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章抿了抿角,掩去笑意,索往前幾步,從影走出。
這下恰好能出開著的窗戶,見站在里頭灶臺前,面訕的廚娘。
原本孟桑木窗遮擋,瞧不見這位謝大人。如今對方挪步伐,站到了明,終于見著個人。
孟桑叉手行禮“見過謝司業。”
“孟廚娘不必多禮。”一道清冷中略帶溫潤的嗓音傳來。
孟桑依言而起,抬眸向來人。
與半月前在姜記食肆隔著布簾,匆匆瞧見的側不同,這回倒是能看清這位謝司業的尊容。
古人曾言“皦,玉石之白也”,后世也有說“皦珠玉白貌”總而言之,皦玉之,最襯謙謙君子。1
眼前,碧綠竹林在謝青章后,襯得他一皦玉襕袍無比儒雅。其人姿拔、面容清俊,倒也和沒有半分瑕疵的上好玉石極為相符。
風過竹梢,吹起片片竹葉,也微微吹謝青章上略寬松的襕袍袖、袍擺,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反顯得此人略有些清瘦,仿若不出世的山野居士。
只不過
孟桑繃著臉,強行憋住笑意。
只不過嘛,這小院中濃濃的牛油火鍋底料香味,著實是個不講道理的利。有這辣味浸潤,任是瞧著再怎麼蕭然塵外的謝居士,不免也腌夠了火鍋味兒。
謝青章瞧出廚娘正抿著角、似笑非笑的模樣,有些不解。
沒等他想出個緣由,后腳步聲越發近了。
王離雙手背在后,面上樂呵呵的,而湯賀隨行在側。二人后還跟著兩名仆役,手里頭拎著兩條被草繩穿腮的鯉魚。
這兩條鯉魚正用盡最后力氣掙扎,時不時甩出細小水珠子,也稱得上一句百折不屈了。
只可惜,它們注定要為旁人的口中餐。
謝青章轉過瞥了兩人一眼“看來是府中路,惹得你們摔下靜湖,還撈了兩條鯉魚。”
“不是說要來討食方”
王離笑瞇瞇道“確實來過啊,早跟孟廚娘買了紅糖糍粑的食方,銀貨兩訖。”
“只不過聽孟廚娘說,暖鍋子里頭擱些魚片,當為一絕。也不知怎麼,我便念起靜湖里那些養得又大又的鯉魚,趕忙讓仆役帶著去釣了兩條回來。”
王離神坦然,向謝青章的目中,寫滿了“你這小子真是沾了我和雁秋的”,似是全然忘記這本就是人家的府邸,便是兩條鯉魚也是對方出錢出力養的。
湯賀不似王離這般沒臉沒皮,左右紅糖糍粑的食方已到手,鯉魚也釣上送來了庖屋,便催著王離回蒼竹院。
至此,謝青章淡淡了杜昉一眼。
杜昉上道,立即側頭問孟桑“孟師傅,暮食還需多久才好”
窗,孟桑暗自算了一筆賬,笑道“半個時辰足以。不過還有一事須得請三位大人定奪,暖鍋是分食,還是吃同一鍋子”
王離不拘小節慣了“同一鍋子即可,熱鬧些,省得一間屋子里頭還得擺上九個火爐,忒悶熱。”
況且他們三人多年好友,不計較那麼多,湯賀與謝青章都沒有出聲反對。
謝青章睨了一眼“這回你滿意了”
王離大笑一聲,讓仆從將鯉魚給孟桑,一并回了謝青章的院子。
回去后,三人就著幾樁朝事閑談。期間,王離還掰扯一番京兆府近日遇著的或是稀奇、或是狗碎的事,什麼都有。
沒過多久,就有侍從領著一干仆役來送暮食。
因著要吃暖鍋,侍從便將食案拼起,中間留出可放三只火爐的地方。食案之上,各用竹簽子串起來的蔬,皆一一碼在方形托盤之中,花花綠綠的,整齊又好看,而正前方還有不同蘸料。
