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過后,京畿一帶的雨水便多了起來。自大運河一路北上,雨簾子就沒斷過,浩浩湯湯,仿佛天河傾瀉。
慕云月醒來的時候,正值一場豪雨初歇。
窗外天還是黑的,手不見五指。船艙里雀無聲,只殘雨順著船頂木柞的檐角“嘀嗒”落,同更聲一道,在寂靜中細數黎明何時到來。
“姑娘,您怎麼了?”
黑暗中亮起一團昏黃的,掌大小,從屏風后頭急急繞過來,照出蒼葭慌張的臉。
今夜到當值,人就睡在屏風外的小榻上,有事隨時都能起來接應。方才聽見里頭聲音不對,立時便醒了。
慕云月著被角,心跳隆隆。
夢中的灼傷還在,火舌都延進五臟六腑,張口想說話,嗓子都干啞得發不出聲,只能大口大口息,恨不能把雨后帶有泥土氣息的潤澤空氣,全吸進自己肺里。
蒼葭忙去桌邊給倒了杯溫水,伺候慢慢喝下。
想起這次姑娘離京的原因,心里發,“姑娘可是在擔心,老爺和郡主不肯答應您和婁公子的事?”
慕云月心尖一,卻是搖搖頭,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只是夢魘著了,休息一會兒就好。”趕在蒼葭追問前,先仰頭吩咐,“你也去睡吧,過幾天就到帝京,到時還有得忙呢。”
蒼葭還想再勸,看見杏眼下淡淡的青,到底是噤了聲,頷首悶悶道:“是。”便提燈退下。
艙里很快恢復安靜,料燈一滅,黑暗便如水般蔓延而來。
慕云月大被蒙過頭,卻是半點睡意也無。輾轉了會兒,擁被坐起來,靠著枕頭呆呆聽船篷頂沙沙的雨聲。回想剛才的夢,長長嘆了口氣。
都已經,三天了啊……
說出來恐怕都沒人相信,其實是死過一次的人,現而今是的第二世。
就連自己最開始也以為是夢,自個兒病得太嚴重,才會產生這樣的幻覺。
直到這三天,待在這回京的船艙里頭,聞著那悉的佛手柑香,看著一個個早已辭世的故人重又圍在邊說笑,親著他們的喜怒哀樂,才終于意識到,這不是夢。
是真的回來了。
回到十七歲這年,還沒嫁給婁知許的時候。
父親母親還在,慕家也在,的人生還可以重來!
只是這時間點……
慕云月了被角。
自打十二歲那年,被困敵營,為婁知許所救,就對婁知許一見鐘,一門心思只想嫁他為妻。這些年,又是給他寫信,又是暗送香囊,完全不顧兒家矜持。
本來一直相安無事,可就在上月,這些事不知怎麼被捅了出去,鬧得滿帝京沸沸揚揚。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連帶慕家也一并淪為笑柄,茶樓說書的都能拍著醒木調侃兩句。
湊巧那時候,中傳出風聲,林太后下帖,邀請京中各府的名媛貴進宮賞花,名曰詩作賦,實則卻是給陛下挑選皇后。
汝侯府乃四世三公之高門,為府中嫡長,名字自然在遴選名單上,且還居于首位。
這節骨眼兒鬧出這樣的事,無異于在打皇家的臉!陛下和林太后如何忍得?
父親氣得當場給了一耳,若不是母親在中間攔著,安排去金陵外祖母家暫住一段日子,只怕真要被父親打死。
可前世的,偏就是這麼個任驕縱的人。到了外祖母家,還不曾思過,還反過來威脅家中,說什麼橫豎的名聲已經毀了,若是不肯讓嫁給婁知許,便鉸了頭發,去金陵城外作姑子,一輩子不回家。
這一哭二鬧三上吊,把外祖母家攪得飛狗跳。
父親母親實在沒轍兒,只能松口,讓先回京,他們再好好商量。
他們倆夫妻都是極為要強之人,一輩子沒有跟誰低過頭。就連當年被圍困盧龍城,危在旦夕,他們也不曾皺過眉,如今卻為了這個不孝碎了心。
后來,也的確如了愿,嫁給了婁知許。
可父親卻因此氣傷了子,再難上戰場,多年后再次披甲上陣,卻是和自己的長子共同埋尸千峰嶺。母親那些年為了照顧他,也累出一病。不到四十的年紀,人就已蒼老如花甲,最后還……
前世一幕幕慘劇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慕云月痛苦地閉上眼,心像被熱油烹過一般,疼得不上來氣兒。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窗外雨勢又起,才在那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朦朧昏睡過去。
再次睜眼,卻是被一陣爭吵聲鬧醒。
容聽不真切,只依稀辨出什麼“小姐”、“婁公子”之類的字眼。
慕云月坐起,掀開帳幔往外瞧。
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天云影在窗外徘徊,有翠鳥正停在窗臺上,扭頭拿長長的喙梳理被雨水淋的羽,聽見人聲,又“唧”地振翅飛走,帶起檐下金鈴“嚯啷啷”一陣響。
蒹葭從屏風邊探出頭,同的視線相撞,愣了片刻,才含笑喚了聲“姑娘”,過去侍奉梳洗。
慕云月著疼的額角,問:“外面在吵什麼?”
