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丹死后兩日,荔知一病不起。
高燒令神志模糊,讓不到肢的存在。鄭恭的厲喝似乎隔著一面墻傳來,努力想要爬起,卻連睜開眼皮都十分困難。鄭恭用鞭子打了——應該打了。只能從破空之聲和空氣的震來判斷。
還聽到了什麼?
聽到了佩刀出鞘的聲音。
周圍有人在說話,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也許就要死在這里了。懷著悔恨和悲痛,化為荒野上不值一文的骸骨。
聽見了哭聲,一開始,以為是相識的荔家人在哭,后來,辨認出是雙生姊妹的哭聲。
那早已死去,早已在世間湮滅的另一半靈魂的哭聲。
“為什麼你沒有再跳過蓮上舞?”
“……因為我失去了羽翼。”
荔府王蓮池上,再也沒有那個蝴蝶般飄逸的影。
“紅線上的八顆貝殼,都是我親手撿來串上去的。每穿一顆貝殼,我都燃香祈福九萬次。”
混沌的意識中,荔知意識到佩刀遲遲沒有落下。
努力睜開一條,從婆娑的視野里看見一抹晴藍。
不多時,被幾雙手抬了起來,放到另一個地方。
看見萬里無云的藍天,看見檐角下的銀鈴鐺。隨著馬蹄聲響起,鈴鐺跟著搖擺。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鈴聲托起荔知的靈魂,丟下疲弱的□□,超越時間和方位,帶回到無盡的記憶海中。
出生在至極品的荔府,生母秦氏來自海外,一個據說做“大朔”的國家,子也能讀書做,據說皇帝也并不見。
除了雙生姊妹中個不拘束的妹妹,沒有人相信秦氏描述的驚世駭俗的世界。
聽府里的下人說,秦氏原是一只漁船從海上偶然救回來的,神智不太正常,連說話都是后來學的。因為容貌姣好,一雙在下微微紫的眸子很有特,被人特意買下送給荔喬年。
秦氏雖然長得好,但是子冷漠,即便是面對荔喬年也沒有一個笑臉,因此并不寵。后來擺奴籍為侍妾,也不過是巧有了孕。
讓京都曇花一夜盡開的雙生子并沒有給秦氏帶來快樂,不久,便郁郁離世了。
數年后,兩姊妹長。
雙生姊妹有一模一樣的柳葉眼和小山眉,就連鼻梁中間一個難以察覺的駝峰都完全一樣,但就像用同樣的料作出完全不同的兩幅畫,再遲鈍的人也不會錯們的名字。
姊姊早早承擔起育妹妹的責任,擁有比同齡人更為的心,不但博覽群書,就連紅也是一絕。
妹妹在姊姊的保護下依然留有孩的純真,總是能想出天馬行空的鬼主意,無論去到什麼地方都能迅速到新朋友。
即便是府里瞎眼的燒柴人,也能從一個輕盈一個穩重的腳步聲中辨認兩姊妹的份。
們一起長大,也曾以為會一起老去。
手上的貝殼手鏈,承載著七十二萬次祈福。
為燃香祈禱的人,卻再也找不到了。
鈴鐺搖曳的聲音隨風飄進馬車,謝蘭胥放下手中書冊,目投向蜷在對面的。
沉痛的夢魘將遠山般的柳眉,烏黑的長睫時不時地無助震,像羽翼未徒勞撲扇的鳥。
在那張睡去后反而顯得戒備重重的面容上,不斷有淚珠從眼角一直涌向濃黑的鬢發,像是燦爛朝下從巖石里滲出的珠,晶瑩剔,一塵不染。
鬼使神差地,他出手來,的悲怮。
……
枯枝在火堆中綻裂,噼里啪啦的聲音絡繹不絕。
難以言述的香氣撲鼻而來。似乎遠有思鄉的歌聲傳來。像是回到了母親的腹中,周暖烘烘的。
荔知睜開沉重的眼皮,蒼白的月亮躍眼簾。
輕盈而和的月落曠野,轉瞬就被橘紅的火苗吞噬。流人在荒野上分為幾撥,每撥圍繞著一個篝火,只有荔知前的篝火顯得空空。幾串紅在篝火前,散發著濃烈的香。
蟬衫麟帶的謝蘭胥坐在對面,像日落后墜下的蒼空。夜風中抖的火焰讓他的表變得模糊不清。
還活著,荔知想。
卻不知道該為此到悲傷還是慶幸。
“吃罷。”
一串烤得焦香的串出現在荔知眼前,謝蘭胥平靜道。
“……怎麼會有?”荔知聲音沙啞。
“獵的。”謝蘭胥說,“原本有更多,但是分了一分,就只有這些了。”
怪不得空氣里有許多殘余的烤香味,好幾堆篝火邊都有白的骨頭,而那些狼似的流人,今夜卻出一饜足。
荔知沉默片刻,接過烤,啞聲說:
“多謝殿下……”
笨拙地撐起疲的,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了,直接用咬下一大塊烤。
