿他們全族的命要挾啊!
下午,呂氏越想越坐不住,索借著送茶點的由頭去找了田斌。
到了這般田地,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問:“小叔,你瞧咱們家……”
田斌微微瞇起眼,“大嫂不妨有話直說。”
呂氏訕訕一笑,“那我就說了。你瞧,你兩個侄兒侄還小,總要為他們考慮,自然,他們總是姓田的,也是為了日后給田家留點香火……”
“和離”一字,實在說不出口。
但田斌已經聽懂了。
出乎呂氏意料的,田斌既沒有怒罵不顧昔日誼,甚至也沒有一點兒波瀾,只是沉片刻,問:“大嫂快人快語,我也有話直說,敢問大嫂,父親和大哥名下產業的事,你可曾沾手?”
呂氏的法子固然薄,但一個家族要想延續下去,單靠意氣用事是不的。
孩子們還小,人又不算正經田家的人,呂氏這個法子,或許還真能為田家覓得一線生機。
呂氏臉微變,張了張,含糊道:“我一個人家……”
見此景,田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顯然這個大嫂也不干凈!
他直接端茶送客,“大嫂恐怕還不知道,田家已被軍圍了。”
“什麼?!”呂氏驟然變。
田斌忽然覺到了深深的疲憊。
他抬手將茶盞往桌上胡一丟,向后靠在大圈椅里,語氣飄忽。
“等死吧。”
“你說,田斌,或者說田家人真的會乖乖等死嗎?”
馬冰蹲在火爐前,橙紅的火苗將的臉映得晦暗不明。
旁邊謝鈺搬過來一捆柴,“困猶斗,更何況人?”
不會的。
馬冰了一柴丟進去。
“我也是這樣想的。”
火焰有片刻黯淡,但很快就順著新柴火攀爬上來,亮和溫度都更上一層。
田家必然不肯輕易赴死的,但田嵩卻一定會死。
其實馬冰并不十分在意田斌等人會不會死,甚至偶爾覺得,讓他們窮困潦倒生不如死的活著,遠比砍了更解氣。
眼下最要的事在于,田家為了求生,究竟會不會咬出肅親王?
北方似乎沒有什麼正經秋天。
秋之后,氣溫驟降,幾乎一天一個樣。
饒是馬冰這麼不怕冷的人,如今也已開始穿厚緞了,至于王衡等年邁弱的,干脆直接換了夾。
秋天麼,不得要秋膘。
一來補足夏日消耗,一來人上膘多點,也好越冬。
今兒馬冰上街,回來時就捎了幾只老鴨,膘厚油重,配上酸筍,濃濃熬一鍋,正好解膩又香甜。
火重新大起來,鍋子里的濃湯咕嘟嘟直冒泡,香配著酸筍的清香,而不膩,正好下肚。
王衡聞見味兒,裹著小夾襖溜達達走出來,“該開飯了吧?”
馬冰失笑,又抬頭看了看天,果然給他們一人舀了一碗,“先喝湯,再吃……我瞧著似乎要下雨的樣子。”
王衡接了碗,先撅起老吹了吹,轉著圈兒略啜幾口,仍被燙得齜牙咧。
鮮!
不舍得吐!
燙也咽下去!
謝鈺看得好笑,又有點嫉妒。
這老頭兒,整日住在這里,私下里不知多吃了多好東西!
瞧瞧,一個夏天過去,別人都苦夏,唯獨他,反倒還胖了些!
正暗自腹誹,眼前一晃,卻是馬冰夾了個鴨兒放進來。
笑瞇瞇道:“謝大人近來辛苦啦。”
謝大人立刻滿足起來。
他特意看了王衡一眼,這才慢條斯理吃鴨兒。
多吃算什麼呢?
我有鴨兒!
吃完了酸筍老鴨,馬冰又收拾了藥箱去百花樓。
天冷了,張抱月和草必須找機會盡快啟程,不然等捂下霜來就不好走了。
這幾天悶頭做了許多應急的丸藥,有治跌打損傷的,有退燒的,還有各種其他急癥的,都用小瓶兒分門別類裝好,今天就給們帶過去。
若是沒有意外,今天可能就是們三個最后一次見面。
誰知坐下沒幾句,張抱月忽然問:“你可認識一個小黃的?”
馬冰一怔,“高老六的手下?”
張抱月點頭,松了口氣,“那就沒錯了。”
前兒百花樓突然來了個生客,指名要找張抱月,原本張抱月已經預備著跑了,這幾日告病,并不愿意接客。
奈何那人十分堅持,說慕名而來,哪怕什麼都不做,只看著就好。
鴇母無奈,過來說張抱月。
張抱月見了,果然什麼都沒做。
那人只說了幾句話,“我是小黃,高六爺的手下,勞煩姑娘轉告開封府的馬姑娘,我可能被人盯上了。”
我有一桿筆,可書文章,可畫山川大河。也可上伐昏君亂臣,還可落筆九泉,鬼神懼。無德而取厚利,必有奇禍;善心善行而受磨難,必有後福,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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