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這次的相見,也是烏雪昭主要求的。
初五立后圣旨該宣下來了。
不論如何……要在初五之前,將這事盡早了結。
烏雪昭送走烏婉瑩,換了平日穿的淡紫襖,圍上素的披風,抱著暖爐,走到角門,坐上去“永寧侯府”的馬車。
路上,聽到院子里掃雪的仆婦們,也還在議論皇帝立后之事。
婦道人家,不懂朝堂之事,只覺帝王立后而不封妃,是有有心之舉。
十分艷羨。
畢竟,尋常宦人家的兒郎,有幾個能忍得住饞,不納妾的?
何況皇帝。
烏雪昭聽過,如風穿耳。
帝王深,則矣,鏡花水月,夢幻泡影而已。
是不能穿了細看的東西。
走到角門外坐上馬車,烏雪昭去了王府。
鄭喜還在前伺候,這回先過來的是盛福,他笑著把烏雪昭迎進去。
烏雪昭覺得王府院落雪景好,不想立刻進屋,只在亭里觀雪。
盛福怕烏雪昭凍著,欠笑著說:“姑娘才病好,可不能見涼風。且先移步廳里,奴婢讓人將這涼亭四面遮住,姑娘再過來看。”
烏雪昭盈盈一笑:“也沒有那麼弱。皇上不是也快到了嗎?我就在這里等。”
盛福也只好趕人先拿了墊過來。
再將亭子四面用帳幔暫且遮了。
然后差人遞話去宮里,讓鄭喜催圣駕快些來,這樣冷的天,還是難熬。
宮里大雪漫天,紅墻白瓦,肅穆清寂。
桓崇郁清早速速見過閣臣,便回了寢殿里換裳。
連每一縷鼻息都顯急促。
他真的太久沒見。
已經等得每天不知時日、進食不知咸淡。
本來想著,大病初愈,且弱。
現在離初五宣旨,還不到一旬功夫,索再等一等。
誰知說想見他。
這還怎麼等得了。
桓崇郁睨一眼替他更的鄭喜,冷聲催促道:“快點。”
鄭喜知道天子心急,已經作很快了,聞言說了一聲“是”,恨不得把這十幾年伺候人穿的本事都拿出來。
桓崇郁尤嫌鄭喜手慢,自己上手裳。
主奴二人,三下五除二了帝王皇袍。
不到一刻鐘,桓崇郁就換好了一便裝出宮。
馬車上。
鄭喜打量帝王一眼,帝王闔眸養神,角微翹,心愉悅。
他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桓崇郁聽見鄭喜發出的氣息,掀眸叮囑:“在面前勿要多言。”
指的是封后之事。
雖說旨意初五才正式宣下去,不過這次既見了面,他自然要親自告訴。
由不得旁人代他多。
鄭喜連忙道:“奴婢省得,盛福小子那里,奴婢也都打過招呼,不一點兒風聲。”
桓崇郁滿意地“嗯”了一聲。
邊浮起一淡笑。
不知知道之后,該是什麼樣子的反應。
馬車出了宮門。
桓崇郁臉上笑意漸淡,墨眉開始微蹙。
之前還以為沒那麼快見到雪昭,忍了又忍,有意讓自己沉浸在政事里頭,一旦忘記時間,日子尚且好過。
這會兒眼看要見著了。
雪天路,馬車走得實在太慢。
短短一段路,反而難捱。
實在磨人。
桓崇郁轉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和鄭喜閑談:“會不會十分高興?”
鄭喜悉帝王習慣。
見桓崇郁上扳指,早就開始凝神聽命。
只是沒想到,皇上會同他說這種話。
一琢磨之后,顯得不敷衍地笑著說:“姑娘不止十分高興,奴婢看,是千分,萬分。”
桓崇郁雖淡笑了一瞬,卻搖頭道:“你還是不知道。”
或許會高興。
但不會有千萬分的開懷。
兩人在一起這麼久,何曾對他提出過任何像樣的請求?
