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稚這是第一次從乾元宮醒來。

　從繁復的夢境里掙扎出來,待終于清醒以后，才意識到自己在乾元宮。

　昨夜做了許多前世的夢境，那些早就死干的舊人一一回到面前，如同早年間一般過著大夏高門大族的駢儷生活。

　沈輕稚看著自己一點點長大,讀書識字,騎馬馳騁,最終又穿著華麗盛裝,一步步踏宮闈。

　最后，眼睜睜看著家族覆滅，只剩一人孤獨死在了冷宮里。

　回憶起曾經的一切，讓沈輕稚口發悶，已經過去許多年了,日子久得讓沈輕稚以為已經過去百年。

　可一場午夜夢回,才清晰意識到,無論過去多久，舊日的記憶也永遠都不會消弭。

　沈輕稚安靜躺了一會兒,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憶起前塵,大概是因昨日白日里安過蕭煜，提過母親父親這樣的話題,讓也想自己的父母了。

　沈輕稚緩緩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守在外面的姚朝桐聽到了靜，忙問：“娘娘可要起了？”

　沈輕稚應了一聲，姚朝桐便跟戚小秋一起伺候起。

　昨日過來得匆忙,沈輕稚也沒帶外衫,晨起便依舊換了昨日的衫，被姚朝桐伺候著往外行去。

　“娘娘想在哪里用早食？”

　沈輕稚想了想，道：“去東罩殿吧,我喜歡那里的景兒。”

　姚朝桐應了一聲，朗聲通傳：“昭儀娘娘儀駕東罩殿。”

　隨著的聲音響起，里里外外便忙碌起來，茶膳房早就準備好早膳，聽到姚朝桐的通傳，立即便讓侍膳黃門過去東罩殿擺膳。

　待沈輕稚一路慢條斯理踱步到東罩殿時，早膳已經擺齊了。

　一名侍膳太監上了前來，給沈輕稚一一介紹今日的新菜：“娘娘，今日廚特地做了南地酸湯，這又辣又酸很開胃，娘娘若是不喜這一口，也可試試麻醬拌面，涼的，很適口。”

　“另外，廚還做了桂花糖糕、粢飯、水晶蝦餃、各蒸餃，娘娘自來選用。”

　沈輕稚點頭，笑著道：“你們辛苦了，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沈昭儀說一句喜歡，姚朝桐立即就跟上，給了打賞。

　沈輕稚便坐在了錦鯉池邊，一邊看著蔚藍的天際和銀紅活潑的錦鯉，一邊細嚼慢咽吃用完了早膳。

　酸湯確實很好吃，湯底用的骨湯，卻又酸又辣，上面鋪了一層末醬，再配上脆的炸黃豆和青菜，讓整道菜品層次富，讓人嘗了一口就忍不住再吃第二口。

　廚掐著沈輕稚抵達東罩殿的時間，確地煮好了，酸湯里面用的是晶瑩剔的紅薯，彈牙糯，一點都不面，很好吃。

　沈輕稚原本只是想嘗嘗，結果一吃就停不下來，直到一整碗吃完，不僅出了一薄汗，昨夜里的夢魘也都被這酸辣湯底驅散干凈。

　沈輕稚長舒口氣，用過早膳之后，又在錦鯉池便喂了一會兒錦鯉，這才準備離開乾元宮。

　景玉宮離乾元宮很近，步行一刻就能到，沈輕稚早膳吃了八分飽，這會兒也不想坐暖轎，就直接領著眾人往外走。

　剛一來到乾元宮宮門出，迎面就看到一行儀仗往乾元宮而來。

　沈輕稚微微一頓，此刻想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便大大方方站在乾元宮門口，沖著坐在步輦上的貴婦行禮。

　“臣妾見過貴太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貴太妃現在是太妃，是個寡婦了，但依舊穿著紫紅的衫，臉上畫著致的妝。

