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

九兜星/文

臨近長假，熬夜肝圖是建筑系的日常，周芙宿舍也不例外。

幾個人守著電腦，仄空間，鼠標鍵盤聲徹夜沒停過。

七點出頭，室友往后椅背一靠，閉上眼扭了幾下脖子，開始翻箱倒柜：“我不行了，先泡碗面吃再說。”

周芙聞聲偏頭瞧過去，不自覺跟著打了個哈欠，眉眼瞬間染上疲憊的水汽。

沒一會兒，室友捧著熱氣騰騰的桶面走到邊，用胳膊頂了頂肩頭，小聲問：“不，墊兩口？”

“沒事。”左手習慣按下保存快捷鍵，抬頭有氣無力沖笑了下，“你吃吧，我快弄完了，一會兒去食堂隨便買點就好，你呢，快好了嗎？我看你也熬了一夜。”

“別提了，昨天我實習公司帶我的那個，臨下班前給我發了一堆平面圖，讓我把樓梯間大樣全畫了，二三十個，說今早就要，簡直不是人。”

建筑學到了大五這年，學校不再安排課程，給了一年時間用來實習，大多數學生會趕在大四下的暑假之前早早職。

“樓梯大樣？”

“嗯，實習不就是廉價干苦力的？”室友低頭吃了口泡面，繼續道，“正經設計哪會讓咱們，都得先安排畫上個一年半載的樓梯間核心筒大樣圖。”

生將最后一口湯喝完：“算了，不說這個，對了，你不還沒開始實習嗎？怎麼也跟著熬？”

“想把作品集再弄好一些，我今天有面試，有點張，反正也睡不著。”

室友隨意往電腦屏幕上掃了眼：“怎麼都是古建的？”

周芙溫吞道：“要面的那家公司，主方向是古建修繕更新規劃之類的。”

室友瞬間明了：“你要去浮沉建設？”

周芙兀自點了下頭。

“浮沉門檻可太高了，我之前投過簡歷，人家hr不搭理，連面試機會都沒有。”嘆了句，又輕輕拍拍周芙的肩，“能去肯定最好不過，我聽說，浮沉建設的頭，是咱們前兩屆的學長，就系主任每堂課都要夸的那個，據說這大神不僅專業水平吊打凡人，還是個大帥。”

周芙睫輕扇了下，盯著手里那塊看起來有點年頭的木頭疙瘩微微出神，思緒似是飄向了別。

浮沉建設。

是陳忌還在校時一手創辦起來的，近兩年在業風頭正盛。

原本……并沒有這個膽量，再次靠近他的世界。

可在招聘件上，意外收到浮沉hr主發來的面試邀約時。

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桌上的手機忽地震起來。

兩人視線均被吸引過去。

來電顯示——

嬸嬸。

周芙臉上難得出現煩躁，擰起眉心。

半晌，對方先失了耐心將電話掛斷。

接著屏幕再次亮起，這回進來的是兩條短信。

不用看便知道找是為了什麼事。

“又準備喊你去相親？”

周芙面無表，直接把短信點開來擺到桌上。

“這回這個條件特別好，你信嬸嬸的，見一見，準有驚喜。”室友念完，忍不住吐槽，“假惺惺，條件要真好，怎麼不讓親閨嫁，上回你見的那個幾歲來著？”

“四十七，三婚帶四個小孩，大兒子比我還大。”周芙平靜地答。

“……太欺負人了，拿了你家那麼多錢不知足，還想把你當商品一樣賣。”

“你暑假別回去了。”室友心道。

點點頭：“嗯，要是今天面上了，我打算在公司附近自己住。”

“難怪你前兩天說要租房，找著了嗎？浮沉建設那片兒，不太好找吧？”

周芙淡淡“嗯”了聲：“瀟琪說那邊正好還空了一間沒找到人。”

“不是吧，你真要和合租啊，那找事難伺候的脾氣，長期一塊住怎麼得了。”

瀟琪和兩人同寢，品行一般，大學四年，大家忍讓，關系并不融洽。

周芙無奈一笑：“沒辦法，市中心寸土寸金，不合租，我實在負擔不起，好歹算是人，能稍微放心些。”