從來沒有。
即便鐘心悅,所求亦不多。
天寡淡。
罷。
不求不取,他便拱手送上。
都一樣。
鄭喜其實是明白皇帝的意思。
依他看,烏姑娘不是會主去求后位的人。
不過是,有了便接著,沒了也不惱。
如云如水一般。
姑娘終究不似皇上。
帝王上雖不說,卻恨不得雙手奉上天下至寶,只為博淺淺一笑。
得深,得真,亦得格外濃烈。
倒也正好,許是恰好只有姑娘的“淡”,才激得出帝王的“濃”。
每每皇上與姑娘比肩一,當真是莫名的般配。
鄭喜不由笑了笑。
馬車外,風雪加,雪似棉絮飄揚。
桓崇郁的焦躁與歡欣,還是漸漸歸于平靜。
他開始審視自己的心。
從前裝啞時候忍,斬七,斷六。
沒想過自己還會有年郎初婚,婚前見新娘的這麼一天。
忐忑,迫不及待,歡愉。
種種,種種,不一而足。
總之,只想即刻就見到。
狂風暴雪中。
桓崇郁總算到了王府門口。
一進門便快步往主院上房去,太監在后面撐傘都跟不上,只能跑著傳話:“皇上,姑娘不在上房,在花園子里。”
桓崇郁這才邁著長,迎風冒雪,改了路徑。
在花園亭子里見到了烏雪昭。
“參見皇上。”
宮人在雪里齊齊跪下行禮。
桓崇郁眼中只有那一人,眸清黑,含著笑,踩著松的雪地,緩步過去。
腳印將飽滿的雪得實,吱呀吱呀作響。
烏雪昭起回眸,白兔的昭君套,攏著雪白而清瘦的臉頰,在風中輕盈拂,如一支出水芙蓉。
亦盈盈福:“皇上。”
桓崇郁走過去扶起,握住纖細的手腕子,指腹在上面挲了一會兒,才垂眸說:“怎麼瘦了這麼多。”
淡音里,飽含心疼。
這回是真瘦了。
烏雪昭沒辯駁。
桓崇郁覺得外面冷,了烏雪昭暖的手。
烏雪昭抱著暖爐,才不冷。
天子冒雪過來,他的大掌冷冰涼。
將自己的手,從他手中不聲出來,塞了個暖爐替換過去。
桓崇郁也怕自己凍著了。
不再多。
又把暖爐塞了回去,將擁住,護在自己的狐大氅里,聲音低低地落在的耳畔,跟著降下來的還有一團白霧:“外面冷,朕帶你回去。”
烏雪昭點了點頭。
鄭喜左右的宮人都起來,退去路邊,給主子們讓路。
他親自撐傘,擋在前面,一路送二人回王府主院上房。
進了屋子。
鄭喜替兩人下披風,拿出去給盛福拿出去抖雪,端上來熱的茶水,換了銅盆里的炭。
屋子里溫暖如春。
香爐青煙裊裊,燦黃的茶湯清澈見底,茶香清淡。
還不等落座,桓崇郁就問烏雪昭子有沒有大好,“現在覺怎麼樣?還有沒有哪里不適?”
他轉,仔細端詳烏雪昭的臉頰,清瘦了許多。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眼眸比之前看著還要清淡。
一如,他在寺里初見的那日。
烏雪昭放下手爐,溫聲回話:“臣已經恢復好了,只是瘦了些,別的和從前沒兩樣。”
桓崇郁微微頷首,輕笑道:“很好。”
婚禮儀繁瑣,祭天、告祖宗,時日太長。服飾又過于繁重,頭飾就有半歲大的孩子那麼重,袍加其余配飾,一起在子上,若沒一副強健的子骨,還真不住。
他雖不愿磨子。
但這些也是必走的流程,非辛苦這一回。
三兩句關懷的話之后,兩人都開始緘默。
許久不見,思念骨。
甫一見面,猶如將之前積累的所有緒,放在火上煎熬。
桓崇郁驀地心口發熱,坐在羅漢床上,笑著朝手:“過來。”
烏雪昭稍有遲疑。
然,帝王長臂一展,已將拉過去,牢牢抱在懷中,雙臂如枷,兩掌如鎖。
烏雪昭坐在帝王懷中,不能彈,子繃。
撲面而來的,是帝王上悉的香氣,還帶著他的溫,人眷。
桓崇郁靠近烏雪昭的鬢發,嗅到一陣清冷的雪香。
這冷寂的冬天,倒格外襯,讓越發人憐。
他閉著眼眸,角翹起。
臉上是遮蓋不住的,久違的,迷之態。
烏雪昭看著帝王俊而溫的眉眼,眼睫輕。
一時間,骨松弛。
姑且由得他抱著。
不知過去多久,桓崇郁略覺抱夠了,才睜開眼。
他掌心托著的后腦勺,拇指指腹了的臉頰,讓的臉頰,離自己更近一點。
四目相對,溫聲問道:“這麼長的日子沒見,雪昭就沒有話想和朕說?”
自然是有的。
烏雪昭不過遲鈍片刻。
桓崇郁抱著往后坐了一點,邊浮笑問道:“雪昭還記不記得,朕第一次見你,說過什麼話?”