　高高坐在步輦上，垂眸看著立在宮門口的年輕昭儀，眼眸里的不屑飛快去，角重新勾勒起慈祥的笑容。

　步輦在宮門口停下，馮覓兒扶著盼夏的手緩緩下來，待站定，便看著沈輕稚溫問：“好孩子，你怎麼在這里？”

　這話問得實在蠢笨，宮妃來到陛下的寢宮，除了侍寢還能做什麼？

　更何況這大清早的，沈輕稚還是從乾元宮出來，可見昨日是留宿在了乾元宮。

　沈輕稚卻笑容不變，同馮覓兒見過禮，便輕聲細語道：“回稟娘娘，臣妾來乾元宮侍奉陛下。”

　馮覓兒點點頭，一步步往前走，待站在乾元宮宮門之外一步之遙時，卻停了下來。

　這會兒蕭煜不在乾元宮，年九福自然也不在，宮里能主事的只剩簡義和鄭如。馮覓兒的步輦剛一出承仁宮，就有人過來乾元宮稟報，故而鄭如應該很快就能趕來。

　馮覓兒還沒有一定要和兒子撕破臉的地步，站在宮門口就不了，沈輕稚也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也陪著馮覓兒等在乾元宮外。

　“娘娘，陛下去上早朝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沈輕稚笑對馮覓兒道，似乎在解釋，話里話外卻是說馮覓兒來的不是時候。

　蕭煜每三日一大朝，每五日休朝一日，其余時候都是小朝會，馮覓兒在宮里二十幾年，不可能連這個都不知道。

　會挑這個時候過來乾元宮，肯定有其他的事，本來來乾元宮就瞧不見蕭煜，蕭煜也不會特別見。

　馮覓兒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夠厚，也不知是聽懂還是沒聽懂，依舊笑著對沈輕稚道：“我知道的，可這幾日聽聞皇兒有些上火，我這不是心里擔心，故而做了鴿子湯給他送來。”

　端著慈母的架勢，可臉上的笑容卻毫不變。

　“皇兒這孩子一貫倔強，對朝政太過上心，”馮覓兒看著沈輕稚，目里有些擔憂，“皇兒是要當好皇帝的人，平日里若是對你們這些后妃冷淡些，你們也莫要往心里去，如今前朝的事更重要呢。”

　這是把沈輕稚的冷嘲熱諷還了回來。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會皇兒的，對不對？”

　沈輕稚自然一點都不往心里去，蕭煜召侍寢，就當尋個樂子，蕭煜不找，就安穩過自己日子，如今有那麼多書要讀，那麼多東西要學，日子過得很是富，本沒工夫悲春傷秋。

　再說，馮覓兒這是以己度人，離不開先帝的寵，就覺得后宮妃嬪皆是如此。

　這可不是笑話嗎？

　沈輕稚也學端著恰到好的致笑容，語氣頗為認真：“娘娘說的是，臣妾教了。”

　兩個人在這里打機鋒，三五句話的工夫，鄭如就匆匆趕到了。

　當馮覓兒看到鄭如的那一刻，的臉卻驟然變了。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眼眸里也著冰冷的恨意：“鄭姑姑，你好大的架子。”

　鄭如匆匆給了沈輕稚一個眼神，便立即沖馮覓兒行禮：“是臣的錯，還請娘娘責罰。”

　馮覓兒不過是上說說，可罰不了皇帝陛下的伺候嬤嬤。

　馮覓兒冷哼一聲，眼睛一轉，卻把話頭轉到了沈輕稚上。

　“鄭姑姑，我如今同皇兒不太親厚，我過來乾元宮你不迎接也就罷了，但沈昭儀可是宮里的紅人，陛下這麼寵，離宮你如何能不送一送？”

　沈輕稚：“……”

　沈輕稚嘆自己剛才為何不多喂會兒錦鯉，被馮覓兒糾纏上可真是沒完沒了，一點細枝末節的小事都能拿來說上一說。

　沒怎麼接過馮覓兒，也就上次月宮出事時出手相助，后來又說了幾句話，昨日又在花園遇到那樣腥的場面，沈輕稚很難說清馮覓兒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現在，看鄭如臉上妥帖的笑容，沈輕稚就知道一定常來乾元宮鬧事，只不過回回都不能如意罷了。