蒹葭臉上笑容一僵,很快又笑著搖頭,“沒什麼。幾個小丫頭拌,不打,待會兒奴婢過去教訓們一頓,讓們注意些,莫要再吵到姑娘休息。”
慕云月目平靜地看著,一個字也不相信。
蒹葭被盯得渾發,終是扛不住,“噗通”跪了下來,“回、回姑娘的話,是、是王婆子和蒼葭。適才王婆子和幾個嬤嬤在甲板上編排姑娘您和婁公子的事,言辭、言辭……”
眼里覆滿慍,想換個委婉一點的說法,一時間又想不出來,只能道:“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話。蒼葭氣不過,就跟吵了起來。”
慕云月挑了下眉,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王婆子是南錦屏的娘,南家敗落后,便隨南錦屏一道搬進慕家。
這次去金陵,王婆子便是奉了南錦屏之命,專程過來“照看”自己的。在外祖母家鬧事,反向威父母的主意,也是給自己出的。
蒹葭和蒼葭都曾勸過,可那會兒,自己被沖昏頭腦,見父母雙親都不肯遂自己的意,只有南錦屏鼎力支持自己,就把南錦屏視為世間唯一的知己,連帶對王婆子也禮遇有加。
王婆子同人起爭執,自己也多是站在這頭,訓斥對方不懂事,鬧得大家都不敢和王婆子對著干。也難怪蒹葭現在支支吾吾,不敢跟說實話。
歸結底,都是自己造的孽。
慕云月嘆了口氣。
外間的爭吵聲已如殺豬一般,沒敢再耽擱,隨手從木施上取下一件外衫,往上一披,就匆忙出門去。
*
外祖母家給包的這艘船極大,船艙就有兩層,還分前后。船尾還有一間上下結構的小樓,紅漆直欞門的構造,檐下描江南彩繪,很是妙。
慕云月住在前艙最頂上一間,順著樓梯趕過來的時候,甲板上早已圍滿人。
一個個都直著脖子看戲,手在半空指來點去,里嘀嘀咕咕,就是不勸架。
王婆子和蒼葭被圍在當中,俱都叉著腰,紅著臉,烏眼似的瞪住對方。
“蒼葭姑娘這話說得好笑,我老婆子方才有哪句話說錯?大姑娘這次回京,不就是奔著婁家夫人位子去的?還是老婆子我給牽的線,搭的橋呢。等回去婚事敲定,大姑娘還得謝我,親自敬我一杯喜酒。”
“大姑娘都不介意我說這些,你一個在邊上端茶送水的,沖我嚷嚷什麼?我可警告你,老婆子我可是姑娘眼前的紅人,我說什麼,姑娘都得聽著。勸你最好識相些,趕跪下跟我認錯,免得事捅到大姑娘面前,你吃不了,兜著走!”
王婆子仰著雙下,拿鼻孔看人,一側角高高翹起,旁邊的黑痣便顯出幾分刁鉆刻薄。
慕云月鼻尖由不得溢出一聲嗤笑。
兩輩子了,怎麼不知道自己聽過誰的話?只記得這一路,王婆子看見,比看見親爹還熱,恨不能趴地上給墊腳,誰承想背地里竟是這副臉。
余掃見王婆子手上一段翠,眸越發凜然。
是一只碧玉手鐲。
而這鐲子,慕云月剛好認得,是婁知許在玉瑜齋,給他母親定制的壽禮。婁家小廝去取東西的時候,和南錦屏正好去那里置辦首飾,見過一眼。
真真是不錯,和田青玉水頭油潤,半點棉絮也無,上頭金纏繞出的寶相花也頗巧思,還夸贊過。憑婁知許的月俸,也不知攢了多久才拿下,單憑這份孝心,婁老夫人也會將這鐲子視若珍寶。
可卻一次也沒見老夫人戴過。
后來嫁進婁家,無論怎麼討好,老夫人對都不冷不熱,疑了好久。
婁知許也曾怪氣地譏諷,說不知廉恥,人還沒嫁進門,就惦記上婆婆的東西。把說得一頭霧水,以為他是故意找碴兒,還跟他大吵了一架。
現在再想,當是那日在玉瑜齋,這婆子就看上這鐲子,借名頭狐假虎威討要了來。
膽子也是大得沒邊兒!
慕云月瞇起眼,琉璃般的眸子里神變化莫測。
王婆子還在趾高氣昂抖威風。
慕云月卻是已經瞇起眼,皮笑不笑地開了口:“王媽媽好生厲害,才半日不見,脾氣竟這般大,要是附近有個燈會,媽媽是不是還能就地給咱們表演一個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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