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嘆了口氣,在他邊低聲道:“殿下,皇后娘娘一會兒也要到了,您定要撐著點,還有娘娘在呢。”
蕭煜眼眸通紅,眼底都是,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多謝李公公關懷。”
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一行人便來到乾元宮正門前。
此刻乾元宮前依舊如同往日那般安靜無聲,只有一隊高大的金吾衛衛看守,就連人數都未增加。
巡邏的校尉看到蕭煜快步而來,沒有阻攔也沒有訓斥,皆是安靜行禮,由統領親自上前打開乾元宮的宮門,請了蕭煜進乾元宮。
蕭煜一行人剛進乾元宮,后高大厚重的宮門便迅速合上,生怕有人誤闖。
蕭煜沒有回頭,他快步往前行去,眨眼功夫便進了乾元殿正殿。
此刻乾元殿前明間門已經跪了一地的太醫,太醫們垂眸靜跪,一言不發,即便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抬頭,只木著臉發呆。
蕭煜并沒有過多關注幾位太醫,他也不去看哭喪著臉的太監們,快步繞過雅室,直接進皇帝寢宮。
此時的寢宮彌漫著濃重的腥味,在這腥味里,還有苦的藥味,兩相結合,讓人心頭發悶。
龍床前擺放著巨大的十二幅山河永安紫檀座屏,遮擋了蕭煜的視線,蕭煜看不到病膏肓的父親,也看不到他支離破碎的病,但此刻的蕭煜卻再也克制不住,眼淚再度順著年輕的臉龐落。
大抵聽到了腳步聲,大太監張保順磕磕絆絆奔出屏風,那張蒼老了十來歲面容便出現在了蕭煜眼中。
他原是白白胖胖的彌勒佛樣子,此刻卻腫脹得不樣子,一張臉清白灰褐,著嚇人的衰敗。
他剛一奔出屏風,看到蕭煜的一眼,忍耐了多時的淚水瞬間門傾瀉而下。
蕭煜只看他噗通跪在自己面前,哭著道:“殿下,殿下您可來了。”
蕭煜本顧不上去扶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張保順的衰敗,他幾乎是克制不住地跑了起來,直接繞過屏風,往龍床前撲去。
待到他跪倒在龍床前的腳踏上,隔著青紗帳幔往里面看去時,出去的手居然都已經抖起來。
蕭煜只覺得嚨里有什麼堵住了他,讓他不上氣,讓他幾乎窒息。
但最終,蕭煜卻依舊抖著手,一把掀開格擋在父子之間門的帳幔。
目,是已經瘦沒了人形的弘治帝。
他今歲不過四十幾的年紀,卻已滿頭華發,凌稀疏的白發散落在致的龍枕上,是那麼刺目。
他閉著眼,面是驚人的灰白,即便蓋著厚重的錦被,他也在輕輕發抖,似是冷極。
然而他的卻是鮮紅的,那不是健康的,那是被抑制不住的鮮染紅的。
弘治帝閉著眼,嚨里發出呵呵聲,他在拼盡全力氣,努力讓自己多活一會兒,哪怕只有一盞茶也好。
蕭煜看到這樣的父親,看到這樣的君父,他似被萬箭穿心,有人拿著刀子在他心口劃著字。
一筆一劃都是痛。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眼淚不知何時停了。
蕭煜哆嗦著瓣,從嚨里出兩個字:“父皇。”
他的聲音很輕,很啞,宛如杜鵑啼,哀婉至極。
但弘治帝卻聽見了。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用那雙發黃的迷蒙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費心教養長大的兒子。
他的脖頸已經不了了,眼睛卻還是追隨著兒子年輕的面龐。
他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多好的長子、儲君,他健康、聰慧,冷酷無。
他是最好的繼承者。
本應痛苦至極的弘治帝,卻輕輕笑了一聲。
隨著他的笑聲,鮮紅的從他邊落,在他灰白的臉上留下一條目驚心的痕跡。
蕭煜下意識出手去,輕輕了父親臉邊的。
他不敢使勁,生怕一用力就疼了他。
弘治帝目一直落在蕭煜的臉上,他雖已行將就木,死期在前,渾疼痛難忍,但腦中卻異常清醒。
他覺得自己從未有一日這麼清醒過。
經年的苦湯藥麻木了他的舌頭,也麻木了他的腦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卻終于找回了曾經的年輕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兒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熱淚,他能嘗到口中咸腥的味,他能到鼻尖苦的陳腐的藥味。
那是許多年沒有嘗過的滋味,他不覺得臟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眼眸里有著即將解的釋懷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聲音輕如云煙,卻字句清晰,“我同你娘,親自教養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過了。”
