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兩人久違地相擁在客房的臥室里眠,像兩只缺乏安全的小終于找到了應有的窩,抱在一起,睡了短短三個小時。
但其實兩人都沒有睡著,閉著眼睛假寐,天亮時分才慢慢睜開眼,他的手機鬧鐘響起來,他立刻抬手關掉,生怕吵醒。
但低頭去看時,才發現睜著眼睛,神清明得很。
“醒了嗎?”
點頭,分外恍惚地看著他,慢慢清醒過來,抱住他的腰。
他仿佛知道在想什麼,將人攏到自己懷里,輕聲說:“不是夢。”
窩著半天沒,悶悶地嗯了一聲,終于抬起頭:“你早醒了嗎?”
“我沒睡。”他笑,“我也怕是一場夢。”
不由得更收雙手。
“時間還早,你再睡會兒吧。昨晚我看了看冰箱里還有點東西,我做點,你吃好我們再去現場。”他起,出著的背脊。順著昏沉的線,一道陳舊的傷口嵌在他的右肩頭。
婁語眼神一,立刻起去追看。
“——這是拍《落沙》的時候留下的嗎?”
的手指甚至不敢去一下,彷佛它還帶著,一下就會讓他痛。
他倒是無所謂地拍了拍它:“早不疼了。”
拍作戲會有意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雖然做再多的安全保障,但就像炒菜的鹽也不會次次都放勻,總會有一次咸到。
就拿自己來說,電視劇有專門的作戲,這些年拍的很,大部分都是古裝吊威亞。但即便這麼的次數里也發生過意外,威出問題差點把勒窒息。
從那以后每次有作戲都心有余悸,甚至思考過上戲前要不要留下什麼言,不然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多虧啊。
而聞雪時……他這些年幾乎打戲纏。
且不說電影作戲是一大票房基本盤,他本就是因為那部作戲一炮而紅的,后面來找他的本子也大多都是這種類型,在看那些電影時總是心驚跳,好像自己跟著爬滾打,黑屏后還渾冷汗,心里擔憂他會不會傷,一定會忍不住全網搜索他的新聞,要確認他沒有發生意外才好。
那次《落沙》的意外事故鬧了很大新聞,熱搜掛了一個晚上,說聞雪時拍攝某場炸戲被炸碎片波及,還進了醫院。
那個時候覺得特別悲哀,自己能去探姚子戚,應該說不得不去探姚子戚,但對于真正掛念的人,連看一眼都不能。
他們缺席的這些年,彼此都拼得好過頭,這種東西一直在心里模糊地有個概念,但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又沒有辦法去讓它變得不痛,看,傷口都結痂了,剩個印子在那兒。
但還是靠過去,往他的皮上吹了吹。
“以后接點作戲吧?”
如果他是用替,也不會這麼擔心,但無比知道他是不會去用替的那一類演員。現在年紀漸長,以前還能拼的還能經得起一次一次的折騰嗎?又不是橡皮泥,變形了一就能長回來。
聞雪時看穿的憂慮,抬手了一下的:“我心里有數。主要我也不想接戲,有深度的本子難求,平常接作戲好的。”
沉默片刻,還是道:“這樣的話我寧可看你和別的人在屏幕前親熱,也不想看到你在屏幕后傷。”
他聽后笑起來,好近的距離,終于看到他眼角笑出細紋了。
不再年輕的聞雪時,笑起來有細紋也依然漂亮的聞雪時,不會有人知道
多麼期盼看到這一刻——從他二十來歲笑起來毫無褶皺的眼角開始,就一直期盼著,能夠慢慢看著這張臉布滿紋路。
這天一早,他盯著吃完早飯,又像以前一樣幫解決了不吃的。只不過以前是按捺自己別吃,現在是自然而然吃不下。
他很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一路開回去的路上都沉默,單手開著車,另一只手抓著,抓到兩人手上都是汗。
他們不聲不響地一起到達片場,先后隔了幾分鐘進棚,假裝才剛上彼此,假裝昨晚本沒又親又抱在床上睡了一晚,非常兢兢業業地應對這場床戲。
而聞老師接連再次被迫剎車,額頭上都是汗,還要云淡風輕地松開說婁老師剛才失禮了。
還著氣呢,一本正經說沒有的事。
然后轉頭回了房車,兩人同時出手機。
婁語:『你ok嗎』
聞雪時:『。』
聞雪時:『那今晚去老房子?』
婁語:『那里空空的,真沒什麼好看的』
聞雪時:『就是想看一看。上一次沒辦法才讓文山幫我去,本來我是要自己去。』
婁語:『那就去吧,鑰匙我也拿上了』
聞雪時:『好,下戲后見。』
兩人像特工接頭完畢,悄悄約定好了頭計劃,這天片場拍攝卻絕口不談,章閔觀察著他們又開始頭痛,心道不會是拍床戲拍出尷尬來了吧。就沒見過這麼難搞的兩個人,到底還是自己導演功力太淺,駕馭不了演員,哎。
晚上收工后,婁語坐保姆車回到山莊休整,雖然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幾乎完全沒合過眼,但卻知不到一點疲憊。
甚至來不及按照往常卸妝洗澡護,只是匆匆換了套服,就給聞雪時發送了行暗號。
婁語:『小車eoji』(現在走?)