除了鍋子,其他吃食都是分出三盤。
仆役又溫上一爵新酒,如往日里一般,斂聲屏氣退出屋子。
王離迫不及待地座,一邊拿起筷子,一邊招呼另兩人快些過來。
中間的暖鍋呈三足鼎立之勢,據三人不同的喜好來擺放,可見長公主府下人之細致。
王離嗜辣,挨著他的是牛油麻辣鍋,辣味撲鼻,香氣蠻橫地鋪開整間屋子。鍋中底料油十足,紅油不停翻滾、濺起,辣椒段、花椒等輔料已用細紗布扎起,免得吃時不便。
置于謝青章跟前的為清湯鍋,鍋中湯泛著淡淡的白,清不黏稠,數種不同的菌子片漂浮其上,另還有紅棗、玉米等。看著不重口,極符合謝青章的喜好。
而湯賀屬于不挑口的,既吃得了麻辣,也品得了清淡,因此米湯鍋臨著他的食案。黏稠的湯底在咕嘟咕嘟冒著泡,淡淡米香掙扎著突破香辣與菌香的聯手包剿,從隙里溜出,綻出獨特魅力。
暖鍋在大雍朝并不稀奇,另有個名字喚作“古董羹”,后世也有喚“撥霞供”的兔鍋。
而眼前三種湯底各有各的獨到之,與外頭常見的羊湯底、湯底很不一樣,反倒勾得人手心。
方托盤碼著的五花八門的串串,按照不同類別、不同分別排列,邊上還心附上一張紙單,標出是何、鍋煮多久、該怎麼煮才得最佳風味。
王離掌贊了一句“細心妥帖”,隨后迫不及待夾了數串,往辣鍋里頭放。而湯賀挑的是菜蔬,像是冬瓜片、豆角、玉米等,另加一道魚片。
落到最后的謝青章,隨意挑了幾串沒見過的食材,像是深紅的片狀,又或是略的小塊的吃食,往鍋中放。
他的目偏移,不自覺落在托盤邊紙單子的字跡上。
古樸大氣,筆鋒鮮明,厚重中又多了一分和。
這是那位孟廚娘所寫
沒等謝青章細想,他便瞧見了上頭標的品類。對照著一看,方才被放鍋中的,一為鴨,二為胗。
一向不這些的謝青章默了,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夾起托盤中眼的食材往鍋中放。
側傳來王離的“嘶哈”聲,顯然是被辣到。觀其不停呼氣、抿舌尖的凄慘模樣,估還被燙著了。
然而即便如此,王離還是急不可耐地咬扯串上的羊,急急咀嚼。
牛油麻辣的底料,著實有萬夫莫敵的架勢。任意一樣食材在其中煮,便會充分浸辣味湯。
口之后,依次為燙、辣、麻余韻不絕,回味無窮。
羊切得極薄,鍋略微一燙就變了。吃時,薄在齒間被無撕開,極了;
還有手打牛丸,一口咬破,彈十足。丸子里頭的隙滿是湯,舌一就淌口中,辣味與牛香味混在一,極其滿足。
王離贊嘆“這蘸料調得好,本以為辣鍋瞧著一片油,再配上這油加蒜齏的蘸料,應當油膩得很。不曾想這蘸料反而解了三分辣意,妙極”
而湯賀對米湯鍋煮出的魚片贊不絕口。
那魚片理得很是干凈,細刺悉數被剔去,薄如蟬翼,夾起時。等到從鍋中出來,魚片煮白,吃時鮮爽,魚香味縈繞口鼻之間。
這也是米湯鍋的妙所在,著重品嘗食材最本質的滋味,與魚片等食材堪稱絕妙搭檔,自帶鮮香。吃到最后,還可再添稻米下去,慢燉一鍋粥,用完很是服帖,腹中暖意久久不消散。
他倆越吃越興,不僅是魚丸、蝦丸,便是連盤中一些往日不的食材,類似胗、鴨、鴨腸之類的,也饒有興致地夾到鍋中嘗試。