烏雪昭頓時回憶起來清晰的畫面,輕點下:“記得。”
靈空寺里,他承諾過,要封為妃。
桓崇郁曼聲問:“雪昭想什麼時候宮?”
烏雪昭眼睫徐徐覆下。
手掌搭在他肩頭,想從他懷中。
沒功。
只好在他懷里又坐了一會兒,平心靜氣地道:“皇上,臣不想宮為妃。”
說這話時,脖頸微垂,神無波無瀾。
室溫暖又靜默。
桓崇郁徐徐挑起烏雪昭的下,問道:“怎麼,雪昭想當皇后?”
當然不是。
烏雪昭愣然抬眸,卻見明明帝王方才嗓音極冷,可眼里還盛著沒褪完的笑意。
一時更愣。
桓崇郁輕斂眸,笑意從眼角溢出:“好,朕全雪昭,封你為后。”
“……?”
烏雪昭徹底瞪大了眼睛,愣坐在他懷中,失語片刻。
桓崇郁輕臉頰,溫笑問:“怎麼?太高興了?”
烏雪昭回過神來,凝視眼前男人,眼睫無聲地眨了眨。
最終,一把推開他。
從男人上起來,與他拉開不遠不近的距離。
桓崇郁懷中一空,心里也跟著空了空。
他不解地看著,笑意漸淡。
烏雪昭忽端莊地站立在帝王面前,凝睇他一眼。
隨即低頭屈膝,眼睫輕眨,語調溫靜:“皇上。”語氣停頓一息,平靜而清楚地告訴他:“您誤會了。臣不想宮。”
不是不想宮為妃。
是就不想宮和他在一起。
陡然間,屋子里人息都變得薄弱,只剩炭聲嗶啵。
是清冷月夜柴門外,雪枝簌簌飄落雪屑的寂靜。
桓崇郁在這安靜的氛圍里,打量著。
總算覺出些怪異來。
烏雪昭今日一紫,脖頸、手腕全都空空。
帝王所賞賜、所贈寶,譬如琥珀珠,都沒戴在上。
全了箱底。
冬日里披一雪意,素凈得不像話。
難怪今天上有很長時間都沒出現過的疏冷。
桓崇郁還以為,只是久不見所致。
原來并非如此。
桓崇郁眉眼冷沉,坐在面前,一言不發。
修長白皙的手指,擰了擰合的玉扳指。
他勉力讓自己聲音顯得溫和:“是朕又惹你不高興,還是……”
烏雪昭攥帕子,很快打斷帝王:“不是。”
桓崇郁眸愈冷。
他歡歡喜喜過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忽想起,年底生病的時候,就不讓他親自過去。
一切早有苗頭。
是他遲鈍,一點都沒察覺。他還將放在心上,而卻早就做好準備離開他。
僵持中。
只有兩人的氣息還有微弱的聲音。
見無言。
桓崇郁的目迫面而去,嗓音還算清淡:“給朕一個理由。”
烏雪昭知道,平素帝王眼神其實很冷,很有迫。
此刻,不必抬頭,都能想見他臉上是什麼神。
腦袋上似頂著千斤重。
然。
還是順勢說了下去,嗓音一貫的溫和:“臣生辰,您曾許諾過臣一個心愿,不宮就是臣的心愿。”
桓崇郁莫名笑了一聲,勾冷聲贊:“很好。”
好得很!
他許的承諾,就拿來用在這種地方。
烏雪昭微抿角,臉依舊淡然。
玉扳指在他掌心里,出現裂紋。
桓崇郁目寒意侵骨,幾乎將人心神凍住,他冷冷地道:“朕若是不答應呢。”
他當然可以不答應。
他是九五之尊,呼風喚雨,隨心所。
但在這里,今日卻已是終日,來路晦暗,強留也無意義。
帝王清明又理智,該明白。
烏雪昭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道:“皇上金口玉言,想必不會對一個子食言。”
桓崇郁幾乎笑出聲,嗓音又輕又冷。
能說木訥嗎?
卻知道怎麼字字誅心,知道怎麼得他束手無策。
桓崇郁拂袖而去,冷聲吩咐隨行宮人:“回宮。”
鄭喜看著怒氣沖沖,大步流星離開的帝王,和盛福師徒兩人,面面相覷。
這、這怎麼就回去了?
封后事說完了?
才來多大會兒啊。
盛福也是丈二和尚不著頭腦,問鄭喜:“師傅,這、這怎麼辦?”
鄭喜當機立斷:“你先帶著人跟皇上回宮。”
他去看看姑娘。
鄭喜站在簾外,忐忑喊道:“……姑娘?奴婢能進來嗎?”