“以后,家國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地看了看兒子,目卻往邊上挪去,往屏風外面尋找起來。
“對你,對楚國,我沒有,憾。”
“但……”
他話音未落,一道蹣跚的腳步聲便在屏風外面響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綻放出喜悅,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滿懷喜悅,等待著喜樓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過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還是趕來見他最后一面。
他知足了。
————
蘇瑤華面蒼白,神哀傷,蹣跚著繞過座屏,腳下一個趔趄,若非張保順的攙扶,差一點便跌落在地。
蕭煜未及回頭,都能聽到后蘇瑤華的泣聲。
如泣如訴,哀婉至極。
蕭煜連忙起,下意識要去攙扶蘇瑤華,但蘇瑤華此時卻已經跌跌撞撞來到床榻邊。
錦繡奢華的龍床上,沉疴無醫的皇帝陛下瘦一把骨頭,即便蓋著龍錦被,也不過只躺了那一畝三分地。
蘇瑤華倉皇地坐在龍床邊,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蘇瑤華心中悲痛愈深,忍不住哭出聲來。
“陛下,陛下……”淚如大雨滂沱,幾不能語。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氣竟去了三分,顯出幾分年輕時才有的意氣風發。
他努力睜著昏黃的雙眼,認真看著自己的發妻。
他這一輩子可以說是無愧于天地,卻唯獨對不起一人——他的結發妻,全天下最尊貴也應最幸福的人。
弘治帝看著面上漉漉的淚,看著眼眸中的不舍和留,他想要去一臉上的淚,想要說一句:“傻姑娘,哭什麼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拭淚。
弘治帝沉疴經年,幾乎是泡在藥罐子里長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對死亡,他早就沒有畏懼和害怕,甚至有一種終于可以離開病痛的解。
但此刻,看到了蘇瑤華,他終于覺得有些不舍了。
可這份不舍卻不能表出來。
弘治帝有千言萬語,有滿腔依,甚至還有從未說出口的慕,這些,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時候,他卻不能說了。
他想讓蘇瑤華長長久久活著,幸福康健,子孫滿堂,替他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世間門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輕咳一聲,他輕輕開口:“瑤華,以后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不就哭鼻子。”這一句,似乎把兩人帶回了當年那個滿城芳華的大婚吉日,似乎這二十載時都未虛度。
蘇瑤華哽咽一聲,想起當年的景,忍不住如當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
弘治帝輕聲笑了。
他很輕松,病魔在這一刻遠離了他,讓他不到任何疼痛。
蕭煜知道父皇母后有話要說,但他此刻卻不能離皇帝榻前,便退后幾步,只低著頭默默落淚。
在父皇面前哭過,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帝后二人都未發現兒子的遠離,此刻的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弘治帝繼續道:“對于我殯天之后的事,早先已經都代過你,也代過煜兒,你們皆很沉穩,此番不需我再多言。”
“對于以后,我沒什麼不放心的,詔我已寫好,會讓你們都高興。”
蘇瑤華剛止了止眼淚,此刻聽到他絮絮叨叨說后事,忍不住又哭了。
從弘治帝繼位伊始,他每逢病災就會對代一番后事,幾十年下來,蘇瑤華早就能背下,可沒有哪一次如同現在這般,讓聽不下去。
因為只有這一次是真的。
話說完,的竹馬,的丈夫,就要離而去。
蘇瑤華突然痛哭失聲,使勁搖著頭,全然不顧面和尊榮:“陛下,別說了,別說了。”
“咱們能治好,你乖一點,好好吃藥,這一次也能好的。”
蘇瑤華哭得撕心裂肺。
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冰山早就封印了的心,但到此刻,才發現自以為堅固的冰山早就有了裂。
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強。
弘治帝上突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了冰冷僵的手指,用盡了全力氣回握住了的手。
“慧慧,待得以后你好些,就替我看看江南風景,大漠孤煙,看看塞外風,可好?”
