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刻,皮麗翁山上恍如白晝,比星辰更明亮的強時不時落到峰頂,那是邀觀禮的神祇降臨。神的淡金霧氣籠罩宮殿臺,神明能夠穿過它清晰看到佛提亞城中發生的一切,而下方的凡人舉目仰時只能看到閃爍著微的云霧,絕無可能窺視到神。
阿波羅抵達時,為眾神而設的坐席間或站或臥的已盡是他悉的影。
勒托之子不論何時何地都備矚目,阿波羅對集中到上的注視并不在意,他沿途向相的神明簡潔頷首致意,徑直走到母親勒托面前,親吻的手做問候。
“你比我更早離開德斯,卻到現在才抵達佛提亞。”勒托在公眾場合極表態度,此刻也不例外,詢問兒子去哪里的話更像句漫不經心的嘆。
阿波羅眼神閃爍:“我順路到底比斯暫留,查看那里的廟宇建造得如何了。”
這并非謊話,但在前往底比斯之前,他還特意到奧林波斯走了一趟。
等赫拉的車架離去后,他求見宙斯,聲稱忒提斯與佩琉斯的婚禮在即,第二個預言實現幾乎已為定局;他請求父神即刻為他的人賜下仙饌酒,讓他再無后顧之憂,那樣他就能懷著愉快的心,在這場眾神見證的婚禮上彈奏出與歡慶場合相稱的樂曲。
阿波羅極對父神做出請求,宙斯思索片刻,欣然應允。掌管仙饌酒的赫柏已然隨赫拉前往佛提亞,等婚禮告一段落,宙斯就會找機會讓赫柏離席去取阿波羅求的永生之酒。
回想起萬神之王的承諾,阿波羅就難以抑制雀躍之:他最快今夜就能趕回德斯島,達芙妮正待著他歸來,而他會給驚喜——一份最好的禮。那時達芙妮是否會久違地向他出燦爛的笑容?
這念頭一冒出來,更多關于日后的遐思就停不下來了:解決達芙妮軀的壽限之憂后,就不必被困在德斯島上了,不管想去哪,他都非常樂意滿足的愿。也許他們應該先去達芙妮的故鄉阿卡迪亞,至讓河神拉冬知道他的小兒已經為了奧林波斯神的新娘……
想到這里,阿波羅不嫌棄婚禮儀式太過繁瑣,居然還要讓他耐著子煎熬一整個夜晚。
但好歹在母親面前,他還是努力克制,沒讓浮的心緒表在臉上——他很清楚母親對達芙妮并不掛心。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悄然將蓋亞贈予達芙妮的袍混在了獻給勒托的禮之中。擅自毀壞大地神的禮也許會招致厄運,藏在他的宮殿里可能被達芙妮找到,這是阿波羅能想到的最好理方式。按照母親慣常的作風,那一疊的織大約會和他此前送去的諸多贈禮一樣,在宮殿的倉庫中沉睡上許多年,乃至永遠不見天日。
而他只需要再做出一個預言,頂替沒宣告出口的那個,就依然能被視作完了權柄所需的三項考驗。但愿如此。
勒托看了阿波羅好一會兒,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說法,只委婉地評價道:“你的興致似乎頗為高昂。”
掩飾得再好,細微的緒變化還是瞞不過母親。阿波羅沉默須臾,一本正經地說:“這場婚禮關系到第二個預言能否實現。”
勒托似乎差點就笑了,但還是放過他,目挪到他后:“你姐姐也到了。”
阿波羅回頭便看到阿爾忒彌斯快步靠近。狩獵神先上前向母親問好,而后才朝弟弟一抬下算是打招呼。旋而側眸注視逐漸被暮籠罩的佛提亞衛城,神莫辨:“忒提斯已經出發了。”
按照凡人習俗,沐浴凈后,新娘會造訪阿芙狄忒與阿爾忒彌斯的神廟,祈求火纏綿,也與保佑自己至今的守護者道別。將象征貞潔的腰帶獻給阿爾忒彌斯后,新娘會回家梳妝。新人與雙方親族在新娘家中宴請賓客,最后新郎帶著新婚妻子前往婚后的居所。
然而忒提斯并非凡人,列席的賓客中又包含神明,這場婚禮的儀式順序不免稍有不同。
舊王宮中此刻為凡人賓客大張宴席,同時如阿爾忒彌斯所言,舉著火把的人群簇擁著一輛雙馬車,順著連通新舊王宮的山道緩慢靠近。
“吐息玫瑰與意的新娘,沐浴香膏與彩的新郎,溫存地靠近長榻吧!
“黃昏時刻出現的明星赫斯珀斯,愿它指引你們!
“銀座的神赫拉,愿祂守護你們!”
