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往事

　送走了陸守儼,初挽回到家中，拾掇著家里的東西，又隨便翻了翻之前帶來的一些布料,其實這些本用不上,又不會做裳，不過其中反倒一件水紅緞子料不錯,倒是喜歡,想著可以做幾件睡來穿，肯定舒服,雖然對于這年代，這樣有點奢侈了。

　略收拾了下后，也就潛心下來學習，畢竟直接讀研究生的機會難得,必須把握住這次機會，如果教授都已經開口要了，竟然無法通過研究生統一考試,那真是白白損失這次機會。

　現在村里人都知道已經和陸家訂親了,過幾個月就要嫁過去,大家伙難免羨慕,偶爾也會說起來，說要嫁人了還每天學習,估計是想怕婆家看不起。

　這是村里樸素直接的想法,初挽對此也不想解釋,隨便怎麼想就是了。

　陳蕾來過幾次,看學習,心生疑，之后就勸：“你底子薄,高中就沒上幾年，怎麼學？”

　初挽只是懶懶地看一眼。

　陳蕾嘆：“初挽，你就是太倔了，都不明白你想什麼呢，但凡我是你，我有一門陸家的婚事，我自然能有另外一條道，我何至于像你這樣！”

　初挽就虛心求教：“姐，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

　陳蕾：“我沒事多走走陸家，當一個賢妻良母，正經坐穩陸家兒媳婦的位置，你現在找的那個陸守儼，我看他比那幾個侄子強，跟定了這個男人，你這輩子還用愁嗎？但是你得想辦法，想辦法拿住這個男人，你哪能自己在這里悶頭學習，卻不去管男人，你不花心思哪行？”

　初挽：“拿了他，不用愁了，然后呢？”

　陳蕾笑道：“那自然是隨心所，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初挽：“那我現在想考大學，就是我想干的事，我現在不是已經想干什麼就干什麼了？”

　陳蕾很是苦心婆口：“初挽，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的數學基礎，你且補兩年呢，一時半會怎麼跟上呢？再說你都要結婚了，結婚后，公婆妯娌小姑子一堆事，你還能安心學習嗎？”

　搖頭：“初挽，我們是姐妹，我和你說句實話吧，你就是被老太爺教得太迂腐了，他總以為是為你好，但其實，時代早變了，你什麼都聽你太爺爺的，最后學不出好來。”

　初挽笑了：“姐，你不用太心我了，還是心心你自己的高考吧，我這考上考不上的，我不急，反倒是你，我可是聽說，你還給蘇巖京寫過信，那信落到了三喜哥哥手里，你說這事怎麼著？”

　陳蕾一聽這話，狐疑不定地看著初挽。

　當時確實給蘇巖京寫過信，不過當時也是想著蘇巖京和初挽好，就是想心思。

　但是現在三喜和蘇巖京領證了，如果自己的信落到三喜哥哥手里，那就說不清了。

　初挽：“你那信上，可沒寫日子，你說三喜看到這信，怎麼想，三喜哥哥惱不惱？”

　陳蕾那臉頓時很不好看了，一個蘇巖京，未必看得上，但是如果因為這個得罪村支書，就很犯不著了。

　初挽笑道：“姐姐，你還是趕去解釋解釋吧，咱畢竟是這個村里的，得罪了村支書，這日子總歸不好過。”

　陳蕾一抿，當即往村支書家過去了。

　其實對于村里的飛狗跳，初挽并不是太在意，每天做做飯，喂喂，陪著老太爺說說話，其它閑暇時候就是學習。

　誰知道這天，起來后，卻見老太爺遲遲沒靜，隔著門簾喊了一聲，依然沒靜。

　當下心微提起，難免想多了。

　按說不至于這麼早，但這種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忍不住聯想。

　起門簾走進去，就見老太爺蓋著被子，只出臉來，那臉上泛著異常的紅。

　忙走上去，用手試了試老太爺的溫度，有些熱，但是不夠燙，心里明白這是發燒了。

　老太爺就是這樣，年紀大了，就算有什麼不好，也不會燒太高了，只能到這種溫度。

　不敢耽誤，當即過去村里診所了大夫，那大夫也是給老太爺瞧過病的，知道人年紀大了，一個不好就過去了，當即背起藥箱就趕過來。

　大夫量了溫，做了簡單的聽診后，倒是沒說什麼，他這里可以給開安乃近，或者打吊瓶，如果要進一步醫治就得去大醫院。

　大夫嘆了聲：“不過老太爺這，吊瓶也打不進去，年紀大了，進了城里大醫院也沒什麼好辦法了。”

　老太爺輕易不得病，但去年病過一次，城里親戚給找了大醫院三位專家來看，研究了好一番，結果好藥放進吊瓶里下去，直接水腫了，差點上不來氣，養了好幾天才緩過來，所以現在大夫也不好說什麼了。

