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二年的時候, 先帝孝簡皇帝與肱骨大臣孔恩頒布了新的律令,條條限制諸侯王, 強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 異姓不可分國,朝野震。
同年,章華長公主齊睠病死, 因新律,唯有一獨的齊睠失國,曾經比臨淄國還要勢大的章華國一夕之間除國。
諸侯王心多不安。
也是這一年, 孝簡皇帝駕崩, 提前加冠的太子齊凌登基, 上臺以后立刻殺孔恩平諸王之憤,然而新的律令,一字不改。
今上不比他的父皇寬仁,作風嚴苛冷峻,連連削地,是今年就重懲了豫章、燕兩國。
然而即便如此,誰也沒想到第一個反的齊姓王是老燕王齊振。
齊振是齊凌的祖父, 孝昭皇帝的弟弟、先帝孝簡皇帝的叔父,如今已七十二歲, 古稀之年, 垂垂老矣。
有七子二十一孫,嫡子早亡,嫡孫齊茂在長安為質,掌宗正寺, 兢兢業業。
燕國丞相夏卿之夏朝歌后宮封妃, 為八子, 爵比九卿,安分守己。
年年朝貢,燕國都一不茍,畢恭畢敬。
看起來是最不可能反的一個,卻第一個反了。
很快,夏朝歌被下掖庭獄。
齊茂被下廷尉署詔獄。
都是齊凌的令。
有傳言說,燕國和豫章國勾結造反,想扶持齊凌的異母弟弟吳王齊鴻為帝,但也有確切的消息,豫章王拒絕了燕國的使者,但也沒有立刻向長安表態,態度模棱兩可。
所以在長安的婕妤謝白真和齊潤母子暫時無事,不過也是暫時。
戰事起后,長安急調京畿軍隊,守備翻了一倍,下了進出嚴令,駐軍常換,牢如鐵甕。
這日,未央宮籠罩灰蒙蒙鉛云之下,似孕著一場雨雪,屋子里沒完沒了的燒著明燭,不知晨昏。
朱晏亭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丹鸞臺,還是沒有著火前草木沛的樣子,是長公主歿的一兩年前,薜荔瘋長得藤蔓纏滿了桂柱,齊睠站在廊亭下,一襲青衫,廊外云澤上的蒸霧濃郁濁,像翻騰洶涌的海。
母親和一個老者站在一起,老者從北地來,腔調里帶著濃濃的北方口音。
“如今人為刀俎,你我為魚,任人宰割,不像章華長公主的作風。”
齊睠很久很久以后,才接話:“我這一生,只會平,不會作。我寧愿卸甲解兵,束手就擒,也不愿為一己私,再挑起兵災。”
老者冷笑:“你是公主,大不了再嫁。你兒呢?你幕僚呢?你袍澤呢?一個也不顧了?”
齊睠道:“各自有各自的去,不勞叔父憂心。”
老者似乎是灰心了,嘆氣道:“阿睠,你從前不是這麼怯懦的人。”
“如若不然?助叔父起事,發兵擊敗我的弟弟?”
母親那時候已經染上病了,緒激的時候,會不住的咳嗽,咳得形微佝僂,聲音斷斷續續,遠遠傳來:“殺上幾萬十幾萬個人,然后扶持另一個弟弟?……或是扶持我侄兒?然后呢……?”
語帶嘲弄。喃喃道:“莫非你還能扶持我為帝?”
老者啞然失聲。
二者再也沒有說話。云澤鋪天蓋地的云霧翻涌,攀上廊柱,涌臺階,浸沒了齊睠青灰的影。
“小殿下……”是侍在找。
朱晏亭恍然之中還蜷在闌干下面,躲著找去學琴的侍,聽著云里霧里的話,心里忽然空落落的,驀然睜眼之時,耳邊卻是“殿下”。
椒房殿里地龍燒的極暖,被子里汗津津的。
“殿下魘住了。”鸞刀用巾帕給拭額上的汗水,面上憂慮:“多劑藥下去了,這病怎麼就好不了。”
朱晏亭心里尚在砰砰的跳,干啞著嗓子,說了句:“老燕王怕是早就想反了。”
“殿下憂慮些罷!”鸞刀痛心喃喃道:“焉知這病不是心過度之故?他反就反了,從大老遠的燕地,還能真的打到長安不?這老家伙,半截都土了,恁能折騰。”
朱晏亭坐起來,抿了一口奉來的甜湯潤嗓,忽然聽到一陣嗚嗚咽咽,細微如草蟲鳴。若不傾耳極難察覺。
“是誰?”
