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孟喜讓他先回去家里收東西,自己給學校打電話請假。
等東西收好,車子開到學校門口,拉著五個孩子上路,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衛孟喜也知道這種時候應該通知廣梅和老五,但他倆現在都失聯了,想想老頭子這一輩子,年輕時候跟著人搶地主,放火燒地主房子,說他壞吧,是蔫壞蔫壞的。
以前還走了父親留給的唯一,多次否認,甚至還想賣給盜墓賊。
后來又撒潑耍賴想要訛他們錢,一點男人和父親爺爺的尊嚴都沒有,這什麼人呢?
可現在死到臨頭了,五個孩子居然沒一個在邊,就連他從小就偏疼的老大,也在丈人家不愿回來,還一口咬定他是在裝瘋賣傻他們回家……用石蘭土話說,這一個接他氣的都沒有,簡直是可悲可嘆!
一路上,孩子們們也都出奇的安靜,因為他們知道,爸爸就快要沒有爸爸了。
不管以前壞爺爺怎麼對他們,不去關懷,不去伺候,對長輩的病危表示一點該有的尊重,這是基本的教養。
孩子們不敢說話,老陸雖然開著車,但思緒也不知道飄到了哪里,明明眼前的景如此悉,是他上中學時走過無數次的道路。
那時候啊,雖然沒有小汽車,但不乏自行車牛車驢車拖拉機……三十公里一個單邊,他每個星期都要走兩趟,基本上周五放學就腳,健步如飛也要走到夜里才能到家,而家里,沒有給他留任何吃的。
菜花只有他一個高中生,他不知道別人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他們需不需要為了一個周末回家干活而長途跋涉六十公里,他只知道,現在自己也是當父親的,自己的四個孩子,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哪怕只有四五公里,他也要開車送騎車送走路陪,因為他怕孩子被欺負,怕男孩子調皮,怕馬路上的大貨車,怕一切未知的不可控的危險。
因為他知道,他的孩子還遠沒長大到能保護自己的程度。
這麼想著,他的鼻子就有點酸。
衛孟喜看見,假裝要停車上廁所,等他下去,自己換過去開車。心說,這種時候就別逞強了。
很快,下午六點,車子到達朝縣人民醫院門口,衛孟喜讓他先帶孩子上去,自己去找地方停車。這年代車子本來不算多,但這里是醫院,來看病的探病的上班的,倆的三的四的在一起,毫無秩序可言,還真不好找。
等把車子停好,再去護士臺問到床號上去的時候,病房門是關著的,五個wifi信號依次坐在門口。
母子幾個都在看著病房門發呆,里頭也很安靜,偶爾能聽到幾聲聲嘶力竭的咳嗽,然后是出氣多進氣的呼吸聲,衛孟喜剛上來就向醫生了解過,陸老頭的肺癌已經到了晚期,全多衰竭,能支撐到現在才來醫院,不是歸功于他的吃苦耐勞和能忍,而是……對醫院的不信任。
他總覺著,自己攢了一輩子的錢會打水漂,就怪老太婆那兩次中風,前后花他的積蓄,當初他不想治療的,是廣梅著他出錢,現在倒好,在家天天跟他斗心眼子,把他氣得肝兒疼。
所以,醫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點好事不做專門騙錢”的存在,他的不舒服其實兩年前就有了,只是抱著不想“便宜”醫院的想法,一直憋著。
這不,憋到大口咳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
衛孟喜都不知道該說啥了,了孩子們上的服,還單薄,早上出門的時候金水市還是大晴天,誰知這邊卻在下雨。
可不想孩子凍冒,“我帶你們進去跟爺爺打聲招呼,說兩句話,就送你們回舅公家,怎麼樣?”