聞雪時:『紅綠燈eoji』(等一下)
婁語:『[右哼哼jpg]』(行吧)
三條消息三個表,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稔地仿佛這樣聊天就在昨天,仍然懂得彼此發的那些表和寫。
婁語看著他們的聊天對話框,在等待他的時間里把聞雪時置了頂。
這個舉小孩的,置頂完之后,又燙手似的把作取消,不太好意思地將手機倒扣,沒幾分鐘又趕拿起來看,看是不是他的消息進來。
十分鐘之后——
聞雪時:『腳印eoji』(出發了)
婁語拿上鑰匙,在房間里又等了十分鐘,才輕手輕腳地開門下樓,在角落里看到聞雪時的車。他換了一輛和昨晚不同的,以防狗仔跟,警惕很高。
低帽檐,速度極快地拉門上了副駕駛。
聞雪時和一樣,兩人都穿了一黑。車子低調地在夜中啟,如昨夜一般,再度駛向國道。
聞雪時騰出手把頸枕遞給:“睡會兒吧,開到市區得快一個小時。昨晚你都沒睡。”
婁語沒接:“我陪你說說話,不然你也會發困。”
他表有點無奈,但角卻是翹的,不是那種裝飾的笑容,而是不想表現太明顯的暗自開心,看起來卻分外生。
雖然聲稱要陪他聊天,但這下又沉默,不知道從何說起。空白五年,彼此的人生有太多話可講,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按開他的車載音響,想聽聽他最近聽的歌,點開他最近一首,鋼琴的前奏流瀉出來,塞滿安靜的車廂。
“這是什麼歌?”婁語還是第一次聽到。
“ldpy的《o》。”他道,“這五年一直在聽。”
婁語聽著男聲富有磁的演唱,點點頭:“很好聽。”
他不置可否:“是很好聽,但我喜歡的點不在這里。”
“那你喜歡它什麼?”
曾經很了解他,知道他的口味,悉他的歌單,記得柜里他最哪件服。不能說這些習慣完全變了,但也不能說這些東西沒變。分別的這些年,每個人都在改變,他當然也多了許多不了解的部分。對此并不到惶恐,不過就像第一次那樣再去了解他,再上這個人一遍。
聞雪時卻賣起關子,笑道:“你自己聽聽看,說不定不用我講你就能明白。”
可是直到差不多三分半鐘的歌曲結束,也沒能準確地明白。
“這歌……”試探地回答,“你喜歡曲調?”
他故弄玄虛:“不是。”
撇撇:“……那我有點猜不到了。”
他剛準備開口,放在扶手盒里的手機突然叮叮叮彈了好幾條微信消息出來。
聞雪時掃了一眼:“應該是丁文山來的消息。你幫我看看吧,碼1222。”
&2,12月22日。
的生日。
還是老樣子,和他的手機號碼一樣,這麼多年都沒變。包括把手機全權給的坦然也完全沒變。
婁語心頭一跳,故作鎮定地說好,打開他的手機,點進微信,然后看見了自己被置頂。
他還改過備注,“wdgb”。
婁語無聲地念出這幾個字母,忽然意識都這是什麼的寫……
那是,我的國寶。
手指一,手機差點手。
婁語抿住,視線往下掃,并沒有特意去細看,但還是大致掃到了那些聊天框,一排還來不及理的紅點,最上面是丁文山剛發來的,然后是助理,余下的有些頭像有的眼,之前都拍過戲加過微信,有的則完全不認識。
這些人不論男,居然都在問聞雪時,在干嘛,睡了嗎。
婁語無語。
他仿佛察覺到異樣的沉默,直接道:“你在意的話就問,不要憋著。”
:“倒也沒有……”
畢竟的微信也經常有人噓寒問暖,那麼聞雪時也不可能無人問津,招蜂引蝶程度和不相上下。
但還是不爽。
他平淡道:“都是圈人,我不方便刪,但我也不會搭理。但如果你想讓我刪掉他們的話我也無所謂。就說被盜號了。”
“……虧你想得出來。”被他逗笑,點開丁文山的消息,念出來,“他在問你明天晚上的線上采訪提綱你確認沒有,你看了嗎?”