儀仗隊齊唱祈求幸福與多子的贊歌,向道邊攢的人群拋灑金幣與花瓣,引發一陣又一陣的歡呼。
車上并肩而立的自然是今日的主角。
僅從材上來看,這對新人還算般配。新娘著紫禮服,番紅花的面紗靜靜垂下,看不清表,但與新婚丈夫相隔的那小半臂距離說明了一切。新郎臉上則掛著禮節的微笑,比起婚禮,更像是在什麼巡游上履行王的義務——凡人之中流傳著一種說法,與神結合的人類顛倒強弱尊卑秩序,難免遭遇不幸。
于是這場盛大婚禮的任何一個看客,瞧著都比新人要遠遠更投。人群熱地向新郎新娘投擲祝福的鮮花與香桃木葉,花葉如雨落下,沐浴其中的忒提斯和佩琉斯不對彼此說話,沒有接的小作,仿若兩尊塑像,只是恰好擺在一。
“你知道忒提斯將腰帶給我時說了什麼嗎?”阿爾忒彌斯忽然輕聲道。
阿波羅等待說下去。
“‘這并非我所愿。’”
他閉了閉眼:“我知道你并不贊同父神的決定。”
然而這場婚禮牽扯到預言權柄,當初又是阿波羅代替阿爾忒彌斯為福柏的繼承人,金弓的神難以毫無顧忌地表達不滿。
“知道的話,就對的兒子好一些。”半晌,阿爾忒彌斯叮囑道。與姐姐相對應,阿波羅是年輕男的守護神。
說話間送嫁的儀仗更近了,車馬在新王宮前停下。此前于層云之上的宙斯與赫拉在最佳時機降臨,萬神之王與天后的雙重冕灑下耀目輝,為拾階而上的新郎新娘鍍上一層神圣的淡金。
佩琉斯執起忒提斯的手,與步于他而言同樣陌生的嶄新殿堂。緞帶纏繞的樹枝妝從屋頂懸吊而下,裝點婚禮現場,也隨夏末的微風和鼎沸的聲浪輕輕地搖曳。
在震耳聾的歡呼喝彩中,新郎揭開遮蔽新娘面容的橙紅面紗。這對新婚夫妻早在搏斗中記住彼此更猙獰的模樣,他們匆忙地對視了一下,便各自轉開。佩琉斯隨后開始接待他國使節,忒提斯一言不發地站在丈夫側。凡人很快退下,而后便是眾神賜下禮的時間。
首先是神們的饋贈:赫拉的罩袍,阿芙狄忒的金碗,雅典娜的笛子……從海洋中前來的神祇同樣攜帶厚禮:波塞冬慷慨地送佩琉斯兩匹不死的駿馬,忒提斯的父親涅斯則給了一籃子奇異的神圣海鹽——它會讓人不控制地生出強烈的食。
最令人瞠目結舌的禮無疑來自神王宙斯:那竟然是一對神明的翅膀!擁有者行起來如同有羽翼,迅捷如風。
這恩賜確然無比珍貴,來歷卻有些不祥。
往昔,以克諾斯與宙斯為首的新舊兩代諸神大戰中,彩虹神伊利斯的姐妹阿爾珂離開奧林波斯陣營、轉投提坦眾神。因為這一錯誤的選擇,阿爾珂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忒提斯與佩琉斯收到的新婚禮便是阿爾珂的羽翼。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禮,也沒能讓忒提斯的表有什麼變化。佩琉斯在眾神面前始終謙卑地低著頭,宙斯的禮明顯讓他更惶恐了。
賜禮的儀式結束后便是宴飲。在宙斯的要求下,阿波羅取出里拉琴演奏。
在音樂之神的琴聲之中,下方大廳中的賓客們忘起舞。赫拉與阿芙狄忒微笑著首肯,于是佩琉斯牽著忒提斯的手,穿過向他們投擲而來的金幣、棗和無花果雨幕,向點燃著香氛的宮殿深走去。
阿波羅撥琴弦的手指驀地一頓。
漫不經心的一瞥間,他在人群中捕捉到了眼的翠袍。
要將布料染那種與翠鳥羽近似的極為困難。昨日與達芙妮分別時,穿的正是這種翠。
凝滯只有瞬息,阿波羅立刻反應過來,流暢地演奏下去,里拉琴的音甚至變得更為甜聽。大多數聽眾對這小失誤渾然不覺,但坐在上首的宙斯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毫無差錯地演繹著剩下的樂句,阿波羅以目追索翠行進的方向。那影原本便是途經廣場角落,瞬息間便消失在回廊拐角,經過墻邊的火炬下時,令他心悸的金棕一晃而過。
錯覺?巧合?
阿波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坐席上的。他舉杯佯作飲酒,同一時刻,遙遠的德斯島之上,阿波羅的居所深飛出一只天鵝,展翅快速穿行于偌大神宮,進而在島嶼上空盤旋,尋找達芙妮的蹤跡。
沒有。沒有。找遍德斯島每個角落,依然沒有。
無可尋。
如果有神祇造訪德斯島,他會立刻察覺。并沒有被擄走。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達芙妮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逃走了。
驚怒之下,阿波羅手中銀杯。他知道達芙妮不習慣被拘束,因此特意沒在近旁留下化,免得到被監視因而不快。這份卻了致命的。在哪?要到哪去?為什麼?!剛才看到的是幻影,還是預知在向他示警?
酒不堪神力變形,引得側坐榻上的阿爾忒彌斯側目:“怎麼?”
