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孟喜其實早發現了,這不就是上次來吃飯的年輕人嗎?當時就覺著氣度跟普通工人不一樣,原來還是高干子弟啊。因為聽說,李奎勇只有一個弟弟,在市委當領導呢。
原來不僅和呦呦的人生不一樣了,就是謝依然也不一樣了。
“你好。”禮貌地打個招呼,心里知道,看來對謝依然得再多個心眼了。
“姐,這就是你跟姐夫住的地方嗎?怎麼這麼小呢?這也太矮了吧?”謝依然仿佛第一次見識人間煙火的九天玄。
李懷恩面不喜,重重地咳了一聲,“你不是要去辦公室看看嘛?”
謝依然這才驚覺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了,在丈夫跟前一直塑造的都是溫、善解人意的形象,剛才那幾句話故意奚落的意味太濃了……忙誠懇地說了聲:“對不起,姐,我就是心直口快,我平時給你寫信也是這樣的……口無遮攔,你……你一定不會跟我計較的,對嗎?”
那咬著,撲閃著大眼睛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衛孟喜以前怎麼欺負了呢,從頭到尾可一句話都沒說過——教科書式的白蓮。
衛孟喜瞇了瞇眼,面上卻笑得更真了,“你啊,我倒是沒啥,但當著妹夫的面,我得說你兩句,那些說你婆婆的話可不能再說了,啥‘卷怪’‘大黑熊’的,你也別怪姐姐說話直,我這是為你好……”
其實沒親耳聽見,但扣屎盆子嘛,何必在意有沒有這回事。反正你讓我不痛快,那我也不會讓你高興。
“哪有……”謝依然眼睛看,急死了。
的婆婆是廠里的婦主任,燙著一個時髦的卷發,因為格直爽,說話大聲,被年輕人取了“卷怪”“大黑熊”的外號,私底下確實沒吐槽,可那都是私底下的,哪能拿臺面上來說?還是當著新婚丈夫的面。
果然,李懷恩臉更難看了。他的母親,再怎麼潑辣,那也是干過地下工作的,小輩這麼取笑是什麼教養?
想解釋們沒通過信,更不可能在信里說婆婆的壞話,可剛剛還說“經常寫信”呢。
當然,李懷恩也不想聽解釋,最近因為給安排工作的事,父母都不太高興。母親格直爽,第一次見面就不喜歡妻子的“小家子氣”,但生米已經煮飯,只能勉強妥協。現在妻子想要去礦機關工作,母親覺著眼高手低,希先以學業為重,趁著沒孩子,卯足勁考上大學,以后帶著大學文憑來職才是實至名歸。
誰家的老婆婆不催生?他母親不僅不催,還鼓勵兒媳婦上進,連他自己都覺著母親為人不錯。
可謝依然在鄉下臥薪嘗膽那麼久,陪著他,最終不就是想換個好工作嗎?沒去上大學,是因為不喜歡嗎?
這年頭,工人農民當兵的,但凡識字都削尖了腦袋考大學,謝依然雖然高中畢業,但這幾年早已荒廢得差不多了,連考三年都沒考上,婆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能考上,就不用著李懷恩這個“高干子弟”不放手了。
“對了姐,差點忘記跟你說,我和李干部已經扯了證,下禮拜天要在礦招待所擺酒席,到時候你跟姐夫一家子都來,啊。”這時候還是單休,一個禮拜只有這一天放假,所以請客吃飯啥的都著這一天來。
謝依然笑得甜極了,知道一個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時刻就是婚禮,衛孟喜卻啥也沒有,只憑妁之言就嫁了兩次,別說的令人艷羨的婚禮,就是結婚彩禮錢都沒有一分……而,雖然下過鄉,但依然嫁給了干部子弟,拿到一千六的彩禮,得到了一場世人矚目的婚禮,還即將迎來一份改變人生命運的工作機會。
衛孟喜上輩子不在意這些,這輩子更不可能在意,想要風無限的人生?干嘛不自己爭取。
別人手指里出來的,永遠有收回的那天。
