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鯉從皇宮出來時, 書房外烏泱泱跪了一片,人手一本上奏陳表的折子,無不是為了請求新帝下詔賜死霍顯, “擇日問斬”不夠, 趙庸的越獄失蹤讓他們擔憂夜長夢多, 只想快快將此事辦了, 莫要等秋后,恨不得立刻馬上就將斷頭臺搭好。
真是耳聞不如一見, 可見霍顯這些年得罪人的時候沒有手。
沈青鯉捂著心口從書房里出來,冬日冷的時節愣是被驚出一汗。
無人小徑上, 他著心口直搖頭。
好在他未在人前挑明份, 也沒在朝廷擔任實職,時隔多年,便是時見過他的人也認不得他就,都只當他是謝宿白在催雪樓的普通下屬, 如今他才能出自如。
但雖未掛實職, 但刑部諸事多數已由他接手,越獄的趙庸和落獄的霍顯才真真是如今最燙手的兩大山芋,令沈青鯉不敢懈怠。
出了宮門, 晝書已候在馬車旁。
見他焦頭爛額,卻也不敢多問, 只道:“公子是先去刑部?”
沈青鯉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問:“今日可有要事?”
晝書皺了皺眉, “宣平侯見了刑部侍郎,想與霍大人見上一面, 屬下做主攔了。”
沈青鯉彎腰蹬上馬車的作一頓, 沉思須臾, 才道:“罷了,讓他去吧。”
但屆時必不會是父子深的場面,沈青鯉幾乎已經可以預見霍顯怪氣、宣平侯惱怒破口大罵的場景,他實在不愿聽這個墻角,于是揮了揮手,“不去刑部,回去吧。”
沈青鯉在南寧坊夠了間不大不小的私宅,他是個熱鬧的人,府里侍婢小廝不缺,加上他這人隨和,平日里小丫頭們更是坐在廊下打鬧,推門便能聽到歡笑聲。
可今日卻冷清得有些怪異,連看門的小廝都沒了蹤影。
他剛遲疑一步,晝書就拔出劍。
快步上前,只見不遠橫倒著幾個奴仆丫鬟。
沈青鯉一驚,他府里都是些半大丫頭,防功夫不佳,見狀也顧不得其他,讓晝書查看倒地幾個的傷勢,便沿路繞到了后院。
總算是見著了活人。
侍們臉都嚇白了,在廊下來回徘徊,此刻為首的蕊蕪匆忙迎上來,“公、公子……”
抖著往屋里瞥。
沈青鯉順著的目上前,邊問:“什麼人?”
屋門推開,尾音也瞬間頓住。
他似是卡殼了一下,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提了口氣,低聲道:“你們先下去。”
隨即便闔上了門。
姬玉落就坐在堂屋角落,臉上還有重傷過后的蒼白,形削瘦,看起來愈發清冷。
半掩在寬袖里的手指把玩著個件,在沈青鯉轉過來時目不斜視地往他的方向擲去,沈青鯉不及說話,便絕一陣凌厲之風劈來,他立即側步,手抓住那吊著絡子的玩意兒。
“我說你——”
沈青鯉倏地愣住,里的話也沒了聲兒。
他手里的不是尋常件,是一枚白玉玦。這玉玦本是完整的一塊,時被母親分作兩半,一半在他那里,刻著“序”字,一半在小妹手里,刻著“心”字,只沈家逢難后,另半塊玉也不見了蹤影。
他后來想過,大抵是隨沈蘭心的尸首,一起焚在葬崗了。
但是現在……
沈青鯉的眼睛紅了,他臉上沒有以往玩世不恭的模樣,幾步走到姬玉落面前,嚴肅得甚至有些不怒自威,道:“你從何得來的?”
姬玉落看著他,說:“想知道,拿人來換。”
-
“砰——”
茶案被重重一拍,茶跟著噔了聲響。
沈青鯉經歷了大起大落,臉都氣青了,口起伏道:“竟拿蘭心要挾我,讓我放了霍遮安!你是不知道、你是不知道!說霍顯若死了,就讓蘭心給他陪葬!”
姬玉落說那話時臉上沒有表,語氣不輕不重,仿佛是在輕飄飄地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兒,但沈青鯉了解,越是如此平靜,就越不是與你說笑。
何況姬玉落那人本不會說笑!
說讓沈蘭心陪葬,就是真的讓陪葬!
沈青鯉腦仁疼。
他早聽聞霍府有個得寵的妾室,卻沒想過那姓盛的姨娘就是沈蘭心,他本不敢肖想沈蘭心還活著。
眼下他是喜怒加,腦子混不清,一面惱于霍顯竟敢讓他妹妹做什麼狗屁妾室,一面又念他這些年護佑蘭心安全。
但無論如何,姬玉落都是那個頂頂壞的!
沈青鯉拍案而起,來回踱步,里不停道:“早就知曉了蘭心與我的關系,卻在我們發現之前趁將送出城藏了起來,就是為了防著我們,以便在關鍵時候能拿當籌碼與我易!我就說,與你呆久了,滿腦子都是經營算計,年紀輕輕心機頗深!”
任沈青鯉將姬玉落罵了個狗淋頭,謝宿白自巋然不,他漠著張臉,只在沈青鯉那句“就是為了防著我們”時了眼眸。
他半響沒說話,像是定似的,過了許久,沈青鯉都罵累了,他才道:“你都與說了?”