“謝白真。看夏八子落了掖庭獄,也慌了。來求殿下,跪在外面呢。”
朱晏亭嘆了口氣:“這個時候慌什麼。豫章王真的反了,求我也沒有用。沒反,又何必求我。”
“奴這就去跟說。”鸞刀應諾去了。
朱晏亭伏回枕上,聽哭泣的聲音漸漸消失了,窗外狂風颯颯,天似滴雨。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覺,半夢半醒之間,見齊凌來了,坐在榻邊,手在額頭上探,問鸞刀藥食等事。他冒風來,手指冰涼干爽,朱晏亭抬眼看他一眼,轉頭輕輕將額頭都轉他掌下,貪取舒適。
齊凌見醒了,傾來問:“阿姊好些了嗎?”
朱晏亭半睜眼看著他,點了點頭。
齊凌便屏退了鸞刀等,不留一個人。
朱晏亭正疑,聽他微笑道:“這可怎麼辦,你連阿姊都當不好,怎麼當阿娘呢?”
朱晏亭心下一震,猛的抬眼,見他黑眸含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反復品咂他話中之意,一喜悅從心底鉆出來,而后怦然炸開:“陛下?”
齊凌笑著握住盜汗潤的手:“是,太醫令今日會診錄下的脈案,三個老先生都號了脈,確切無疑。阿姊有孕了。”
朱晏亭臥了病榻數日,深思渾濁,云里霧里,還未反映過來這個巨大的喜訊,只知道被他拉著手,便怔怔的看著他笑。
齊凌手輕帶著汗水的額角,輕聲道:“多謝你,阿姊。這孩子來得太及時,貴不可言,必是為朕平定疆而來。”
他喃喃著“阿姊,他說朕上位三年無子,恐不能有子,為社稷安危,扶持吳王為帝。朕的好五弟也利熏心,與燕王同起事了。”
朱晏亭這才看清他的面上深深的疲憊,他目中還有紅,眼底微青,喜半罩眉宇,眼底卻始終有一沉暗涌,得人不過氣來。即便他語氣輕巧,驕傲如昔:“不自量力的東西。”
……
也是這日,武安侯府戒備森嚴,這兩日也圍得一只鳥也飛不進來。
天雨,世子鄭無傷的院子里,曾經為了迎娶朱令月駐重金修筑的“百花樓”此刻燈紅酒綠,住了勾欄中的歌姬舞伎。
琵琶撥弦和尋歡作樂的調笑之聲幽幽不絕。
一個陋仆婦手托一盤,踢開廁便奴仆住的室,便聞見一陣惡臭。只見床上模糊一團,分不出哪里壞,哪里是好,竟是個人。
說是世子屋子的婢,方才十六歲,名“月奴”,惹世子不開心,了一頓鞭子,打得渾上下無一片好,趕到這里來。
也不醫。
只說,活得出就活,活不出就埋了。
“世子夫人子也不爽,你也不爽。世子夫人金貴,你也金貴,我還要服侍你。”
這仆婦討了苦差事,心懷不滿,口中嘟囔著,掀開裳開,見傷口有些不能結痂,還在冒著膿水,幸而天氣轉冷,否則傷里已生出蛆蟲來。
沒死沒活的推搡兩把:“起來,吃飯了。”扯了扯攥在手中的一張破布。
那“月奴”皺了眉,緩緩睜眼,慌了一瞬,四肢并用匍匐在榻,死命護著那張破布,用牙齒咬仆婦的手。
仆婦被狠咬一口,氣的上腳踹了好幾腳,口里不住罵“娼伎”。
那子只顧護著懷中的布條,蜷了一團,任拳打腳踹,像一團破敗的絮袋。
仆婦打累了,便手揮打下桌上的稀粥,氣呼呼關門去了。
“月奴”捧出掌心里的書,著上面稚拙如子的字,渾抖著哭泣起來,淚水混雜著砂礫,流過臉上一道一道傷口。
“你的份,你爹都不要了,我就換不得?”這是鄭無傷狠狠在耳邊說的話:“你就是低賤的奴仆,奴產子,才是我剛娶的夫人。”
床上坐著另外一個與形肖似的子。
曾經主攀援求娶、做小伏低的鄭無傷,經過朱恪否認份之后,變了一副面孔,像來索命的厲鬼。
沒日沒夜的與歡好幾日,需索膩了后,便趕到了下房里。
“你就作一個奴仆、一個惡鬼、一個晦星……沒有名字,沒有份,死在你要來的妝裹下。喏,萬金萬斤,百花高樓。”
他大加嘲諷,嘲弄著來的虛榮,嘲弄親生父親對的放棄,將碾泥里,像螻蟻一樣折辱。恨不得早日暴病亡,騰出他鄭家的冢婦位置來。
渾抖著,將蘭舒云的書輕輕揣懷里,翻爬下床,手抓向灑在地上的粥。
粥已經涼了,混合著泥土、水、汗水。
一口一口,大口吞咽著,直頸仰脖,吞得兩眼紅。
正安靜吞咽時,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穿過外面的庭院,緩緩將門推開一條,見一個裝扮華貴的貴婦人和一個年輕公子在奴仆的簇擁下快速走過院落。
“王后、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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