　果然聽到馮覓兒這麼說，鄭如眼皮都不抬一下，立即就給沈輕稚行禮，練得仿佛應對過許多次。

　“昭儀娘娘，臣確有怠慢之責，還請娘娘責罰。”

　沈輕稚見鄭如如此，也知道要如何行事了。

　嘆了口氣，對馮覓兒道：“娘娘，鄭姑姑此刻定很忙碌，再說臣妾不過只是個昭儀，當不得姑姑來回送，此番就算了吧？”

　“娘娘給臣妾一個面子，可好？”說著，沈輕稚就可憐看向馮覓兒。

　論說演戲，沈輕稚這麼多年演下來早就爐火純青，唱念做打拿準。

　馮覓兒也沒想到這麼上道，見求了自己，便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年輕的妃子就是太好心，小心以后這些倚老賣老的爬到你頭上去。”

　沈輕稚激一笑，然后便對兩人道：“娘娘，姑姑，我先回景玉宮了。”

　懶得再跟馮覓兒演戲，說著轉就要走。

　但馮覓兒卻不讓走。

　也不顧及那許多，直接出手，一把握住了沈輕稚纖細的手腕。

　出乎沈輕稚的意料，馮覓兒的手很有力氣，的手指骨節分明，如同鋼爪一般鉗住了沈輕稚的手腕。

　沈輕稚腳步一頓，偏過頭，疑地看向馮覓兒：“娘娘，這是……？”

　馮覓兒上前一步，拉著往邊上一躲，用那種自己人的口吻說：“你這孩子，許多事還不知道吧？”

　沈輕稚眨了眨眼睛，滿臉都是迷茫。

　“什麼事？”

　馮覓兒攥著沈輕稚的手很用力，盯著沈輕稚綺麗的面容，一字一頓說：“皇兒又要納新嬪妃了。”

　沈輕稚睫一，出一個恰到好的震驚神，小心翼翼抬眸看了馮覓兒一眼，似乎被眼睛里的炙熱灼傷，飛快躲閃開來。

　“娘娘……您可莫要胡說。”

　馮覓兒出手，輕輕拍了拍的后背。

　“傻孩子，我是向著你的，”馮覓兒語帶蠱，“男人都靠不住，今日可以你骨，明日也能棄如敝履，我就是最后的例子。”

　馮覓兒著沈輕稚的手：“我們能靠的只有自己。”

　“除了自己，還有同病相憐的人。”

　馮覓兒問沈輕稚：“阿彩，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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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輕稚似乎被馮覓兒嚇找了，哆嗦著要掙扎，驚慌中在馮覓兒的腰眼上了一下，讓馮覓兒不自覺便松開了手。

　沈輕稚立即掙出馮覓兒的鉗制，一連退了三步，才小心翼翼抬頭看了馮覓兒一眼。

　然后便如同驚的兔子一般，飛快移開眼神。

　“娘娘，臣妾不知娘娘在說什麼，”沈輕稚慌慌張張給行禮，“臣妾要回宮了，臣妾告退。”

　語無倫次說了兩句，轉便拽著戚小秋倉皇而逃。

　馮覓兒倒是不意外會逃走，站在原地，眸趁車看著沈輕稚的窈窕影，即便是倉皇逃跑，的背影依舊雅致而麗。

　馮覓兒冷哼一聲。

　“再有何用？不過是玩罷了。”

　馮覓兒輕嘆一聲，回過頭來，看著鄭如昂起了頭：“本宮是來看皇兒的，你們伺候不好皇兒，不如就由本宮來照顧。”

　鄭如領著一眾宮人一字排開，就堂而皇之站在乾元宮門口，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無二。

　待眾人站好，鄭如便對馮覓兒規矩行禮：“娘娘，乾元宮是陛下的寢宮，陛下不在宮中，外人不能隨意進出，還請娘娘見諒。”