脾氣向來好，室友卻沒樂觀，皺眉叮囑：“瀟琪之前老夜不歸宿，在外邊了不止一個男朋友，沒準還會經常把男人往家里帶，你到時候自己注意點，晚上睡覺門窗記得鎖好了。”

周芙習慣將那木頭疙瘩攥在手心里，乖巧應：“知道了。”

面試時間在下午三點。

到達浮沉建設大樓時，已經有不人靜坐等待。

個個埋頭盯著手中的作品集，里默念有詞，氣氛比高考進場前還要張凝結。

一室的寂靜，最終是被陳忌的到來打破的。

彼時周芙剛從工作人員那拿到表單，正低頭認真填寫，左手不經意撐在潔的額前，雪紡白襯水袖輕飄飄落到纖細的手肘。

原本悄無聲息的等候區忽地起了一陣躁。

“我沒看錯吧，是那個北臨建筑系大神陳忌嗎？”

“第一天面試，居然就能親眼見大神？”

“他該不會要親自面我們吧？”

聽到陳忌兩字的一瞬間，周芙下意識攥手中的筆，僅是一瞬后，像是想起什麼，匆匆將落的雪紡袖拉至手腕，張地將那纖弱的手臂遮了個嚴實。

再抬頭時，男人已漫不經心地從面前走過。

一秒都未曾停留。

空氣中只留下那抹記憶中，尤為悉的木質淡香，并非來自香水，而是最為原始的古樹原木。

周芙眼底忽地染上一酸。

不敢去回想，兩人上一次見面是多年前。

幾年時間，比起記憶中的年模樣，男人的背影顯得高大不，寬肩窄腰，西裝革履，褪去了當年的一戾氣與青，清冷沉穩，游刃有余。

周芙心臟不控地突突直跳。

他剛剛應該……沒有看到自己吧？

周圍的人仍舊興地低嗓音，不斷討論著有關陳忌當年還在校時的種種風云事跡。

周芙難得沒法靜下心，掏出手機，給發小凌路雨發了條消息。

——【我好像……真的見到陳忌了。】

消息剛一發出，還沒來得及等對面回應，已經有面試完的姑娘從里頭出來了。

是哭著出來的。

連著幾個，都是哭喪著臉出來的。

不人關切地圍上去安詢問，不過說到底都是陌生的競爭者，幾個人哪怕哭，也不愿回答，到底問了什麼問題，只說“太難了”“大神不是人”“被問得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周芙一顆心跟著懸到了嗓子眼。

到進去時，連腳步都顯得尤為小心翼翼。

面試廳，領導們一字排開，端坐在面前。

唯有陳忌，氣定神閑地坐在最邊上，懶散地半靠著桌沿，黑西服外套已經下，隨意搭在椅背之上，修長指節若無其事將領帶稍稍扯松，姿態漫不經心。

這一回，周芙真真切切地見到了闊別多年的他。

一頭短發干凈利落，眼尾懶懶垂著，額前黑碎發在鼻梁上投下小片影，將那漆黑的瞳仁藏在深，側邊下顎線鋒利朗，比起從前，多了幾分氣概，可眉眼間不經意流出的那份氣，才是周芙最為刻骨銘心的調調。

整場面試下來，陳忌一言未發，連眼皮子都懶得掀，不曾問過一句，也不曾抬眸看過一眼。

只由hr向發問。

問題并不算難，都和防火規范有關，周芙對防火這塊十分重視，因而對答如流。

hr終于滿意地笑了下：“難得有實習生注意防火這塊的規范，剛剛好幾個答不上來。”

對方態度顯然是滿意的，周芙稍稍放下心來。

hr語氣輕松了許多：“建筑這行還是很苦的，你們做設計畫圖紙的雖然不用跑工地，但是熬夜加班可能都是免不了的。”

周芙抬眸，一本正經開始表態，模樣十分乖巧：“我能吃苦的。”