弘治帝沒頭沒尾說了這麼一句話。
蘇瑤華下意識答應他:“好,好,都好。”
弘治帝笑了。
他緩緩著氣,里的力量如同風中的沙兒一般流失,再也回不來。
他眼前一片模糊,最終什麼都瞧不清楚,在最后的最后,他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三個字。
只有蘇瑤華聽見了。
他說:“對不起。”
這一輩子,唯獨對不起你。
蘇瑤華只覺得手中一沉,他剛剛還在回握的手,輕輕一送,隨即狠狠往下跌落。
嘭的一聲,他的手砸在了錦被上,他的眼眸也緩緩合上。
弘治帝殯天了。
蘇瑤華一下子撲倒在他上,拽著他的單薄瘦弱的軀,拼命搖晃他:“陛下,陛下你再看看我。”
的陛下再也不能看了。
蕭煜淚流得更兇,他恭敬跪下,給已經故去的父親磕了三個頭,然后便膝行至床榻邊,手去攙扶母親的胳膊。
“母后,母后,父皇已經去了。”
蕭煜哭著安母親。
蘇瑤華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久久不肯起,寢殿里外皆是痛哭聲。
張保順滿臉淚水,卻還是強撐著來到蕭煜邊,固執地攙扶起他。
“殿下,您可不能再哭了。”
張保順聲音滄桑:“殿下,陛下留有昭,說待宗人府、輔政大臣和所有宮妃皇子到場后再宣讀。”
“另外,昨日陛下已經下旨,命金吾衛、儀鸞衛以及五城兵馬司派兵把守城中十一宮門,兩位指揮使一位都督都在宮中等候殿下宣召。”
“以后大楚的天下,就得您做主了。”
蕭煜眼中的熱淚滾落而下,在他心上刮下一道傷痕。
他深吸口氣,哽咽著嗯了一聲,隨即便狠狠了臉上的淚,不讓自己太過失態。
父皇已經做了萬全打算,沒有給他留下腥和災禍,留給他的只有來自父親的慈。
蕭煜心中悲痛,卻強忍著淚水,哽咽道:“速速讓幾位大人至書房覲見。”
張保順長舒口氣:“是,老臣這就去辦。”
待到張保順退出去忙,年九福立即進宮,在蕭煜耳邊低語幾句,蕭煜點頭,道:“去把采薇姑姑請進來。”
他說完,腳步堅定地來到床榻邊,輕輕拍了拍蘇瑤華的后背。
“母后,父皇被拖累一生,如今終于解,您應當高興才是。”
蘇瑤華似是哭累了,也似終于從悲痛中緩過來,輕輕泣一聲,坐直,低頭用袖拭淚。
蕭煜沒有過多去打擾蘇瑤華,等蘇瑤華冷靜下來,蕭煜才道:“母后,我已命人招來金吾衛指揮使王禮,儀鸞衛指揮使姜忠,五城兵馬司左都督林校,他們稍后便到,待得宮中布防之后,便要招各位母妃、弟妹前來覲見父皇。”
蘇瑤華在他說話的時候,已經干臉上的淚,但眼眸赤紅,面蒼白,同平日大相徑庭。
“煜兒,”蘇瑤華緩緩開口,“你父皇故去,以后宮中上下,便要由你一人做主,你可明白?”