　初挽心里自然明白大夫的顧慮，老太爺不肯進城，就守在永陵，現在找陸家，就算派了專家來，專家也沒辦法了。

　病可以治，但人老了，衰竭了，什麼好藥也管不了，再說太厲害的藥也承不住。

　真到了那一步，九十七歲的老人管，那也是白罪。

　謝過了大夫，就著水喂了半片安乃近，等大夫走了后，初挽自己小心伺候著，用巾拿了溫水給老人家。

　蜷在被子底下的年邁老人，就像是蘋果放了多年被風干，只剩下干褐的皺皮包裹著里面約可見的嶙峋骨頭。

　刻意放輕了作，不過還是聽到老人嚨里發出的□□聲。

　看到他在，好像想說什麼。

　初挽過了后，便蓋上了被子，湊到了老太爺耳朵邊，低聲說：“太爺爺，你想和我說話是嗎？”

　老太爺艱難地蠕了下，發出了一些嘶嘶的聲響。

　初挽拿來了一碗水，水里放了一小賣鋪橘子水用的吸管，喂到了老太爺口中：“太爺爺，你先喝口水。”

　老太爺吸了幾口水，吸過后，他顯然覺好一些了，掙扎著，終于睜開了眼睛。

　初挽低聲道：“太爺爺，挽挽就在你邊，有什麼話你告訴挽挽。”

　老太爺飽經滄桑的眼睛就那麼看著初挽，眼里著初挽看不懂的凄涼。

　初挽心里揪著:“太爺爺。”

　老太爺哀傷而頹然地著初挽：“挽挽，你若是一個男兒該多好，那我也走得安心了。這個世上，子要想做點事，終究比男子來得艱難。”

　初挽拼命下眼淚：“太爺爺，你會好好的，你只是發燒，沒什麼大事，會好起來，你會看到我風嫁人。”

　心里害怕起來，之前一些理智的想法全都沒了：“太爺爺，我現在給陸爺爺打電話，派車把你送到城里的醫院可以嗎？”

　初老太爺搖頭：“挽挽，放心，我能撐過去，我心里有數，就是剛才，我做了一個夢，我做了一個夢……”

　他眼神迷惘起來，喃喃地看著窗子外面：“我竟然夢到了過去，夢到了你姑出事的時候，可我沒夢到你姑……”

　初挽一聽“姑”，便知道，這是老太爺的心事，臨終都揮之不去的惦念，只是上輩子，老太爺并沒有這一場病，他也沒和自己詳細說過。

　初挽：“太爺爺，你心里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挽挽。”

　初老太爺長嘆了聲：“挽挽，你也知道，你還有一位二爺爺，一位姑。”

　初挽:“是，我知道。“

　初老太爺：“當年你二爺爺死于非命，你姑死不見尸…其實我一直懷疑，也許還活著，也不一定，但總歸是一個念想吧，也許活著…好好地活著。”

　初挽低聲道：“姑如今如果活著，應該五十五歲了吧？”

　初老太爺：“你姑是一九二九年生的，活著的話，確實五十五歲了，當時——”

　他輕嘆聲，讓初挽扶著他，喝了口水。

　他緩了口氣，神好一些了，躺在那里，才巍巍和初挽詳細地說起當年種種。

　當年清朝宣統皇帝溥儀退位后，溥儀為了籌措經費，一大批收藏在皇宮里的古玩被抵押給了英國匯銀行，之后這批古玩被國人買走，從此這些國人開始對中國老件興趣，太平洋戰爭后，不國人發了戰爭財，都來中國淘寶。

　那時候在中國有個國古董商福茂生，他十幾歲就來中國，是個中國通，還當過故宮博館的鑒定委員，當時人都他福大人，這福大人和盧芹齋一樣，也曾經在中國淘換了大量的古玩運往國外給那些大財團，這其間，自然也和初老太爺打過幾次道，為此有過不愉快。

　這位福大人的兒子福宴清比初挽姑大幾歲，兩個人頗為稔。

　彼時聶家三爺聶玉書對初挽姑也是有獨鐘，于是那聶玉書和福宴清為了初挽姑，總是有些爭風吃醋之事，一時被當時三流小報視作風流韻事給寫上，初老太爺頗為不喜，連帶著對聶家也反至極。

　而自從冀東事變后，殷汝耕在河北建立偽政權，北京一帶學生時不時上街游行，抗議偽政權，也有一些不法分子趁機作，街道上一直糟糟的，琉璃廠這些商鋪心里也不得安生，之后，幾家大鋪子就商量著，在東民巷六國飯店附近的花旗銀行后院租了房子，那里是國外各大銀行所在地，防守森嚴，又鄰國陸軍食品倉庫，圍墻上有鐵網，也算是銅墻鐵壁固若金湯。

