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城外的消息一傳回來,涂爻就對外稱病了。
若非如此,又怎能到你我管事?
眼見城門口作一團,又有一隊人馬從皇城方向而來,為首的竟然是皇城軍首領和侍總管王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皇帝知道了,他出手了!
王中也被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面驚住了,慌忙下馬,一路小跑著喊道:“陛下口諭,眾人接旨!”
謝鈺和裴戎帶頭下馬,前者又抱了雁錚下來,眾親兵見狀,也嘩啦啦跪了一地。
接下來,王中口中的幾句話,可能就會決定在場所有人的生死。
勝負敗,都看著一遭了。
“陛下有旨,謝鈺擅自離京,責令即刻返家閉門思過……還有那位姑娘,隨我進宮吧。”
“且慢!”謝鈺攔住走上來的皇城軍,對王中道,“有傷在,要先治傷才能面圣!”
王中對此早有準備,面不改道:“世子爺,宮中太醫多得是,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謝鈺還想再說,雁錚卻搶道:“沒事的。”
若皇帝真想殺,直接按個謀反的罪名就能就地斬殺了,別說謝鈺,就算寧德長公主抱著他的哭瞎了也沒用。
現在還想讓自己進宮,那就是有轉機。
見謝鈺還不放人,王中也有些無奈,上前低聲耳語道:“我的爺,您就消停些吧,陛下也難。”
雁錚對謝鈺笑了笑,“你先回家治傷,別讓家里人擔心。”
裴戎縱馬上前,高聲喝道:“兒郎們,押送雁家軍后人雁錚宮面圣!”
名為押送,實為護衛,竟不必皇城軍手,浩浩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軍首領對視一眼,都對這位功勛卓著的老將軍無可奈何。
罷了,陛下都沒法子,咱們干脆什麼都甭說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誰愿意趕在這檔口捋虎須呢?
讓雁錚驚訝的是,宮后,自己先見到的竟然真的是太醫。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頓時升到六分。
對當今的評價也翻了幾番。
親爹的廟都被炸了,這都能忍,可見著實有襟。
太醫看了傷口,又取了箭頭,還幫忙簡單合了下,又開了藥,雁錚毫不猶豫地喝了。
到了這一步,就不信皇帝會費事拉將自己弄到宮里來殺,不吃白不吃。
失過多,本就暈眩,剛才在城門口慷慨激昂,傷口又崩開,這會兒那勁兒一過,疼痛和疲倦便如水般滾滾而來。
藥里應該有助眠的東西,雁錚只趴了會兒就覺得睡意洶涌,幾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太累了。
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做更多,總有種塵埃落定的輕松。
睡吧,什麼都不用管了……
“睡了?!”
皇帝太上著膏藥,聞言把視線從折子上挪開。
王中點頭,又揣度他的神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聰慧,自然是領會得到,瞧著很是坦然。”
“屁話!”皇帝罵了句,也不知到底罵誰。
王中裝死。
皇帝狠狠了眉心,沉片刻,又問:“那小王八蛋呢,沒再混賬?”
王中瞬間復活,“世子爺知道給您添了麻煩,已經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說的?”
王中:“……不是。”
“朕猜著也是!”皇帝隨手將折子甩到桌上,煩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這麼,就不會捅出天大的簍子!”
他越說越氣,干脆站起來,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虧朕一直信任他,說什麼省心,是個好孩子,可結果呢,他悶聲不吭送了朕這麼一份大禮!”
“還有那個雁家的丫頭,朕知道心里不痛快,可……罷了!”