蕭煜微微一愣。
剛剛他還是兒子,上有父母高堂,他要聽父母之言行事,萬事不可擅自做主。
但現在,不過轉瞬功夫,他就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明日朝升起時,他就是新君了。
蘇瑤華知道他心中悲痛,亦倉皇無措,但今夜必是不眠之夜,他們母子都不能走錯一步。
蘇瑤華目逐漸凌厲起來,認真看著兒子:“蕭煜,記住,昭一讀,你就是皇帝了。”
“你要記住,以后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蕭煜軀一振,他猛地抬起頭,用那雙同樣赤紅的眼眸看向母親。
這一刻,一往無前的勇氣從他心頭竄起,讓他心中的顧慮和擔憂皆煙消云散。
蕭煜狠狠閉上眼睛,他深吸口氣,片刻后同蘇瑤華恭敬行禮:“母后訓導振聾發聵,兒子銘記于心,莫不敢忘。”
蘇瑤華神稍緩,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了無生息的弘治帝,終于起道:“來人,給大行皇帝裝殮。”
恰逢此刻,張保順傳召進前,對蕭煜道:“殿下,三位大人請見,已在書房等您駕臨。”
蕭煜回過頭看了一看母親,蘇瑤華便道:“去吧,你去忙你的事,這里有我。”蕭煜心中安定,大步出了寢殿。
待走了,采薇姑姑適時上前,從袖中取出一顆定神丸,伺候蘇瑤華吃下。
一顆藥咽下去,蘇瑤華才覺得上有了些力氣。
采薇輕輕拍著的后背:“娘娘,這藥不能多吃。”
蘇瑤華沉默片刻,道:“就這幾日,一定要撐下去。”
三位將軍到來之后,蕭煜很快發下旨意,命儀鸞衛親自過各府請京中幾位年事已高的宗室、宗人令哲親王,以及三位皇叔、四位皇叔父一起宮。
又命儀鸞衛請幾位閣臣、輔政大臣等一起宮,皆在太極殿前等召。
隨即宮中所有妃嬪、皇子、公主也一起趕來太極殿。
亥時正,所有人齊聚太極殿,蕭煜立于座之前,側是滿臉哀戚的皇后,另一側則是弘治帝的年紀最輕的叔叔哲親王。
張保順已經換了一素服,他頭上的禮冠扎著白麻,在寂靜的夜中是那麼刺目。
看了這個場景,人人心中皆是明悟。
是以,即便這三更半夜的太極殿人頭攢,烏占了一地的人,卻雀無聲,安靜至極。
張保順站在座之下,先同蕭煜、皇后、哲親王等行禮,然后才起,沖著臺下朗聲道:“弘治二十四年元月初三,陛下留昭于太極殿座之,由哲親王、禮親王、張大學士、蘇將軍一同見證。”
“現,親啟于太極殿,宣詔天下。”
他的話音剛落,在場眾人便跪了一地。
張保順帶著哭腔喊:“陛下于今日亥時一刻龍馭賓天,天年永訣。”
隨著張保順話音落下,喪鐘響徹天地。
霎時間門,太極殿只有哭聲。
在張保順的引領下,朝臣宗室哭行三叩九拜之禮,之后長跪不起,張保順道:“請哲親王宣讀昭。”
哲親王是弘治帝的小叔叔,今年不過四十八,他康健,材高大,頗有當年高祖風。
他先沖空無一人的寶座行過大禮,然后才從中取出昭,展開宣讀。
“朕于二十繼承國祚,二十四載事必躬親,未嘗有一日懈怠……功過自不評說,此番昭,是為大楚天下。”
“朕之長子蕭煜,乃皇后嫡出,自勤勉聰慧,風度斐然,沉穩勉重,當得儲君之位,待朕殯天,當以太子之位登基,繼皇帝位。”
昭說到蕭煜,蕭煜便跪下,沖寶座行禮。
“朕之元后蘇瑤華,乃朕之發妻,潛邸相伴,執手經年,其仁孝慈悲,儀卓卓,禮持后宮,育皇嗣,當得嘉后,著冊封為圣慈皇太后,以扶持國祚,為繼皇帝分憂。”
之后便是四妃及其所出皇子公主的冊封,德妃為德太妃,其子二皇子封順郡王,淑妃為淑太妃,其子三皇子為誠郡王,賢妃封為賢太妃,其大公主封為佳公主,子四皇子封為穆郡王。
因三位皇子及公主皆未年,因此依舊養育宮中,由太后娘娘及長兄教導。
之后,便到了宜妃。
宜妃面容明,煙波之間門嫵風流,即便是痛哭時,面容上也有哀婉之。
此刻,心跳極快,期待了多年的愿景終于來到眼前。
哲親王面不改,繼續讀:“宜妃馮氏,因生育皇嗣有功,著冊封為貴太妃,以爾養天年。”
“什麼?”
馮覓兒滿臉錯愕,此時此刻,顧不上什麼統規矩,若非邊的姑姑死命拽著,就要起沖到臺前。
姑姑能拽著的人,卻捂不住的。
“我不信,這昭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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