　當時大家把那邊的后院當做保險柜，每家各安置幾個大鐵皮柜子，把那些黃金鈔和珍奇古玩全都鎖進去，日夜雇了人看守，只每周過去一趟取換，供大家擺在店鋪應承著生意。

　誰知道這個法子竟然不知怎麼被人看出來了，就在那一年冬天，當幾家店鋪都派了自家親信或者兒過去開柜取件的時候，一群蒙面人在周籌劃后，借道國陸軍食品倉庫，闖了這院落。

　據說這群人是三個白俄，三個德國人，兩個波蘭人，以及幾個中國彪形大漢。他們持槍進去，將所有的人都制住，把各家珍稀古玩搶劫一空不說，最后還劫持了幾家的東家，當然也包括初挽姑和二爺爺。

　本來這花旗銀行后院保險柜一事就是各家絕，不好對外，是以都是自家親信兒參與，本來是求個安心，卻誰知道卻因財招禍，把兒給葬送進去了。

　初老太爺：“你二爺爺當時就沒命了，但是你姑，聶家的聶玉書，人都說他們是被劫持走了，是要綁架，有人說他們是了國人所托想索要九龍杯，也有的說是聶家得罪了人，但是當時的警察查著，又懷疑那些人是有應，怕不是監守自盜。”

　初挽道：“所以聶家人懷疑是我們招惹了禍害，但是福家人疑心是聶家人背后捅刀。”

　初老太爺頷首，輕嘆：“是……你姑可是死不見尸，我寧愿你姑已經不在人世，讓我看一眼，我也好心安，總比現在，我的心懸了將近四十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初挽：“太爺爺，當時警察局不是一直在追查這件事，他們當時找到什麼線索嗎？”

　其實后來初挽也曾經追查過這件事，翻找北京檔案局留存的一些資料，但到底年代久遠，中間又經歷了種種，實在是難以追查了。

　初老太爺：“聶家老三和你姑被劫持走，不過福宴清當時被打暈，之后送往醫院救治，他出院半個月后，就離開國，我當時曾經派人暗中盯梢，知道他離開中國的時候，邊帶著一個中國姑娘，年紀和你姑相仿。”

　“但是我也曾經讓人去國打探過，甚至解放后，你陸爺爺來找我，我也讓你陸爺爺設法幫我涉，去國找人，不過一直都沒什麼線索。”

　他喃喃地說：“我是想著，你姑也不至于拋家棄國，就為了那麼一個外國人遠渡重洋吧……挽挽你說是不是？”

　初挽聽著太爺爺這話，心中也是心痛又無奈。

　其實也約想過，自己那姑也許還在人世，但是沒想到，這麼多年，太爺爺一直存著這個念頭。

　老人生病了，噩夢之后，其實一直在掙扎，他這話，更多的是試著說服他自己。

　他無法接自己的兒可能拋棄一切金蟬殼只為了一個國男人，這對一個心培養兒的老父親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但是，這卻是他更愿意相信的一種可能，或者說是他不得不去期待的可能。

　畢竟比起這個可能來，姑其它可能的下場對于一位疼兒的父親來說，都太過殘忍，不敢去想象。

　老太爺搖頭，嘆道：“你姑可真是聰明，那才是真聰明，過目不忘，四歲的時候就已經背下來四書五經，十歲的時候就能和琉璃廠老行家論長短了，我就是把教得太好了，不知道多人覬覦。我總是疑心，那些人心存不軌，就是因為太好了，長得好，好，偏偏又那麼有才學，他們那些人，都存著不軌之心，那些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是強盜，就是惡徒，他們狼子野心，要搶走我的薈薈……”

　說到這里，他眸子變得渾濁混，視線也縹緲起來了：“挽挽，我還記得，當時說山西發現了線索，我就跑過去了，但是，哪有你姑啊，那里那麼冷，那麼荒，枯草墳崗，我找不到你姑了，我找不到我的薈薈了……”

　他看向初挽，眼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憐惜：“我往日養你，只盼著你多長些本事，至于容貌，最要不得的，所以我寧愿你破爛衫。但是你看你，你現在長大了，和你姑當年一樣，都是花朵兒一般的姑娘了，又被我教了滿腹才學，這讓我怎麼放心？”

　初挽低聲說：“太爺爺，你放心，我一定活得好好的，活得比誰都好。”

　一時又道：“如果姑還活在人世，總有一天，挽挽會找到，請回來看你。”

　初老太爺卻搖頭，頹然地道：“如果已經不在人世，怎麼這麼多年都不到我夢里來呢……如果還在人世，那為什麼不回來，是不是不想回來了，為了那個人，連自己的父親家人都不要了嗎……”

　初挽怔怔地聽著，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安老人家。

　最后老太爺終于喃喃地道：“也許現在活得好著呢，兒群？那樣的話，不想回來，就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