甚至還探討起哪樣食材更適合放辣鍋,哪樣又更應清湯或米湯,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不出個結果。
說笑間,王離瞅見清湯鍋中的有些膨脹的鴨,一時心疼不已,連連喚著“煮過了”,一邊眼疾手快將其夾碗中。
王離瞇起眼“嗯太了這鴨嘗起來真是比最好的綢緞還要。”
“修遠,你當真不嘗嘗”
謝青章眉眼淡淡,很是果決“不。”
他手中玉筷過的,除了蝦丸、羊、魚片以及一些菜蔬之外,便是桌案上別的菜食,譬如糖醋里脊、涼蝦、清炒時蔬之類,很是中規中矩。
湯賀咽下秋葵片,神緩和“無論是三只暖鍋,還是其他菜肴,俱都不錯。想來這回長公主見了,再不會沒了胃口。”
話音未落,王離笑出聲來,余瞄向謝青章,揶揄道“哪里是沒胃口,分明是長公主盼兒媳了”
既然起了個頭,王離索全盤道出昨日所見。
“昨日京兆府有一事牽扯到青龍觀觀主,我去那兒理完公事,轉頭就瞧見長公主邊的侍,喚靜琴的那位,與青龍觀一道士說話。”
“話里話外聽著,是讓道士明日在路上堵了修遠,長公主子不適皆因心病,還得說他算過一卦什麼的后頭我就沒聽仔細了,連忙去務本坊尋修遠,告知他此事。”
湯賀了然,而當事人眉眼淡淡,仿佛被家中長輩變著花樣催新婦的可憐人,不是他謝修遠。
王離才不管這廝面上冷淡,只自個兒哈哈大笑,痛飲一爵酒。
正當三人說話時,外頭又傳來仆從的聲音,說是送最后兩道飯食來。
王離與湯賀對視一眼,面上閃過一驚喜與期待。
竟還有吃食
謝青章淡道“進來吧。”
仆從們斂聲屏氣進屋,給三人各自上了吃食。
其中一道是三人嘗過的紅糖糍粑,印象尚且深刻,王離見著便會心一笑,而板正如湯賀,也微微翹起角。
另一道卻很是陌生,盤中臥著一道半月形的吃食,里頭不知塞了何,使得中間鼓起。觀其模樣,倒是與平日里吃的偃月形餛飩很是相似,只是瞧著忒大了些。
謝青章三人面面相覷,視線挪向來送吃食的仆從。
“這是什麼吃食”
同樣的疑,也出現昭寧長公主。
昭寧長公主方才一人獨占三種鍋與各菜肴,吃得無比盡興,痛快極了。
見著最后呈上的兩道吃食,喜甜的先是嘗了紅糖糍粑。
糍粑炸制后的糯,與甜滋滋的紅糖漿混在一,再沾上些豆,瞬間緩解了殘余在舌尖的麻辣之。
昭寧長公主如同撿到寶一般,一連吃了三,才將注意力轉至另一盤中,躍躍試地拿起玉勺。
從最邊上舀下,輕薄的金黃蛋皮輕易便被劃破,出里頭醬炒飯,隨之還有鎖在其中的些許熱氣冒出。
蛋皮薄厚均勻,瞧著是煎了的,澤喜人、蛋香濃郁。剛口,就能到它劃過舌尖、上顎時帶來的口。稍加咀嚼,又能嘗到醬炒飯混著碎蛋皮的滋味。那米粒粒分明,醬香郁郁人。
除此之外,飯里還加了一些小料,譬如菌菇粒、豆粒、玉米粒等等。數目雖不多,未曾喧賓奪主,但卻為此飯增添了別的鮮亮,又使得口更為復雜多變,帶來極致的味蕾。
而隨著齒關不斷開合,這些食材在口中融為一,蛋甜香、稻米清香等等悉數混起,親極了。
雖是頭一回品嘗到,但是昭寧長公主已經喜上了蛋包飯與紅糖糍粑,一口接一口地用著。而方才還很夸贊的暖鍋,已經被丟到一旁,全然是冷落的模樣。