“你直接跟他回說我睡了吧。”
“好。”
按照他剛才的話潤了下回復過去:我準備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收到消息的丁文山卻眉頭一皺。
怎麼回事,居然沒打句號……
嘶,事好像有點不對勁。
婁語還沒察覺到自己有點出馬腳,下意識點退微信準備鎖屏把手機放回,手指不經意往右一,iphone自帶的照片回憶冷不丁顯現。
看見那張照片,完全愣住。
——金碧輝煌的頒獎大廳,黑的座位,高筑的舞臺,穿著拖地黑的人站在其中,眼含熱淚,
手里攥著沉甸的視后獎杯。
那是三年前登頂的那一刻。
照片上沒有任何工作室或者的水印,是用手機親自拍的。
就在這時,明明已經停滯的歌曲在三分鐘之后,居然再度響起歌聲——
這才意識到,這首歌本不止三分鐘,剛才的停頓也并不是結束,而是歌曲的留白。
它狡猾地留白,漫長到讓人以為不會再有后續時,突然毫無征兆地響起了空靈的聲唱,曲風截然不同,像遙遠的唱詩班在慶賀新生。
它恰好響在手的瞬間,兩種不同程度的震撼敲擊著的耳和心臟,以致于不自地渾戰栗,怔怔地側過頭去看聞雪時。被手機背叛的主人還毫無所覺,看著路段前方,注意到的視線,笑著瞥一眼,騰出手的耳朵。
“怎麼了,困了?”
聲音得像一片云。
的心臟被這片薄云絞殺,掩飾地把手機摁滅,故作平靜地放回扶手盒。
“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首歌了。”無所適從地調整著表,“因為這三分鐘的留白對不對。”
他點頭,輕描淡寫地說:“在這首歌里能聽到希。”
無論是對于人生,對于夢想,還是對于他們之間的,似乎都在唱著絕逢生的可能。
這五年來,他每次覺得自己快沒辦法支撐下去的時候,這首歌某種程度上像是一粒藥片,告訴他現在所經歷的只是留白,而不是終點。
終點的盡頭,是婁語。
如果從前有人對他說,一個人的存在會那麼重要,他一定會嗤笑。
很多年前,那會兒還是大學的時候,老師教表演課,回去讓他們多看經典影片,多學習演員的表演方法,重要的還是會故事背后的人生哲學。只有真正懂了人世故,才能真正詮釋出好的作品。
他便經常在打工完后的深夜專門繞遠路去錄像店租碟來看。大城市如今那樣的店鋪已經很了,他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家,開到凌晨兩點,坐夜8路從他打工的地點開始七站,再坐夜26路經過漫長的43分鐘到達學校。
宿舍常常很空,一個常年拍戲,一個本不住校,還有一個混跡夜店,這個點正是最high的時候,如果釣到妹,整夜都不會回宿舍。
比起舍友們富多彩的娛樂活,獨自坐長長的夜路公去租碟就是他唯一的樂趣了。他總是喜歡看窗外,路上會經過一條河。他怕看見河,尤其是夜下的河。但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盯著它瞧,腦子里想的是父親那一晚看見的河面,是不是也和他一樣。
那確實無聊的,無聊得讓人想要慢慢走進去。
這個念頭一出來,他看見車窗上映出的影子在笑,他盯了他一會兒,才意識到,哦,原來這個在笑的人是我自己。
晴好的夜晚,會有在河邊接吻散步,也會有三兩個中年人結伴在這里夜釣,大多數時候,那條河邊的路還是空的,只有蚊蠅在路燈下飛,清白的燈和月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種白看上去更寂寞一些。
又或者只是他的眼睛看什麼都寂寞。
電影是唯一看上去能讓他覺不太寂寞的東西。里面有各種各樣的死亡,也有各種各樣的,雖然他也并不是完全明白,但他看完一場電影,就會在和死里穿梭一遍,那種覺很好。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只能很痛徹地明白死亡,不太能明白。
他還記得有個晚上他在宿舍里看了通宵的電影,主要是打工完到宿舍都凌晨兩點了,而那部電影有四個小時,《國往事》。
他便看看
看,一直往下看,沒剎住。
天邊曙出時,自己了滿地煙頭,只有他一人的宿舍煙霧繚繞。他吸著自己制造出來的二手煙,嚨很,腦海中反復滾著某段臺詞——
「當我對世事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
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
我就愿意忍這一切。
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很重要。」
當時的他念著這段臺詞,仰頭輕笑著向空中吐出一層煙圈。
而若干年后的現在,他終于知道,這世界上的確是有這麼一個人的。以致于想到,無論是看燈還是月,無論是不是再獨自路過那條夜河,都好像不會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