香彌漫在口中的時候,許久不沾葷腥的荔知幾乎到一久違的。哪怕這上面連鹽星都沒有一粒,對荔知和在場的流人來說,也是最奢華的味。
謝蘭胥不急不緩地拿起另一串烤,用小刀割小塊送口中。他吃得很慢,因為間歇要停下來咳嗽,每當咳嗽的時候,他蒼白的臉上就會涌上一不正常的。
“殿下獵到了什麼?野豬嗎?”問。
“狗。”
謝蘭胥簡簡單單一個字,讓荔知臉巨變,才吃下去的東西,轉瞬就被一翻江倒海的力量推上了嗓子眼。
轉過頭,無法克制地吐了起來。
“你知道從京都出發到鳴月塔,一路上會經過些什麼嗎?”他突然問。
荔知當然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一共會經過二十二個山地,九個丘陵,四個荒漠,兩個平原。”謝蘭胥用風淡云輕的聲音說,“而途徑的大城,只有六個——炊骨爨骸是早晚的事。”
“……這種況下,我怎麼能不為自己提前打算呢?”
荔知伏在荒野上,臉上涕淚橫流,背彎得像張拉滿的弓,吐到最后,只剩苦的膽。
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從一開始,那群野狗就是謝蘭胥的退路。
“九只,跑了三只。”謝蘭胥嘆息道,“……真可惜。”
荔知抬起頭,從火的空隙中看向對面的年。如果不計較他眼底的冷漠,他的神是多麼慈悲。足以騙過所有老巨猾的人。
人們都說,太子嫡子玉潔松貞,溫和有禮,有其父之風。
只有荔知看見他上有和類似的東西。
冷冰冰的痛。
“你看那邊。”謝蘭胥說。
順著他眼神所指的方向,荔知看到饜足地剃著牙的鄭恭。所有人都消減了,只有他,甚至還圓潤了一些。
鄭恭剔牙的作讓想起神丹死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一臉滿足和輕松。
殺死一個忠誠溫順的生靈,并沒有給他帶來毫的力。
“你如果愿意讓他高興,”謝蘭胥緩緩說,“那就一口也別吃。”
謝蘭胥的話一針見地刺荔知的口。的眼睛燃起暴烈的火。
為什麼世間總是善良的一方苦?
為什麼惡有惡報只出現在說書人的故事里?
人們總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可是鄭恭的報應在哪里?害死雙生姊妹的罪魁禍首的報應又在哪里?
王子與庶民同罪,無論何朝何代,都只是一句笑話。
憎恨,是比所有都要強大的力量。
它可以讓荔知從一個破皮都要驚呼一聲的閨閣小姐變為三十皮鞭落下仍能一聲不吭的茬,也能讓前一刻還惡心到吐出膽的從地上掙扎爬起,抓起落在地上的串就胡塞往口中。
不咬只吞。強忍著不時的嘔吐反應,捂著生生吞下狗。
閃爍的火照耀著眸中破碎的水。
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為了活下去,無所不為。
躍的火焰時明時暗,讓篝火旁的兩張面龐都有些朦朧。
夜已過去大半,荒野上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燃燒的火焰越發虛弱,噼啪聲已經停息許久。除了偶爾咳上幾聲,謝蘭胥沒有再說過話。
荔知撿起一沒有燃著的枯枝撥殘余的柴火。謝蘭胥似乎困了,起拂了拂晴藍的外,慢慢走向星空下的馬車。
“……殿下為何要幫我?”
在他后,一個低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謝蘭胥頓了頓,回頭看來。他冰涼似水的眼中帶著一抹譏誚。
“……我說傾慕姑娘,姑娘信麼?”
他的口吻荔知十分悉,他幾乎把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連語氣的停頓都一模一樣。
荔知啞口無言。
謝蘭胥也沒有等回答,轉便上了馬車。
錦簾落下,馬車和車外為兩個世界。
簾上的梅蘭竹像是在隨著夜風而舞。
……自然一個字都不信。
荔知垂下眼,將無依憑的目投向茍延殘的篝火。
天理也不可信,只信自己。
要的報應,親自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