正當昭寧長公主用暮食時,只聽外頭傳來年輕婢子們的聲音。
“見過郎君”
昭寧長公主一時不察,噎住了嗓子,手忙腳地讓靜琴倒水來順口。
待到將堵在嚨口的紅糖糍粑咽下,謝青章已然到了屋外,而靜琴左支右絀,全然來不及去門口堵人。
好在謝青章停在屋外,不曾直接進來,淡淡問道“阿娘今日胃口可好些了”
昭寧長公主暗自順氣,“虛弱”道“唉依舊沒什麼胃口,盡數都賞給婢子們吃了。瞧著們吃,覺得熱鬧,心里頭也舒服。”
仗著隔了一個轉角,且有屏風擋住,昭寧長公主輕手輕腳往坐榻挪。一邊無聲指使婢子們拿出碗筷,趕做出是們在用暮食的景來。
待到婢子們都坐定,昭寧長公主這才慢悠悠道“章兒,你怎麼不進來讓阿娘瞧瞧你”
聞言,謝青章卻未,略略挑眉“當真可以進”
昭寧長公主氣若游道“章兒這是何意阿娘都一日未曾見你了”
謝青章不為所,雙手背在后,語氣含著笑意“暖鍋吃著,熱氣撲面。不若還是再給阿娘些工夫,重新去上妝、多撲些罷”
昭寧長公主哽住,頓時明白過來。
這渾小子分明是猜到了自己是裝的
左右已經餡,昭寧長公主猛地坐起,中氣十足地罵道“渾小子你滾進來”
太過激,全然沒瞧見一旁靜琴陡然出的訝異之,以及想要阻攔的著急模樣。
至此,謝青章慢條斯理地進屋,繞過屏風,氣定神閑地坐下。
昭寧長公主瞪著他,沒好氣道“何時猜到的”
謝青章一臉坦然“恰在方才。”
聞言,昭寧長公主察覺到異樣,手背輕輕過自個兒的臉頰與額頭,不見任何痕跡,可見妝容仍是妥帖。
一旁的靜琴不忍直視這場景,默默垂頭閉眼。
這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阿郎使壞心思,在誆殿下呢
昭寧長公主惱怒道“長本事了,連阿娘都敢誆騙”
“難道不是阿娘先拿自己做筏子,誆騙兒子麼”謝青章坦然自若地理了袖。
昭寧長公主再度哽住,復又惡聲惡氣道“那你倒是說說,何時娶新婦”
“當年你求到母后那兒,要去外地任上歷練,阿娘可有攔著你可曾道一句阻攔的話可有催你先家再立業”
“任期滿時,你將學辦得極好,當地百姓擁戴。如今調回長安,留在國子監安心做事,怎得就不能想想家之事了”
謝青章油水不進,淡道“阿娘曾允諾,日后婚娶大事由兒子自己作主,便如當年您和阿耶一般。”
“那你倒是選啊”
謝青章半點不急“時候未到,緣分天定。”
昭寧長公主恨恨一指他,曉得這小子定然聽不進去,氣得不想再看他一眼。甩袖拍桌,只讓靜琴將吃食盡數撤走,再將今日來府中的孟廚子傳來。
頂著熊熊怒火,謝青章穩穩坐在那兒,親手為昭寧長公主煮了一盞茶湯。
看他這般孝順,一張俊臉低眉順眼,很有些可憐樣兒。
昭寧長公主心中惱火不知不覺消去大半,哼笑一聲,到底不再提此事“王離和湯賀呢”
“他們惦記家中妻兒,趁著坊鼓未敲,提早家去了。”
昭寧長公主點頭,又道“今日來府中的庖廚當真不錯,只是從前沒聽過長安城中有姓孟的名廚,何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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