他說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憤似的罵了句,“兔崽子,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若真不想管的,本就不會問一句。現在還肯罵,那就是盛寵猶在,王中多放下心。
他親自去端了熱茶來,“誰說不是呢。”
伺候了這麼多年,他敢說沒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雖然簡單暴,不計后果了些,也實在是把皇家的臉面丟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論,陛下其實還是很佩服的。
一介流,又沒多幫手,能走到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戰時,必然又是一員不讓須眉的將。
只是如今鬧到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顧及祖宗面,替雁門留一點脈,滿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確實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輕飄飄揭過,日后是不是誰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傳開,民意如沸,若懲罰,罰重了,于公于私都說不過去。
若不懲罰,也不好收場。
難,實在是難。
那邊皇帝罵了半天,心稍稍平復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個人靜靜。”
王中順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后靠坐在龍椅上,突然覺得有些冷。
這龍椅,這皇宮,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讓我清靜……”他仰頭看著前面的匾額,喃喃道。
不知不覺,天已晚,無邊黑夜籠罩著整座皇城,空曠的大殿越發顯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無犬啊……”
雁錚這一睡就是兩天,久到皇帝都覺得稀罕,中間親自來瞧了一回。
確實很像,模樣像,子也像。
甚至比爹娘更剛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間吵,朝會上也吵,滿朝文武一見面就嘰嘰喳喳吵吵個不停,弄得皇帝頭都快炸了。
送進來的折子堆山,皇帝讓王中挑著念了幾份,容大同小異,然后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場基本分外兩派,一派以賢親王為首,覺得無論如何,人死如燈滅,且不說君臣有別,即便先帝真的怎麼樣了,到底是君,雁錚炸毀帝廟一事就無論如何都抹不過去。
另一派以裴戎為首,多是武將,還有部分直子的文臣和寒門。
他們認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你既然說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一言九鼎,有錯在先,就別怕人家報復!
“殺人者尚且知道償命,難不邊關十萬條人命,反倒不算人了?”
況且往前數多個朝代,都有子為父母報仇,手刃仇人后朝廷覺得他們做得對,無罪釋放的,不是沒有先例。
既然都說要孝順
父母,那麼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這個仇,雁錚該不該報?
甚至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仇人!
因謝鈺參與此事,謝顯和涂爻一個是親爹,一個是上,倒不好直接表達意見。
但誰都知道他們會怎麼選。
雙方爭到后來,已經不僅僅是雁錚的生死,而是牽扯到更多。
文武之爭,派系之斗……
這些,雁錚全都不知道。
在宮里養了幾天傷后,甚至沒有面圣一次,然后就被……下獄了。
王中來傳旨那日,雁錚竟然詭異的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
總算來了!
但王中待很客氣,又讓有點不著頭腦。
去了之后才發現,是真客氣。
就這麼鬧了大半個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監探視,進門后,半晌沒言語。
本以為都下了大獄,又了傷,怎麼也得形銷骨立,可這……是不是還胖了?!
“二嫂,你來啦?先坐。”
雁錚抬頭看了眼,喜出外道。
霍玫有點懵,腦瓜子嗡嗡的,不知現在到底算怎麼回事。
“夫人請坐,”早有獄卒搬了凳子過來,聽說是娘家人,竟還送了一杯熱茶來,“這還是外頭兒送的好茶葉,我們都沒舍得喝,您嘗嘗。”
確實是好茶葉,雨前龍井。
但怎麼瞧都跟這兒不搭界!
那邊雁錚把完脈,對滿面擔憂的獄卒道:“放心,沒有大病,就是早年不注意,傷了胃了,如今家里瑣事一多,思緒煩悶,難免發作起來。我擬個方子你吃吃看。”
那獄卒就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勞您費心。”
霍玫眼睜睜看著自家妹子從本不該出現在大牢的桌屜里取了紙筆,剛一抬手,就有年輕的獄卒幫忙研墨……
我在哪兒?
我看到了什麼?
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錚甚至推開門,沖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頭冷,咱們進來說話。”
霍玫看著吱呀一聲打開的牢門,“……”
你還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進去的時候,甚至有些恍惚。
在印象中,大牢應該是幽深昏暗冰冷殘酷的,這里不該有半人高的厚實干凈的稻草,不該有雪白整潔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該有火盆和一整套茶……
雁錚甚至從包著暖套的茶壺里倒出滾滾熱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麼,點心匣子嗎?!
“家里人都好嗎?讓大家擔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錚請去“炕上”坐了。
而溫暖的讓霍玫的表越發古怪。
張了張,分明有很多話想說,竟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家里人還給準備了皮襖被褥呢,看這樣子,用得上嗎?