邊上全程一言不發的男人，忽地輕嗤了聲。

……

大抵是因為陳忌那沒來由的一聲輕嗤，周芙只覺得口有種說不上來的悶。

結束面試后，找到洗手間，用冷水撲了幾下臉，昏昏沉出來時，無意瞥見不遠的落地窗前，站了個男人。

那個幾分鐘之前還在面試廳對毫不在意的男人，此刻正半倚著窗框，領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扯掉，襯領口略微凌散，比起先前的冠楚楚，更顯離經叛道，背脊沒站直，微垂著頭，眉心輕蹙，大手攏著打火機微弱的火，片刻后煙霧繚繞，將他那鋒利的側籠去半分。

周芙看不真切，卻直覺是他。

心跳打鼓之時，一通電話打了思緒。

見來電顯示是嬸嬸，本想直接掛斷，卻不曾想手一抖，點了免提。

嬸嬸的大嗓門很快飄在兀長的廊道：“周芙啊，你怎麼回事？叔叔嬸嬸給你發過多次短信，都和你說了相親時間已經定了，你不接電話是什麼意思？你聽嬸嬸的，這次這個男人啊，他——”

就連周芙都沒有注意到，原本還在落地窗前著煙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將煙掐滅，徑直往這個方向走來。

幾秒之后，高大的子從側邊經過，不偏不倚，輕撞了下手臂。

手機沾染上臉頰的水珠，聒噪的電話忽地戛然而止。

下意識屏住呼吸抬眸瞧他。

視線撞上的一瞬間，后者只微微頷首，眼神并未在上多作停留，語氣漠然：“抱歉。”

隨后頭也不回地進了后的洗手間。

禮貌、疏離、冰冷。

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突如其來的意一蔓延到眼底。

那個幾年前最最心疼的年，似乎被永遠地丟在了今塘島的冬天。

手機不停在震。

發小凌路雨的消息瘋狂轟炸——

【嗯嗯嗯？誰？】

【陳忌？】

【哪個陳忌？！】

【是那個特別疼你的陳忌？？】

【人呢？？！】

周芙握著手機，茫然地打著字，眼前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潤起來。

“他應該已經……不記得我了……”

而仍舊忘不掉，第一次遇見陳忌的那個盛夏，烈高懸，滾燙又熱烈。

周芙是在課堂上被母親派人匆匆接走的。

坐在去往今塘島的車里時，上還穿著私高制服。

只記得當時車速飛快，母親打來電話時，語氣有些不太對勁。

“爸爸媽媽要出國半年，你到了今塘，好好聽那邊蘇的話，那里氣候好，適合你養病，媽媽已經讓人幫你把學校安排好了，周一帶上資料直接就能去報道。”

“粥粥，你記著，到了那邊先安安心心讀書養病，別和北臨這邊聯系。”

“媽媽永遠你。”

四個多小時后，轎車緩緩停下。

周芙往窗外了眼，輕聲細語問：“是到了嗎？”

“去今塘一般從海上走，所以山路窄，轎車開不進去，可能得下車往里走一兩公里才能到。”助理抱歉道，“不過已經很近了，過了那座橋就是。”

帶著北臨牌照的轎車很快離開。

從出生起便生慣養的周芙，這輩子沒走過這樣坑坑洼洼的石土路。

半個人高的行李箱被沙礫絞得紋不。

蟬鳴四起，咸咸的海風卷著盛夏的熱，一一向涌來。

須臾，轟鳴聲由遠及近，塵土飛揚，惹得周芙忍不住掩面咳嗽。

噪音落定之時，幾輛托車圍在左右。

車上坐著的，個個是混混模樣。

“喲，這姑娘正。”

“白白凈凈滴滴的，一看就是城里來的。”

有人壞笑：“去今塘？來哥哥車上，哥哥帶你飛。”