“好。”
才剛要敲,門就開了,老陸顯然是聽見說話了,指指病床,“去吧。”
此時的陸老頭,哪還有當年的風?頭發不剩幾,形瘦小得仿佛被榨干的油渣,臉寡黃,干焦,角還有一點沒干凈的跡,躺在病床上微微掀開眼皮子。
咕嚕咕嚕從里出幾個字,可惜大家誰也聽不懂,三個孩害怕,拽住媽媽的服。
衛孟喜于是就把們護在后,代們說話,也不稱呼:“我帶孩子們來看你了,你好好養病吧。”
“咕嚕咕嚕……”里除了有怪聲,還有怪味。
衛東寶倒沒那麼怕,他們看著這個一團的“油渣”,實在是很難跟以前不就踹他們,罵他們“白眼狼吃白飯”的壞爺爺對上。
十五歲的他們,蠕幾下,也不出“爺爺”兩個字。
陸老頭的呼吸好像更急促了,他想抬手,但抬不起來,只能緩慢的眼珠子,似乎是在分辨病房里的是些什麼人,他最看重的老大來了沒,一定是來了,可他怎麼看不見呢?
病房里這濃重的腥味原來是從他里發出來的,衛孟喜也有點反胃,“好好休息吧,大哥和廣梅老五我們會聯系他們,讓他們盡快趕回來。”
聽見兒的名字,老頭的眼皮又再次掀開一點點,微不可見的點點頭,衛孟喜就帶著孩子出去了。
回到車上,衛小陸忽然嘆口氣,開口說了今天出門以來的第二句話:“媽媽,你和爸爸一定要好好的,不能生病。”
衛孟喜苦笑,世界上哪有不會生病的人呢?都是吃五谷雜糧的,都會生老病死,上輩子已經活到生無可隨時想死的狀態了,因為這世界上就沒有任何值得留的人了。
可現在不一樣,有人有兒有朋友,貪念太多,就是閻王要抓,也要逆天改命的!
“不過,萬一,我是說萬一啊,假如哪一天你跟爸爸生病了,我肯定會一直一直陪著你們,拉著你們手,給你們換尿布,給你們喂水,護士姐姐打針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輕點兒……”說著說著,倒把自己說哭了。
一哭,大的四個也開始鼻子,紛紛看向窗外。
衛孟喜的心也開始一一的疼,對于生重病的人來說,將死的時候其實是知道自己將死的,醫生護士和家屬的“善意的謊言”本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畏懼死亡,想要掙扎,想要求得最后一線生機……可當都徒勞無功的時候,唯有陪伴能減輕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畏懼。
哪怕是握著他的手,讓他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面對緩慢到來的死亡,其實也是一種重要的臨終關懷。
衛孟喜不由得想到了安樂死,是非常贊的。上輩子見過很多治不好的患兒,在最后幾天日子里,媽媽也放棄讓他們挨幾刀罪了,于是就會幫他們好好洗個澡,扎個頭發(如果還有的話),換上新服,擺上他們最喜歡的玩和零食,就這樣慢慢的陪著,盡量讓他們勇敢一點。
相比那些不顧一切搶救,又是切管管穿刺的,最后帶著一機“滴滴”聲離開的,衛孟喜覺得陪伴著安然離開,也是對生命最后的尊重。
以后走到那一天的話,想干干凈凈有尊嚴的在自己喜歡的地方離開,而不是躺在病床上渾滿管子大小便失,覺著自己到了六十歲就可以把這個要求提出來了。
就是不知道,這五個孩子會不會答應。
想著,很快來到孟金堂家,老人家很意外他們怎麼突然來了,再一看孩子們個個了小兔子眼睛,一問才知道是陸老頭不行了。
他只是輕輕的“嗯”一聲,就忙去給孩子們張羅吃喝,還要去收拾房間。
衛孟喜想了想,不打算在這邊住宿,主要是現在大的已經初三了,課程十分張,在這邊多耽擱一天,學習進度就要差上一截,再何況他們在這里也幫不上什麼忙。
“不用忙活了舅舅,我們就是來看看您,待會兒就走,說不定……過不了幾天還要來的,到時候再來叨擾您。”
