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妾也沒辦法。”安姨娘眉心深皺,低著頭,聲音輕輕的,“我爹他……他就是個爛賭鬼,從來都是有錢就要去賭,妾也攔不住他。”
“是呀。”楚沁笑嘆,“要麼大家都不肯與賭鬼沾染上關系呢?他們就是無底,錢借出去還不上不說,還會把親眷都拉進火坑里去。這錢我便是拿給你,也注定只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
“那怎麼辦!”安姨娘愈發焦灼起來,“他是個混不吝的……妾若不拿錢給他,他便真敢去國公府鬧,胡大娘子……”幾乎要哭出來,也顧不得上才剛挨了打,低頭就又跪下去,“娘子,您就幫妾這一回……只這一回。日后便是再有什麼麻煩,妾也不找您了……”
楚沁低眼看著,一時覺很奇妙。因為安姨娘竟真的在指擺平這事——和斗了兩輩子的安姨娘,竟在指平事!
心復雜地一喟,先看向張嬤嬤,客氣道:“有勞嬤嬤走這一趟了。這事我和姨娘商量著來,嬤嬤請回吧。”
說罷遞了個眼示意清秋去送,張嬤嬤恭肅地福了福就走了,楚沁又手去扶安姨娘。
安姨娘跪著不肯起:“娘子……”
“起來,你當我是怕你沒完沒了地跟我要錢才說這些麼?”邊說邊在手上添了點力,安姨娘不敢跟拗,好歹是站起來了。
楚沁和悅地又道:“要我說,這事得快刀斬麻才能絕了后患。”打量了安姨娘兩眼,“我且問問你,你能不能狠得下心和你這個爹斷了聯系?”
安姨娘一滯:“娘子什麼意思?”
楚沁笑容斂去三分,淡淡道:“你若狠得下心,咱們就來的,便讓他到定國公府鬧去。平頭百姓鬧到國公府,那是自討沒趣的事,胡大娘子便是不想鬧出人命也大可讓人將他打一頓丟出去。至于你,姑且在我這兒住著便是,若胡大娘子氣不過想喊你回去另行責罰,我便告訴你在我這兒伺候我好的,礙于面也不好強行要人,這事也就過去了。”
說罷就等著安姨娘的反應,安姨娘咬著下,氣虛得不敢看:“若只是這個爹,妾也不得與他斷了關系。只是……娘還在家呢,爹爹若在國公府吃了虧又沒拿到錢,回去就要手打我娘。妾還……還有個妹妹,如今才十一歲,他若想錢想瘋了,只怕是……怕是要把妹妹賣到青樓去。”
安氏不由眼眶一紅。
十一歲的小姑娘若被賣到青樓,那就如同進了人間地獄。不涉足青樓的正人君子大抵會想當然地覺得這樣小的孩子便是進了青樓也不會接客,左不過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可事實絕非那樣,這世上的惡人五花八門,那些小小年紀就被賣去青樓的孩子,十之八.九連半年都活不了。
楚沁活過一輩子,對那些腌臜事也略有耳聞。看著安姨娘這副模樣,突然覺得這人也沒那麼可恨。
然而安氏難過之余倒又了點別的心思,忽而眼睛一亮,雙手一并抓住楚沁的袖,攥得的,就像抓住一救命稻草:“娘子,妾有個糊涂主意!反正……反正公子沒過妾,要不您做個主,找個人牙子將妾發賣了吧!妾自知一無所長,但這張臉還看得過眼,若賣到一些小家里為妾為婢,總也能賣些銀子。到時您就……就抬抬手把這錢給了我爹,日后他再想要錢,也不能到國公府來要了。”
楚沁驚吸了口涼氣。孩子自己要賣了自己的事聽說過,窮人家的姑娘被到絕境總不免要走出這一步,鬧天災時尤甚。
可沒想到安姨娘會被到打這個主意。
著安姨娘道:“我知道你懼怕胡大娘子,可若按你說的這麼辦,不論我將你賣到哪里,他打聽不著斷了銀錢的來路,還是得賣了你妹妹;若打聽得著呢,便會尋去你新的主家——你怎知新的主家就能比胡大娘子仁善?胡大娘子發起火來能打死你,他們就不能了?”
安姨娘打了個哆嗦:“那……”
“別這樣胡思想了。”楚沁深緩一息,“你敢不敢信我不會害你,給我打個借據?就寫你欠了我三千兩銀子。要簽字畫押,便是上了公堂,公堂也能認的那種。”
“三千兩銀子?!”安姨娘被這數驚著了。
楚沁面不改:“對,三千兩。不論是誰問起來,你都咬死了說你確實從我這里拿過這錢,讓你爹借走了。至于你爹若矢口否認說沒見過這錢也不打,他一個賭鬼,手里本就留不住錢,說出的話也不可信,誰也不會幫他。”
安姨娘聽懂了的這番話,可還是沒明白的打算:“那……之后呢?”