　馮覓兒挑了挑眉，冷笑一聲：“往日也就罷了，今日我可是親眼見到沈昭儀從乾元殿出來，怎麼，一個昭儀可以，我這個皇帝陛下的生母不行？”

　這一套馮覓兒天天拿來說，鄭如早就知道如何應對。

　再度給馮覓兒行禮：“回稟娘娘，沈昭儀是過來侍寢的，陛下口諭讓昭儀娘娘用過早膳再回宮。”

　話里話外，就是馮覓兒沒有得蕭煜的口諭，進不了乾元宮。

　馮覓兒就知道會這麼說，臉皮也后，一點貴太妃的面都不要，就那麼叉腰站在宮門口，當即就要嚷嚷起來。

　隔三差五的，乾元宮門口就會鬧上一回。

　鄭如往日都是聽著勸著，讓罵上一通便算了，但今日卻不同，鄭如還不等馮覓兒開口，便沖行禮道：“娘娘，陛下今早口諭，娘娘貴為貴太妃，又是他的生母，他理應尊重娘娘，但如今國事繁忙，陛下無暇旁顧，故而命臣稟明娘娘，以后無論大小事宜，皆可寫折子呈上，陛下會命人呈給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會定奪。”

　鄭如臉上揚起笑容：“娘娘，陛下口諭，多小的事都可，他敬您，太后娘娘也恤您，會給您做主的。”

　馮覓兒面沉如水。

　沒有養過蕭煜一天，同這個兒子也一點都不親近，但并不意味著不了解蕭煜。

　因為并非太后親生，蕭煜打小就什麼事都自己扛著，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他都自己熬著忍者，直到自己終于能邁過這個坎，他才會輕描淡寫同太后說兩句。

　蘇瑤華對于馮覓兒有著天然的份制，從來都是正妻元后，如今又是太后，即便馮覓兒生了蕭煜，可他到底不在名下，永遠要對蘇瑤華第一頭。

　故而在蕭煜登基之，馮覓兒并未立即就開始作，一是因蘇瑤華還在宮中，再一個宮中形勢不明，同德太妃同住一宮，很多事都不好做了。

　直到太后離宮養病，而德太妃又自討沒趣，想要拿蕭煜最寵的沈輕稚，這才被馮覓兒抓住了機會。

　即便出高貴，即便是門閥千金，那又如何？

　現在是貴太妃了，就不能一意孤行，不能越過去管宮事。

　正因如此，馮覓兒才會在那一日，特地出現在了月宮。

　要最后出場，用最高的姿態挽救沈輕稚的命。

　無法同蕭煜親近，每當看到他，馮覓兒心里的怨恨和厭惡就會抑制不住，但沈輕稚卻可以悉起來。

　宮里的人，宮里的事，經得多也看得久，這宮里哪里什麼忠心和真，有的不過只是利益罷了。

　蕭煜為何會如此寵沈輕稚，給這麼高的恩寵，給旁人都無法企及的尊重，那還不是因為能帶給他利益。

　馮覓兒目沉沉，那雙嫵的眸里不帶一亮，好似冬日的寂夜一般，能把任何人都吞噬干凈。

　馮覓兒就那麼看著鄭如，鄭如面毫未變，微微躬著，謙卑地任由馮覓兒凝視。

　宮巷狹長，安靜無聲，他們似乎只能聽到不遠的風兒，在這橫平豎直的宮巷里到徘徊。

　長信宮太大了，就連風都尋不到出路。

　馮覓兒最終開了口：“好，好得很。”

　順了順自己致的袖，輕輕著上面需要織繡宮人花費數十日繡的金銀繡，緩緩開口。

　“太后娘娘如今正在玉泉山莊養病，娘娘的子自然是最要的，皇兒倒是不太懂事，怎麼好拿這些小事打擾娘娘呢？”

　馮覓兒聲音冰冷：“你回去告訴皇兒，既然他是太后娘娘慈養長大的，了娘娘育之恩，當要孝順懂事，不要讓娘娘為他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