但能吃席,干啥不去呢?按照石蘭省習俗,兄弟姐妹結婚是不用隨份子錢的,而且去的人越多,新人越高興。
“好嘞,恭喜你們啊,到時候我們全家一定去。”
衛孟喜笑笑,抱起孩子把門一鎖就走了。得去齋藤那邊看看有沒有活,這段時間他不經常在礦上,所以飯也不用去做,自然也就沒工資拿。
最近只出不進,手里是真沒啥錢了,得想個辦法,開源節流。
與相反的是,最近嚴老三家的生意還不錯,據說是劉紅想通了,改掉以次充好的病,時不時還推出點四個菜送二兩白酒的優惠,很多工人都愿意來吃。
畢竟,干苦力的男人們,在絕對的優惠面前也是抵抗不住的,只要能吃飽不壞肚子就行,對口味也沒那麼高的要求。
衛孟喜遠遠的看了一眼,到小紅樓時遇到楊干事,指了指二樓,“弟妹你最近不用過來忙活了,他回海城去了。”
原來是初步勘探已經完,省里需要訂一個的開采計劃,齋藤新一看自己只需要做后期技指導,本就想走,又正好這幾天石蘭省雨季,下的雨水里都是黑黑的煤灰,他拔腳就跑了。
“里頭還剩點米面,待會兒我給扛你們家去。”
衛孟喜當然不會矯的說不要,自己矯,虧的就是娃的肚子。
反正也沒事,順著廠里嶄新的水泥大馬路走過去,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食堂。小呦呦的已經喝完了,就叼著玩兒,小手摟著媽媽脖子,“媽媽,飯飯,。”
衛孟喜笑,“剛不才吃過饅頭嘛。”
小丫頭現在的肚子雖然慢慢變小了,但胃口卻越來越大,一天能吃四五頓,還總是。“好好好,咱們乖乖的,等哥哥姐姐回家就吃飯。”
大食堂永遠是礦區最熱鬧的地方,窄窄的灰撲撲的玻璃門里,進進出出的全是人。
再看工人們飯盒里端的,多是兩三個玉米或者白面窩頭配一兩個水煮白菜蘿卜之類的。湯就跟刷鍋水似的,炒菜沒油沒鹽也就算了,問題還份量奇,以衛孟喜現在的胃口,吃不飽。
難以想象干力活的工人們,是怎麼吃得飽的。
就這,還八分錢一個湯,一角錢一個素菜,兩角五分一個葷,再加幾個窩頭饅頭的主食,一頓有葷有素的飯至就得花五角錢。工人們之所以還有工資寄回家,全靠加班多,不然靠基本工資,吃飯就得花掉一半。
當然,衛孟喜也了解過,這個價是最近半年才漲上來的,隨著改開的春風吹進來的不僅有新思想新理念新技,還有價。
面對大食堂高昂的價,工人們別無選擇,只能在食堂的時候盡量簡盡量節約,攢幾頓到了調休日出去嚴老三飯館吃個夠唄!
衛孟喜忽然眼睛一亮,知道該如何開“源”節流了。
最近陸廣全發現,自己家屬不知道又在琢磨啥,下班家務也不用他干了,一會兒支使著他找龔師傅,一會兒支使他用黃泥糊爐子,一會兒又問他能不能買到大量便宜煤炭,最后居然還要找電焊工做一個手推車!
“我會。”
但很明顯,他把簡單的事復雜化了,龔師傅來了半天也不讓開工,就一個人拿著三角尺和圓規在草稿紙上又比又畫,一會兒還在心里默默計算出幾個數字和角度。
他的臉棱角分明,眼窩不算深,甚至還有點薄,鼻子也不是后世推崇的歐人那樣的高,可就是這樣不算出挑的五組合在一起,居然說不出的帥氣。
只見他輕輕抿著角,摘掉眼鏡,專注地盯著草稿紙,亮晶晶的汗珠子從短短的發茬里流出來,原本嬉戲打鬧的孩子都乖乖貓在一旁看,就是隔壁的李秀珍也看得目不轉睛。
劉桂花對著衛孟喜眉弄眼,又指指看呆了的李秀珍,用型說:“你家小陸可真俊。”
好看是真的好看,不然也不會被礦長千金看上,衛孟喜不得不承認,當初自己想跟他結婚也有外貌的原因,這真的是十里八村第一俊的男人。
雖然同樣是二婚,李秀芳的丈夫還是干部,但年紀都快四十歲了,腆著大油肚,哪有陸廣全一腳指頭好看呢?人都是一樣的,對好看的事多看兩眼是天。
當著外人的面衛孟喜不會說啥,可心里卻暗暗撇——只是想做一輛快,餐,車啊!