·
當日,安姨娘便搬到了他們的院子里來。他們租住的這方宅院若跟定國公府比當然不大,就算只和睦園比也小一些,但就他們兩個人住還是寬敞得很,空院子也還有兩三。
楚沁讓人把東邊最像樣的那院子撥給了安姨娘,又讓人跟著安姨娘邊的歸燕回去給收拾東西,囑咐他們若被胡大娘子問起來,就只說把安姨娘留下了,不必提別的。
幾人領命而去,再回來時約是下午三點。歸燕客客氣氣地謝過了幫忙的幾位,獨自進了安氏的臥房,見安氏伏在床上發呆,輕手輕腳地湊過去道:“姨娘可是傷得厲害了?嬤嬤下手也太狠了。”
安姨娘嘆了口氣。
張嬤嬤下手的確是狠,七八下戒尺下去,就打得現在沒法坐沒法躺,可比胡大娘子上回讓崔嬤嬤罰的時候狠多了。
歸燕抿一抿:“不過姨娘搬來這邊倒是件好事,總歸離公子近些,行事方便。若讓奴婢說,今日這事姨娘就該想個辦法讓公子知道,讓公子明白楚娘子是如何趁人之危的。”
“歸燕!”安姨娘皺眉,側首睇著,“你胡說什麼,楚娘子是幫我呢。”
“可好端端的,憑什麼打您呀!”歸燕道,“再說……那三千兩銀子的借據被攥在手里,您怎麼知道不會臨陣變卦?若能讓公子知道實,您也能多個保障,別死得不明不白的。”
“歸燕。”安姨娘的臉卻更沉了,“咱不能分不清好賴。你若再說這樣的話,別怪我不顧主仆分。”
歸燕心弦一,啞了啞,不敢再說了。一語不發地去收拾東西,走到柜前,卻默不作聲地瞪了安姨娘一眼。
吃里外的東西,橫什麼!
若沒有胡大娘子幫襯,能這麼舒舒服服地在國公府里當姨娘?做夢去吧!
夕漸落,暮四合。楚沁下午看話本看得了神,一口氣看完了兩本才發覺天已這麼晚了,出懷表一看:六點了。
裴硯還沒回來,看這架勢應該是不會回來用膳了。便不再多等,吩咐清秋去傳了膳,又告訴清泉:“安氏今日搬來得突然,廚房怕是來不及多備一桌子膳,你去請過來一起用吧。”
“諾。”清泉福了福便去傳話,已在房里悶了半日的安氏一聽說楚沁喊一起用膳,心里不免張了一陣,因為打從楚沁過門以來們還沒一起用過膳呢。
況且妻妾之間涇渭分明,當正妻的喊妾室過去用膳多半都是為說著好聽,實則是讓妾室過去侍奉。
這是一種管教,也是立威,這期間想挑點錯很容易,便可讓妾室知道主母的權威不可侵犯。
只不過,安氏心里念著楚沁的相助,覺得就算是立威也認了。
安氏于是提心吊膽地又進了楚沁的屋,楚沁沒客氣到愣坐在那兒等,菜剛上齊就自己先開了。安氏進門一見已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不由更加張,束手束腳地走到邊,小聲道:“娘子恕罪,妾來遲了。”
“來得快的呀。”楚沁看一眼,“我也剛吃上。快坐,趁熱用吧。”
安姨娘一下子愣了,困地著楚沁,不敢相信楚沁竟然真是讓來吃飯的。
但很快定住了神,執起旁邊的趕碗筷卻沒落座,手夾菜:“妾侍奉娘子吧……”
這算吃一塹長一智,因為別無二致的事在胡大娘子跟前發生過。那會兒府的事剛定下,還沒正式納去睦園,只是暫時住在了國公府里。一日胡大娘子喊去用膳,不知輕重坐下就用了,下一刻就挨了訓斥。
嚇得跪地告罪,被戒尺一記記地打在背上,胡大娘子就那樣端坐在那兒冷眼看著,告訴這是國公府,不是那些沒規矩的小門小戶,讓記得自己是什麼份。哪怕是家里尋常用個膳,也不是誰的桌都能上的。
那份苦,安氏不想再一遍。邊說邊麻利地夾起一片清炒百合,二話不說就往楚沁碗里送,楚沁下意識地端著碗一躲:“別,你吃你的,”
安氏的手懸在那兒僵住,楚沁也不大好意思,干笑了聲:“我用膳的時候不喜歡旁人手……自己夾菜比較香。你別客氣了,快坐下好好吃吧。”
安氏這回信了,楚沁是真的在留吃飯。
可這樣一來更無措了,低著頭踟躕了半天,直到楚沁再度抬眼看:“怎麼了?”
“娘子……”安氏雙頰脹得通紅,“妾……妾今日剛了罰,不太方便坐。”
“……”楚沁木然兩息,一聲干咳,“怪我、怪我。”趕喚來清秋清泉,“分些菜給姨娘端到西屋去。”接著又對安姨娘說,“你去吧。站著用坐著用都隨你。”
這樣們都自在。不然的話,雖然安姨娘在這兒站著用也不是不行,但覺得別扭,好像有人盯著自己吃飯似的。
安氏悶頭道了謝,就跟著清秋清泉走了。楚沁打量著的背影無聲地嘖了嘖,鬼使神差地慨嘆長得好看還真是有點用的。
安姨娘頂著這麼一張臉,遇上事大概求誰都能管點用吧!連瞧著這絕的可憐樣都狠不下心,更何況男人呢?