孟金堂一想也是,“孩子上學要,那你們別耽擱了,趁天還沒黑。”
衛孟喜留下孩子,又轉回醫院去問老陸,聽說他想留在這邊,于是也就不耽擱,把車子留給他,自己帶著孩子們坐夜火車回家。
有車子,他明天還得去老家把陸老太接來,還要去老大丈人家他們一家子,以及廣梅老五……他這個老三,要忙的事還多呢。
衛孟喜自然也不會假惺惺說留下幫忙,覺得自己孩子的學習更重要。
接下來幾天,母子幾個都蔫蔫的,其實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就是等著那個電話而已。就連一貫胃口很好的衛東,也連續幾天沒怎麼好好吃東西,寶更慘,已經連續一個星期便了。
衛孟喜這幾天也沒心思忙飯店的事,自己失眠要喝中藥,寶的便也得吃點通便的,家里的藥罐子就沒停過,大家伙從他們家門口經過,都說怎麼有子藥味兒。
終于,到第五天中午,剛喝完藥準備睡個午覺,電話響了。
“寶爺爺沒了。”這是老陸沙啞的聲音。
人長時間不說話,嗓子就會變得沙啞,仿佛連發音也不是那麼標準了一般,顯得很艱。
衛孟喜只說一個“好”,也沒立即出發,下午先將兩個廠子和幾家門店的事安排妥當,留下孟舅舅的電話,讓有急事的話可以打去找,然后再把家里的紅燒托付給劉桂花,自己帶著孩子們的換洗和需要用上的筆記本字典文,去學校請假。
這次奔喪,按照石蘭人的習慣,是要先停靈幾天的,至于是幾天,一般是據風水先生的掐算,所以在不確定的前提下,只請了三天,第四天就是星期天。
一直等到孩子們上完最后一堂課,衛孟喜才把消息告訴他們,一個個低著頭不說話,乖乖上車。
車子是找侯琴家借的,侯燁當真送了輛大黃發給他們,這不就派上用場了嘛。
外頭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的時候,地大橫山區深的菜花,卻還是維持著十一年前他們離開時的樣子,就連大槐樹下聊閑的婦,也還是那幾個。
他們車子剛停下,就有人湊上來熱的跟衛孟喜打招呼:“老三家的回來了?這麼多年咋還跟個小姑娘似的漂亮,一點變化也沒有!”
“呀,這是衛東吧,咋長這麼高!都快趕上老三了,這雖然不是親生的,但養久了也就……”
“嗯哼,他二媽咋說話的,別扯那些老黃歷,你來看看這是不是當年那個小老幺?長得可真漂亮!”
是的,其他四個的變化帶給們的沖擊,遠沒有呦呦帶來的大,曾經所有人都以為養不活的得了鼓脹病的小丫頭,現在居然白白壯壯的,那漂亮勁兒,勝過媽!
孩子們淡淡的胡了幾聲“”“伯娘”,立馬追上媽媽的腳步,越往村里走,越覺得臟差,以前衛東曾摔進去過的臭水,好像更臭了。
寶曾經摔破腦袋的地方,依然有個大坑沒填上,這都多年了,要是在礦區,但凡上午有個坑,下午就被人用煤渣土塊填了,他們想等下午去跳一下?那是做夢!
更別說這一路的狗屎豬屎各種糞便,煤嫂們要是看見誰家的家禽拉在外面,那是要上門吵吵的!敢不打掃干凈?侯可是會罵人的。
因為,那里是大家共同的家園,容不得任何人破壞。
大家終于知道,為什麼礦區能越來越好,而菜花卻還是老樣子了,因為這里的人雖然住在這里,但大家并不它。
來到家門口,院里已經人山人海,都是來幫忙做飯的村民,以及從各個地方趕來吊唁的,這邊的習俗是每來一撥吊唁的親友,就要給人準備一桌酒菜,有時候夜里兩三點還有人來,也得給人備上酒菜,而且同一撥人可能每天都來。
這種況下,靠陸家兄妹幾個是搞不定的,還是陸廣梅生氣,去挨家挨戶敲門人,這才把大鍋飯做上。
母子幾個的出現,讓村民們非常意外,這幾天一直是老三忙進忙出,他們都以為當年老兩口這麼待人家母子幾個,怕不會回來……
還是陸村長有眼,“小衛回來了,趕的老八,去給他們拿板凳,吃過飯沒,趕給他們上一桌。”
反正,伙食錢是廣梅和老三拿的,隨便吃,吃完了再買就是,還能讓小衛記他人,多好啊。