周芙這短短十多年人生，從未遇過這樣的混子，張得攥著行李箱的指節都泛著青白。

一幫人越靠越近，小姑娘咬著牙，退無可退。

大抵是起哄聲太過放肆。

不遠大樹下，原本正安靜仰躺在黑機車上的年，忽地將扣在臉上的硫酸紙掀到一旁，眉心蹙，滿臉寫著不耐煩。

一群人偏頭看去，只一眼，便嚇得立刻噤聲。

那是第一次見到陳忌。

年形高大，微弓著背坐在機車之上，一邊腳懶懶踩著車，另邊長輕松搭地，寬大的純黑t隨意套在上，野十足，烈之下，逆著，周勾勒出耀眼的昏黃。

雖看不真切長相，可有那麼一瞬間，周芙仿佛覺得，那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明。

他們都忌憚他。

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逃命般朝他奔去。

那年的陳忌已然比整整高出一大截，周芙努力仰著頭向他，眉眼間帶著可憐的求：“能、能帶我去趟今塘嗎？”

然而年眸深諳不明，無形的威懾著濃烈的迫，輕蔑地扯了下角后，聲線冷：“妹妹，你看老子像好人？”

聞言，周圍立刻嘲聲一片。

“噗，挑誰不好，獨獨挑了忌哥。”

“這種想盡辦法上忌哥車的孩兒，數都數不過來，就沒見哪個的得逞過。”

“忌哥不帶我們帶呀。”

小姑娘角抿得發，倔強地拽著行李箱拉桿，獨自艱難往前。

調笑聲還在繼續，深黑機車上懶懶躺著的清冷年，忽地沒了先前的平靜，鼻間只聞得見方才湊近時，撲面而來的獨特淡香。

一閉上眼，腦中便不斷浮現咬牙離開的倔強模樣，越想越煩躁。

那種從骨子里便著生慣養的城里公主，就不配走在這泥濘崎嶇的石土路上。

陳忌忽地下了車，鬼迷心竅般到了周芙跟前，青筋微顯的大手一下將那拉桿從手中搶過，板著張冷冰冰的臉，與生俱來的桀驁沒有半分掩飾，沒耐心道：“一會兒上了車可別哭。”

周芙微怔，幾秒鐘后，立刻明白了他方才那句話的意思。

機車發的一瞬間，海風從臉頰呼嘯而過。

原本還只小心翼翼扯住陳忌一片角的，瞬間被慣推著，重重砸到他微微俯下的脊背。

下意識環抱住年勁瘦的腰，死死閉住雙眼，那一瞬間，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接著便是陳忌上的原木淡香。

待到車速終于緩緩降下，周芙小心翼翼睜開眼。

深黑機車，依著橋，穿過無邊際的碧海。

到達今塘鎮口時，年聲線冷輕嗤：“還沒抱夠？”

周芙一顆心臟撲通直跳，臉上掛著幾顆金豆。

下車時，沒出息地了一下。

陳忌毫不憐惜地一把將人拽起來，而后神極為冷然：“這就哭了？氣。”

看熱鬧的混混們姍姍來遲。

“這姑娘連忌哥的車都有膽子上。”

“忌哥，把人小姑娘欺負哭了，不得哄哄？”

年面無表，視線冷冷掃過去。

一幫人立刻斂去笑意：“你們他媽誰見過忌哥哄人？”

烏泱一伙人很快散了個干凈。

周芙愣愣站在原地，小臉蒼白，半晌才緩過神來。

心跳還未平復，指尖深嵌在掌心。

十多年來安穩平靜的世界，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放肆與荒唐。

他們本不是一類人，往后遇上也該遠遠躲開。

抹掉眼淚，茫然地環顧了下四周，艱難地拖著行李箱，按照助理給的照片，挨家挨戶尋找照片上的老房子。

等終于找到時，已然接近傍晚。

老人家在家門口等候多時，見人來了，熱地接過的行李，關切寒暄之后，直接先把人往餐桌上帶。

“這一路過來遠著呢，路上一定壞了，先吃晚飯，蘇做了好多好吃的，等著昂，去端出來。”

周芙乖巧聽話地在飯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

沒想僅是幾秒鐘之后。

那個渾著離經叛道的年，忽地推門而。

小姑娘抬眸的一瞬間，正正撞上他漆黑深邃的瞳眸。

老人家語氣自然：“阿忌，回來了？去給你盛飯。”

“一會兒吃完飯啊，你帶著妹妹出去，把學資料打印一下，順便帶逛逛咱們今塘島，悉悉周邊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