楚沁想得不由得笑了,搖搖頭又繼續用膳。
又過不多時,院子里可算響起問安聲,是裴硯回來了。他親手拎著只食盒,大步流星地往里走,楚沁聽到問安聲本想出去迎一迎,結果剛走到房門口就被他擋了回來。
他就勢在腰間一攬,拉著回屋:“這個好吃,你快趁熱嘗嘗。”
“……什麼呀?”楚沁好生一愣,裴硯將食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然后就邀功似的看著。
楚沁看了眼那滿滿一大碗的紅油:“冒菜?”
“冒烤鴨。”裴硯笑道,“我回來時路過蜀樓,聽聞有新菜上市就去嘗了嘗,覺得不錯,便給你帶了一份。”
楚沁一邊聽他說,一邊已經被那冒烤鴨的香味勾得饞了。
冒菜實是川菜中的一道經典,調料基本一致,要用蔥、姜、蒜、八角、花椒一類的香料香,再做出足量的紅油,有些店家還喜歡加上豆瓣醬,做出的滋味鮮辣濃郁。
但里面放什麼菜就各憑喜歡了,想吃葷的可以來肚黃火鴨,想吃素的可以來藕片豆皮土豆,總之只要是自己喜歡吃的,都可以添進去。
而冒烤鴨,顧名思義便是將烤好的鴨子放進去做冒菜,烤鴨連皮帶一起切片,鴨皮在熱油里滾過后仍會殘存一點點脆,點帶著兩分川式獨有的甜,吃起來口與味道都是定好的。
楚沁一臉欣喜,半是因為吃到了吃的東西,半是高興他出去應酬還能記得給帶道好吃的回來。
于是高高興興地拉著他坐,又招呼清秋給他盛飯。裴硯原本說“吃過了”,但坐在邊不知不覺就拿起了筷子,還是就著米飯吃了幾口冒烤鴨。
然后他就發覺,自己的口味真是被帶壞了。他本以吃飽,這會兒只是隨意吃兩口,卻放著滿桌子的清淡菜肴沒,只吃了那道冒烤鴨。
川菜確實是香……
裴硯心里自言自語地認命。
一方堂屋之隔的西屋里,安姨娘也聽到了裴硯回來的靜。下意識地向闔的房門,猶有一瞬的失神,但終是低下了頭,打消了一切念頭。
是以安姨娘用完膳只讓人去跟楚沁說了一聲,自己就悄無聲息地告了退。裴硯這才知道竟然來了,不覺有些驚奇,但也沒過問什麼,就任由去。
待得躺到床上,楚沁才顧上把白日里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說了,連自己錯怪了安氏讓張嬤嬤打了幾板子的事也沒略去,說完就嘆了聲,往裴硯懷里拱了拱:“張嬤嬤下手重,打得我還后悔的。若早知道沒在將我,我就不為難了。”
裴硯攬著笑了聲:“從前自己惹事,這會兒也不能怨你。”頓了頓又輕嘖,“倒是你,怎麼還管的事?要我說就讓回去,讓母親拿主意算了。是母親非要塞來的人,麻煩也合該讓母親料理了去。”
“我知道胡大娘子沒安好心。”楚沁薄微抿,抬眸著他,“可我看胡大娘子也沒多在意的命。咱們若不管,胡大娘子只怕真的會打死。”
裴硯不予置評,只問:“那你不討厭了?”
“還是討厭吧。”楚沁思量道,“但討厭跟看去死是兩碼事。所以……你就當我幫是圖自己心安吧。來日若恩將仇報,我隨你笑話我,誰讓我自己犯傻呢?”
其實今天給安氏出完主意就有點后悔了。大宅院里一笑泯恩仇的事不多見,恩將仇報可天天都有,安氏會不會反咬一口心里一點數都沒有。
裴硯笑了聲,翻在頸間吻了一記:“放心,我肯定不笑話你,我們沁沁就是心眼好,就幫這麼一回也說不上是爛好心,怎麼能挨笑話呢?”
楚沁吁了口氣,著他眨眨眼:“你就是慣著我!”
“我是實話實說。”裴硯說著正了正,“那個爹,哪天來?我留在家里幫你?”
“不用。”楚沁搖搖頭,說得很有底氣,“你忙你的,這點事我自己就辦了。爹頂天了是個無賴,份卻低,我若連這點事都擺不平,以后怎麼幫你打理宅呀?”
“那行。”裴硯頷首,又還是道,“這幾天我讓王宇留在家,我每日去見誰、去什麼地方都會提前告訴他。你若撐不住,就讓人去回我,我隨時回來。”
“也好。”楚沁應了,心思還在正事上轉著,就覺得他的手不老實起來,一寸寸地往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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