自從前幾天見過老三家的富貴,他的羨慕和殷勤都要溢出來了,他就偏不跟村里人說他們日子多好過,省得這群土包子跟他搶著獻殷勤。
衛孟喜都不用腦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淡淡的搖頭,說吃過了,然后去看老陸。棺材停在堂屋正中央,正對著門的位置,陸家兄妹五人,就分兩邊跪在地上,但凡是進去吊唁的親朋,就磕頭回禮。
不進去,更不會磕頭,只是在門口個臉。
老陸看見,趕起拍了拍膝蓋,出來問路上順不順利,如果累的話就先去休息,“大哥找先生算過,明天和七天后都是適合的日子,但天氣熱,怕停不住,選了明天出殯。”
衛孟喜松口氣,那孩子們就是耽擱一天,最多兩天,還能趕回去上星期六的課。
幾天不見,陸廣全更瘦了,眼窩深陷得厲害,顴骨越來越明顯。
衛孟喜拍拍他肩膀,見大嫂也沒去跪,更不會,就出門去,準備吹吹風。剛才遠遠的隔著人群看了一眼陸老太,要是不說年紀,還以為七老八十了,滿頭白發,口歪眼斜,口水滴答得一件服都快了,手里牽著個八九歲的小男孩。
吃過晚飯,因為明天就要出殯,來吊唁的人更多了,院里一團,幫忙的村民要守著灶臺,干脆就在那里劃拳喝酒,喝到興頭上還要唱幾句,有鼓掌的,起哄的,開黃腔的……幾個孩子在這里也沒什麼朋友,衛孟喜就打算睡了。
大嫂熱的迎上來,“他三媽,屋子已經收拾好了,你快帶孩子睡吧,你們在城里不習慣熬夜,不像我們莊稼人熬慣了。”
的眼神里,是小心翼翼的討好。
衛孟喜自然不會當眾拒絕讓沒臉,“行,辛苦大嫂了,要是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你就我。”
這種時候,也別想洗臉刷牙了,母子幾個來到小時候他們住的房間,炕依然是破破爛爛的,但多墊幾層褥子,又是春夏之,也倒不影響。
衛東和寶自發拿一床舊褥子去地上睡,讓媽媽帶著仨孩睡炕,可他們的眼里卻閃著興和懷念的,這間屋子,是他們四歲以前住的地方喲!
就連墻上的報紙都還在,“衛小陸你還記得這張報紙嗎?”
小妞抬頭,原本該有配圖的地方是個小,“記得,這是一只大烤鴨!”
因為,曾經很多個夜里得睡不著的時候,看見哥哥姐姐都來這只“烤鴨”呢,來去,報紙就被出一個小,烤鴨就沒了。
而那時候,媽媽對他們的“獎勵”就是用炒菜給他們“吃”,每天都能“吃”得飽飽的進夢鄉,多麼幸福啊!
衛孟喜也想起來了,那時候也啊,不得不學許三觀畫餅,“好了好了,知道你們想憶苦思甜,明天再憶,睡覺。”
孩子熬夜會影響生長發育的。
屋里一會兒就安靜了,可衛孟喜就是知道,他們都沒睡,因為呼吸聲不對。
忽然,花甜甜的哀求:“媽媽,再給我們‘炒’幾個菜吧。”
其他人連忙附和,老閨甚至還坐起來,“媽媽‘炒’菜的時候我還小,都沒‘吃’到,不公平,媽媽現在炒幾個唄。”
“行行行,那就先炒個辣子,咱們先用清油把炒變,多兩頭蒜,炸出香味兒,下去,炒得金黃金黃的,多抓兩把辣椒,嗯,一會兒鍋里就香噴噴,紅通通,金黃黃的啦,你們誰要吃?”
“我!”
“我!”
“不對媽媽,這次辣子里怎麼能不放土豆呢?”
“還有胡蘿卜,媽媽你不是老騙咱們吃胡蘿卜嘛?”
“都不對,那時候咱們可沒,也沒清油,媽媽還是炒個田吧,一定要炒得又香又喔。”
“可以啊,田我知道哪兒有,咱們明天就去捉,二哥你去不去?”
……
衛孟喜被他們天馬行空的話逗笑了,笑得眼淚花都出來了,順著眼角流淌到鬢角的頭發里,涼涼的,的。
忽然,一只的小手上去,漆黑的夜里,小手的主人像是有夜視能力一般,準確找到的眼淚,幫輕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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