烏雪昭胳膊撐在地面上,才堪堪支住子。
聲音聽起來微弱:“您進來。”
鄭喜一進來,看著跪地上的烏雪昭,哎喲一聲,說:“姑娘這才剛剛病好,怎麼能在地上待著?”
連忙把人扶到羅漢床上坐。
給倒了杯熱水。
烏雪昭捧著熱茶,喝了大半杯,才緩過勁兒。
鄭喜見雪大了,心里越發不安,問道:“姑娘,您和皇上說了什麼?皇上怎麼、怎麼……”
怎麼氣沖沖地走了。
烏雪昭干捧著茶杯,垂眸,緩緩地道:“我和皇上說,不想宮。”
鄭喜瞠目結舌。
平日再怎麼會說話,這會兒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半天,才沒忍住,嘆著氣冒犯了一句:“姑娘,您這不是要皇上的命嗎!”
烏雪昭覺得不冷了,也不想在王府多留,便道:“勞煩您送我回去。”
鄭喜心里惦記皇帝,點頭答應,吩咐人用馬車,把烏雪昭照舊送回了烏家。
立刻趕皇宮。
鄭喜一回去,乾清宮闔宮死寂,整個太醫院都快來了。
他慌張地問盛福,“皇上怎麼了?”
盛福臉發青,愁眉苦臉地道:“皇上嘔了。”
鄭喜頓時也面無,忙問道:“太醫怎麼說?”
盛福皺著臉說:“說是急火攻心,加上寒氣侵,吃幾服藥,等心神靜下來慢慢調養就好了。”他手背拍手掌,焦急道:“瞧皇上這樣,怎麼可能靜得下來?”
鄭喜站在原地丟了魂魄似的。
盛福問他:“您打聽出來沒有,姑娘到底和皇上說了什麼?”
鄭喜來不及回答,趕進室伺候。
皇帝是醒著的。
藥也很快熬好了,送了過來。
鄭喜端了藥過去,道:“皇上,奴婢伺候您吃藥。”
桓崇郁坐起來,倚在龍床上,并不吃藥,而是表冷淡地問道:“送回去了?”
咳嗽了兩聲。
鄭喜點了點頭,把藥捧到帝王眼前。
桓崇郁推開他的手,臉冷沉得似結了冰。
鄭喜看出來帝王心里最牽掛的是什麼。
把藥放下,就欠著詳細地解釋說:“奴婢走之前,瞧著姑娘還沒什麼事,安然無恙送回去了。”
桓崇郁嗤笑一聲。
沒什麼事。
他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該高興。
鄭喜暗暗唉聲嘆氣。
這事兒鬧的。
怎麼會這樣。
姑娘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皇上的心意?
別說是旁人,哪怕他近伺候皇帝十多年,從未見過皇上對誰這樣,一顆真心捧出去,人給踩碎了還要擔心好不好。
這要換了旁人,十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姑娘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眼下可不止是男間的小事,開年之后封后的口諭已經傳出去了,乾清宮也打理出來了。
初五之后,封還是不封?
封誰?
這難題,遲早要問皇上,也遲早是他來問。
鄭喜便趁機問道:“皇上,那乾清宮……”
沒敢直接提立后的事。
桓崇郁闔眸不答。
鄭喜的心一直提著。
桓崇郁淡淡地說:“朕以后不想聽到坤寧宮的事。”
鄭喜惶恐道:“是。”
那藥,到底還是放涼了還沒吃下去。
鄭喜趁帝王睡著,立刻去來謝秉期。
什麼不想聽到坤寧宮的事。
他要真信了皇上這話,才有鬼。
今兒不想聽,明兒又該思之如狂,惦記姑娘喜不喜歡、高不高興、過得好不好了。
謝秉期聽說皇帝病倒,而且還有,倒也來了神,只不過,男歡的事——他一副冷臉問鄭喜:“你想讓我怎麼查?”
他沒有半點頭緒。
鄭喜也是認真分析過的。
變故大抵是從姑娘親戚們回京之后才有,時間還可以短到姑娘生病之后,甚至沒準兒,姑娘生病正是一個起因。
就從姑娘病因和生病的時間去查。
有了方向,事兒就好辦了。
謝秉期趕在除夕之前,查到烏雪昭是從母親忌日之后病的,順藤瓜查到了一大堆消息,一腦兒給了鄭喜。
有紙,有畫像,什麼都有,只有鄭喜想不到的,沒有他查不到的。
鄭喜從翻閱完趙家、江家和江若貞的事,心都酸了。
難怪姑娘不想宮。
是怕會和趙詩斕一起宮吧。
鄭喜去取,將消息一整理,遞到了桓崇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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