一輛腳下帶子,一個人就能推,下頭放煤爐子可以熱飯熱菜,上頭放一個個搪瓷盆和調料桶……的快餐車,不知道的看他這架勢還以為是做啥儀呢。
但眼看著,工科男的優點在這時候顯無疑,只是大致的描述了一下,陸廣全就聽明白了,兩天時間就給做出個一模一樣的來。
甚至,上頭還給搭了把收放自如的大傘,既能防風沙,又能遮擋雨。
衛孟喜可從未跟他說過自己怕曬,更沒說過是要用來干啥的,他居然只憑只言片語就推斷出來。
“陸廣全你行啊,也不是那麼笨嘛。”
妻子的小臉白里紅,大大的杏眼里亮晶晶的,仿佛閃著某種崇拜的芒,陸廣全臉微微一紅,不自在的別開腦袋。“你推推看,要是推不再改一下。”
衛孟喜暗笑,小樣兒,還顧左右言他呢,耳朵都紅了。
皮白的人就是這樣,無論黑臉紅臉都藏不住。
下一秒,差點尖起來,“這……這也太輕了吧?你咋做出來的?”明明功能分區這麼多,還裝了小爐子和七八斤煤炭,心想怎麼也得有個五六十斤吧?做足了使出吃力的準備,結果輕輕一下就給推了!
明明每一塊鋼板每一鋼筋條都是貨真價實的,單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可推起來就是毫不費力!
陸廣全云淡風輕來了句:“杠桿省力。”
衛孟喜一個對“杠桿原理”的認知僅停留于撬地球那句名言,哪里知道還要又畫又算?但心里也為自己剛才的誤解而不好意思,業有專攻,他在工科的東西面前確實是很用心。
劉桂花輕輕拐了拐衛孟喜,小聲問:“你家做這個干啥?”
“我準備去賣快餐。”反正也瞞不住,衛孟喜就不打算故弄玄虛。
“快餐是個啥?”
衛孟喜大致形容了幾句,其實就是化被為主,既然客人不上門就餐,那就把做好的飯菜帶出去,讓食客看見,聞見,并心甘愿花錢。
原本以為,按照上輩子的節奏,的小飯館一定會風生水起財源廣進,可現實很骨,這都開業快倆月了還連日常運營費用都維持不住。睡不著的時候也仔細復盤過,原因不,諸如了大家伙對孤兒寡母的同加持,地理位置不好,嚴家搗之類的,但歸結底還是工人的消費水平不行。
上輩子的1980年正是金水礦業績開始起飛的一年,工人們的工資水漲船高,只要愿意加班肯吃苦,工資就跟紙一樣發到他們手里,多的一個月能領一百五六,的也不下五十塊。
外頭都在傳,礦區是個富得流油的地方,多農民舍下剛承包的田地,卷著鋪蓋卷,前仆后繼的來當農工。
要知道,農工的待遇可遠遠不如正式工,而且規定每五年或十年一換,只能吃青春飯,可依然多的是青壯年來“淘金”。
不知道是的重生帶來的蝴蝶效應還是怎麼回事,現在的金水煤礦半死不活,能保證按時發工資就算不錯的,一百五六的高工資,就連礦長也不一定能拿到。
嚴老三家賺的是工人們攢幾頓的錢,衛孟喜反其道行之,就賺他們一日三餐的錢。不過,在正式出攤之前,還有個重要的事必須做。
趁著幾個大的去了學校,快餐車洗干凈晾曬著,衛孟喜兜上小呦呦來到礦招待所,用招待所的付費電話撥出那串在心里記了一輩子的數字。
這時候打電話都是需要接線的,先撥到城市電話局,再由接線員轉到紅星縣城關街道辦公室。
等待的時間里,深吸幾口氣,現在正是上班的點兒,電話很快就被接通。
“你好,我找一下孟淑嫻同志。”
“稍等,孟大姐找你的。”
自從丈夫當上小學校長,也算有了點小小的權利,孟淑嫻熬了十幾年終于熬到丈夫給安排工作……雖然只是在街道辦做一名普通的雜勤工,每天負責打掃辦公室上下三層樓的衛生,但也算吃上了供應糧。
衛孟喜再次深吸一口氣,這個電話在上輩子打過兩次,一次是自己剛來到金水礦的時候,帶著一群孩子猶如喪家之犬,但沒等把借錢的話說完,那邊就掛了。最后一次打是手里著一萬五千塊錢,準備回紅星縣開飯店的時候。
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孟淑嫻知道,曾經不聞不問并視如累贅的大兒,如今要為第一個在紅星縣開飯店的老板了,要讓悔不當初,要讓痛哭流涕。
這一次到孟淑嫻跟借錢,衛孟喜帶著一種報復的輕松口氣,狠狠地拒絕了。
此后,哪怕自己生意上遇到再大的困難,養的孩子反目仇不得善終,寧愿自己一個人躲在被窩里默默掉眼淚,也沒再給打過一個電話,更未見過一面。
后來的很多年里,其實衛孟喜已經看開,在心里默默與母親和解了,當然這種和解僅限于不恨了,而不是再續母。
而現在主打電話給孟淑嫻,并不是和解,更不是搖尾乞憐,而是——要小學畢業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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