雁錚噗嗤笑了聲,沖外面的獄卒大姐們揮手,對方也都笑呵呵回禮。
“們都很照顧我,你們就放心吧。”
會做獄卒的,家里多都跟行伍沾點邊。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太悉“雁家軍”,不明白這簡短的三個字代表什麼,但略有點年紀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錚在城門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過短短半日就穿遍開封外,毫不客氣地說,就連坎坎里的貓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該說幸運還是本該如此,掌管大牢的員是武將出,天然對雁家軍一份親近
。
得知雁錚要被投過來,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頭一溜兒大小員,乃至底層獄卒,本就是子居多,聽說了雁錚的經歷和所作所為后,無不震驚欽佩。
又憐惜年紀輕輕就遭這麼多,自然不會待。
便是有幾個本不偏向的,等雁錚幫著免費看了幾次病之后,也樂得隨大流賣好了。
所以說,人就得有一技之長,甭管走到哪兒都不吃虧。
外頭又有裴府、長公主府的打點,幾乎天天都有人來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經被雁錚義診救過的百姓聽說此事,都覺得是先帝不對,馬大夫那樣好的人,救了多人啊!老天不該對這麼壞。
更何況還是雁家軍的后人!
別的不說,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什麼福氣也沒撈著,權當給閨換條命不嗎?
竟還有百姓找人寫了狀子,會寫字的簽了名字,不會寫字的按了手印,在宮門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狀子跪到了皇帝案頭。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來,蹲大獄的這段日子,竟是這麼多年來雁錚過的最舒坦最輕松的時。
不傷病養好了,甚至還長了點膘。
霍玫面無表聽說完,忽然抬手去掐的臉。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氣,一把抱住,“嚇死我們了……”
雁錚眼睛一酸,忍著沒哭,“會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著的臉打量許久,點頭,“嗯,確實長了點,胖了就好。”
帶點膘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兩人在被子里,手拉手說了好一會兒話,雁錚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形。
霍玫說得口干舌燥,毫不客氣地使喚給自己倒了幾杯茶,又讓人把帶來的皮襖、皮褥子鋪上。
一邊親自鋪褥子,一邊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擔心得了不得,小蝦不知道,卻也時常問,問姑姑怎麼不來了……”
雁錚從后面摟住的腰,在背上蹭了蹭,“對不起。”
“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霍玫嘆了口氣,拍拍的胳膊,又小聲咒罵道,“都怪該死的皇帝老兒。”
外頭不小心經過的獄卒:“……”
算了,我什麼都沒聽見。
過了會兒,老頭兒大姐打飯回來,熱地問霍玫,“夫人,留下吃飯嗎?”
霍玫:“……”
不了不了,我還是家去吃吧。
外面這一吵就吵到了過年。
雁錚第一次在牢里過年,還稀罕。
晚上好多放煙花的,牢頭兒謝給自家小孫子治好了風寒,甚至帶著去了外面看煙花。
大年初二那天,謝鈺到底沒忍住,再一次公然抗旨跑來探監。
監原本是不讓男人進的,但眾獄卒一聽是小侯爺來,都出奇。
牢頭拍著高聳的脯打包票,“這有何難,也不是沒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錚就夸贊,“姐姐真是中豪杰。”
當晚,小侯爺在眾獄卒詭異的注視下來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點好了,隔著大門說幾句就心滿意足。
奈何眾獄卒十分熱,直接把他拉了進去。
謝鈺:“……”
我在哪兒?!
但來都來了……
小在眾大姐大嬸們的注視下說了好一會兒話,那頭一群獄卒抱著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勁。
后來牢頭甚至耐不住過來,低聲音神兮兮道:“
其實,這事兒也常有,以前還有好些死囚想給家里留個種,就把老婆帶進來的……”
謝鈺和雁錚一開始都沒聽懂,愣了半晌,臉騰地就紅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熱心的牢頭反復詢問,再三確認不需要后,十分憾地離開了。
大約看大牢真的是特別枯燥乏味的差事,自從謝鈺來過一次之后,以牢頭為首的眾獄卒就上了癮,隔三差五就問雁錚,小侯爺咋還不來。
雁錚:“……”
這地兒是能常來的麼?
可每次稍微流出這麼點意思,牢頭就一副“別瞧不起人”的表,大有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能把人弄進來的意思。
雁錚:“……”
我信還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別心,就很急,心他們倆日后怎麼辦。
整天有人長吁短嘆,這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雁錚:“……”
我自己都沒想那麼多!
冬去春來,一算,雁錚來開封快一年了。
以前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在大牢待這麼久。
偏偏過得還愜意。
有時候都忍不住胡思想,若皇帝真不想殺,又不便放的話,余生在這里當個監大夫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