阿波羅閉了閉眼:“沒什麼。”
他想冷靜,但半拍都待不下去。無視眾神質詢的視線,他站起來,無視不知什麼時候從門外滾上臺的金蘋果,直接走了出去。
一首樂曲的工夫,新人已然被送寢室,賓客起哄歡呼,推搡著回來繼續在宮殿正前方的廣場上跳舞飲酒。凡人蒙昧的眼睛看不到匿氣息的神明,阿波羅走到廣場另一頭,穿過走廊,越庭院,登上臺階又原路返回。然而舉目所及,人,人,人,全都是緒高昂的人。
明明都終將死化作灰燼,這些凡人卻像是對自己終將到來的命運無知無覺,又或是純然不在乎,只顧著此刻的歡愉,盡大笑大鬧。正如他們不理解有不死的妻子并不是好事,這些人本沒有察覺有神明經過,更不曉得他們沾染酒氣的談笑聲刺得阿波羅的太突突地跳,仿佛隨時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破繭而出。
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的緒就會失控。涅斯之因為他做出的預言蒙如此不幸,他不該在忒提斯的婚禮上鬧出風波。況且那樣也會引得赫拉矚目,如果達芙妮真的在這里,就會發展為他最想避免的事態。
阿波羅這才想起回眾神所在的臺。讓他驚訝的是,好像已經沒有誰在意他突然離席的事。赫拉、阿芙狄忒還有雅典娜對峙般站在中央,宙斯則一臉試圖置事外的難堪笑容。
就在這時,余捕捉到明亮的翠。
與達芙妮無關的思緒立刻斷線。
他不假思索追上去,抓住那翠影的肩膀。一聲驚呼,聲音不對,再一看發也不對,是棕,只有在火映照下才帶了點金。但翠無疑是他給達芙妮的那件。
“你上的服從何而來?”阿波羅神冰冷。
被抓住的是個侍,為神明的氣息所震懾,幾乎要倒在地。
“我……不是我的……是別人給我的……”
“誰?在哪?”
“舊宮……我收拾新娘的寢室時,有個送給我的……求您不要——”語音未落,阿波羅已經消失了。
他直奔佛提亞舊王宮。
那里的歡宴已然接近尾聲,阿波羅突宮殿深,宛若一陣狂風。留守門口的侍和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凜冽的威震得失去意識。
阿波羅以獵人的眼睛審視四周,不過任何一個角落。
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焦灼與憤怒糾纏著燃燒,煙氣蒙住視野,他快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在這時,清脆的聲音在后方影中響起:
“您在找我嗎?”
阿波羅嚯地回,在看清前就認出,一把抓住人箍進懷里。不需要眼睛,憑擁抱他就知道這次終于不是幻覺,也沒有認錯。
“達芙妮……”他低頭胡親吻的發,到正確的金棕和……橙紅的輕紗?他愣了愣,終于積蓄起足夠理智,低頭仔細打量。
阿波羅的視線穿室濃霧般的夜,瞳孔愕然擴張:
達芙妮披紫罩袍,番紅花面紗掀起一半垂落腦后——
新娘的禮服。
他不止一次想象過達芙妮著婚服的模樣。眼前達芙妮上的紫袍不夠華麗,仔細看甚至有些單薄寒磣,頭上也欠缺寶石與鮮花妝點的冠冕,但是……但是,現在這樣仍舊人得超出他最大膽的幻想。
只是這麼一眼,剛才幾近滿溢傾瀉的怒火與驚懼全都不知去向。他甚至連質問怎麼來到這里都忘了。他茫然地盯著,緩慢地眨眼睫,反復確認所見的并非臆想。
“你……為什麼……?”
達芙妮仰頭沖他笑,眼角眉梢的像上漲的水,將他頃刻浸沒。他因為幸福而暈眩,殘存的知大聲抗議這沒有尊嚴的投降。于是他無可奈何地發現,只要這麼笑一笑,不論接下來說什麼做什麼,恐怕他都會原諒。
用與意同樣的手他的臉頰,去額際并不存在的汗珠,而后在他的上一點。
“您焦急這樣……先喝點東西潤潤。”
杯子遞到他手里,阿波羅心不在焉地接過喝了一大口,沒有品嘗出味道。他只顧著盯著,生怕挪開一丁點,就會消失不見。
在他這樣的注視下,達芙妮抿,有那麼一瞬看上去竟好像要哭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了?”他不由有些慌。
終究沒有落淚,只是認真平靜地問:“您對第二個預言的容和后果絕口不提,是因為知道我難以接從忒提斯的痛苦中獲益,對嗎?”
阿波羅從輕飄飄的云端墜落。他想起這里是佛提亞,回憶起海神之與凡人的婚禮,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前因后果。
他徹底清醒了。
“我無法決定預言的容,我沒想到父神會要求忒提斯立刻嫁給那個凡人。”阿波羅急促地辯解,抓住達芙妮的手指收再收,“不論我是否拿第二個預言實現換仙饌酒,阿南刻早就編織好的命運。不論是子嗣的未來、還是指定的婚事,都遠非我所能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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