沈青鯉頓了頓,方“嗯”了聲,道:“能不說麼,本來也沒打算瞞著,只沒想傷不好就追了回來……我早就說了,姬玉落那般護短之人,定不會同意讓霍顯走這麼一遭,什麼前朝舊怨,才不管呢,說不準還以為我們在迫害他。”
但說罷,沈青鯉也靜了一下。
此計為霍顯所提,但也確實危險。
沒有辦法,趙庸跑了,要找到他,只能用霍顯來釣,因為蕭元庭在霍顯手里。
這是蕭騁唯一的獨苗,父子倆定不會坐視不理,霍顯以長安要挾,安排蕭元景將蕭元庭的消息給其二人,倘若霍顯真被送上斷頭臺,那麼蕭元庭也完了。
如此一來,他們必會想方設法救出霍顯。
至于為何不用蕭元庭直接引人,是因為霍顯要將自己再次送回趙庸邊。
順藤瓜,才能一網打盡。
但能否如愿,也不過是霍顯在賭趙庸的心思。
趙庸不知霍顯背地里做的那些勾當,只當他是見風使舵,料形勢不對便舍下舊主,攀上謝宿白這棵大樹。
是人都有私心,背主而已,在趙庸這種人心里算得上什麼?他心知肚明,自己與霍顯也不過是因為利益關系才生生捆在一起。
而現下這個局勢十分分明,無非是兩個人之間的合作破裂,謝宿白過河拆橋,跑了個趙庸,便只好拿霍顯開刀。
那麼待趙庸被迫救得霍顯,霍顯再向其“投誠”,難保趙庸不會想利用霍顯清謝宿白的底牌,而將其留在邊。
畢竟經牢獄之災,霍顯與謝宿白必是反目仇,敵人的敵人自是盟友,霍顯說,趙庸是個不追究過往也沒有底線的人,他只看重當下的利益,他們可以因此冰釋前嫌。
可以上諸多計劃,都基于霍顯對趙庸的揣度上,雖說不虎焉得虎子,但若趙庸真就因此記恨,殺掉霍顯呢?
這也是他們一開始就支開姬玉落的原因。
若知曉,是必不會同意的。
沈青鯉坐回去,喃喃道:“你說這廝怎麼就這麼大膽,他真以為自己命,這般豁得出去麼?”
謝宿白把手爐擱在一旁,掌心被燙出了紅,“他不是豁得出去,是因不豁這回,也沒有多時間了。”
沈青鯉不解地看向他,“此話怎講?”
謝宿白卻沒有說話。
在得知趙庸越獄不久后承愿寺就失火了,謝宿白便著人暗中查探了一番。
其實霍顯上的蠱毒并不難查,用蠱控人是廠衛的慣用手段,只稍稍留心,將東廠余下的那些人抓來審問,便能東拼西湊出個大概。
半響,謝宿白淡淡道:“沒什麼,在外頭?”
沈青鯉頷首,“要我放人,我定是不能隨意就放的,但若不自己去瞧上一眼,只怕能將刑部拆了……你知道,我不是說笑的。”
謝宿白抬了抬眼,他從剛才就一直是沒有表的模樣,雖說這人從來都冷冰冰的,但沈青鯉能敏銳覺察出,他這會兒心實在不好。
甚至能說是非常糟糕。
是在他說了什麼之后來著?方才說了太多話,一時也想不出究竟是哪句話惹他不快了。
沒等他琢磨出個頭緒來,謝宿白便道:“讓進來吧。”
沈青鯉便退出門外,換了姬玉落進來。
兩人肩而過時打了個照面,沈青鯉一見,便覺得心口疼,忙冷臉撇開。
姬玉落不為所,徑直。
謝宿白面前的窗敞開,冷風呼嘯,他的子最不住這樣寒冷的空氣,可他就這麼閉眼任風吹著。
直至腳步聲停在邊,他才睜開眼。
抬眸就見形單薄地站在面前,瘦了,杏仁似的雙目都顯得愈發分明。
張了張口,卻是沒有喚他。
謝宿白看著,嗓音緩慢而低沉道:“從何時起,你也會算計我了。你提前送走沈蘭心,不是針對沈青鯉,是因為從始至終,你都不信我會留霍顯命,他知道的太多了,趕盡殺絕才是我的作風,對麼?”
他倏地扯了下角,眉間出些嘲弄的淡漠,說:“我若非要殺他呢?你讓沈蘭心陪葬又如何,沈蘭心是死是活,我本不在意。”
姬玉落抿,問:“他做錯什麼?”
謝宿白邊的弧度卻倏然僵住,他驀地手將姬玉落拽跌到面前,神冷酷道:“心疼他是嗎?他沒有做錯,但沈蘭心又何其無辜?這世上誰都可以死,憑何他不能?我就問你,倘若真沒了霍顯這個人,你待如何?”
姬玉落手腕被得生疼,盯著他道:“他不會死,我不會讓他死。”
謝宿白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看臉上每一倔強的神,卻是好恨霍顯。
他怎麼敢!
怎麼敢在命不由己時就去靠近?
這麼多年,便是連他自己都小心翼翼,唯恐泄分毫。
可他又好羨慕他。
謝宿白松開手,閉眼長吁一口氣,道:“讓沈青鯉帶你去,你若能帶走他,有多遠滾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