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兄、薛兄,你們趕試試這清蒸的!單吃時,可品紅螯蝦的鮮香,清甜鮮。如若再蘸一些孟師傅單獨調配的醬,風味更佳。”
“這十三香的你們可曾嘗過?也不曉得孟師傅是添了哪些香料,吃一口就滿留香,這湯混著蝦黃著實太味!在下方才嘗到第一口后有些忘乎所以,沒忍住吮了好幾口,舉止略有些放誕,諸位同窗莫怪……”
此時,許平好巧不巧又開口:“賢弟言重啦,何來的怪罪一說?”
“咱們都是俗人,不似國子學里的田臺元那般嘗遍天下珍饈。這孟師傅所做吃食,雖說人家覺著不能眼,但也不妨礙咱們將其視如珍寶,諸位以為呢?”
“子津此言極是!”
“哈哈哈,我等是沒有田監生的口福啦!”
手中死死著木筷的田肅:“……”
許子津,不要以為他聽不出來,你這是話里有話、意有所指!
田肅本想當自己是個聾子,權當聽不見隔壁桌的靜。
怎奈許平這廝著實無恥,領著其他人細致地描述紅螯蝦都有什麼不同風味。他們極盡贊之詞,就差沒有當場為之作詩寫賦,姿態極為囂張。
田肅抓筷子的手越發用力,手背暴起青筋。
終于,在隔壁桌開始回味、爭辯范烤鴨與金陵烤鴨哪個更勝一籌時,田肅終于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其周遭跟班隨之站起。
田肅怒喝一聲:“許子津,你未免太過分了!”
此言一出,隔壁桌的各夸贊聲戛然而止。
下一瞬,許平從屏風后頭繞出。他見了田肅,驚訝道:“哎呀,不曉得田兄在此,可見咱們當真有緣。”
“我們幾人適才有些忘乎所以,可是擾了田兄用暮食的雅興?真是對不住,讓田兄見笑了。”許平歉然一笑,接著掛上不解之,“只是,田兄見多識廣,應當瞧不上食堂庖廚師傅們做的吃食罷?”
田肅咬著后槽牙,面難看。
若要論口才,他和邊人誰都無法勝過許子津一人。想要讓對方吃虧,只能另想別的法子……
田肅冷哼一聲,喚來茶博士,沒好氣地質問:“你家食肆竟然能讓他們帶外食,還忍得下他們在這兒夸贊別的庖廚?”
茶博士面微笑:“我家食肆從來都不外食的。”
他頓了下,客客氣氣地提醒:“許是郎君不記得,昨日郎君來用暮食時,中途曾讓友人去泰樓買烤羊來。當時,那烤羊的還是我家庖廚代為片的。”
聽他提起這茬,田肅倒是記起來這事了。
昨日,他來了這家食肆后,見到桌案上的湯,無端想起那金黃的香。當時他才了那孟廚娘不咸不淡地挖苦沒多久,有些氣不過,便讓邊一人去泰樓買烤羊去。
田肅一時氣弱,揮手讓茶博士離去。
就在此時,許平突然出聲,笑著攔住茶博士:“我們與這位郎君是同窗,實在不必顧及這麼多。不若店家行個方便,將這屏風撤去,便于我們這些友人說話。”
聞言,茶博士猶豫地覷著田肅臉。
這屏風倒確實可以撤去,只是……您和這位姓田的郎君,瞧著可不似是友人啊。
田肅一聽許平的話,立馬吹胡子瞪眼。
許子津這只狐貍,可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什麼友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是!
還有這撤去屏風,不就是覺著上說說還不得勁,非得讓他田臺元干看著你們吃紅螯蝦嘛,其心歹毒!
許平語氣很是無辜:“田兄嘗過那麼多珍饈饌,莫非瞧見區區食堂做的紅螯蝦,還會眼饞?”
田肅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齒隙中往外蹦:“許賢弟言之有理,我自然不會眼饞。這屏風撤便撤了,于我又有何妨?”
許平勾一笑,輕輕巧巧地頷首見禮,回去繼續吃紅螯蝦了。
可憐田肅和六個太學監生,對著他們面前價值十兩銀錢的席面,半分胃口皆無。
他們心中痛苦不堪,面上還得不服地出笑,食之無味地吃著宴席,說一些違心的夸贊之語。而背地里,一個個聞著香味,不痕跡地往隔壁桌瞄,眼睜睜看著許平等人圍著紅螯蝦大快朵頤……
哪怕留一只,就留一只給他們也啊!
田肅越看越眼紅,心中忿忿不平,下意識靠貶低對方來獲得一的“平靜”。
哼,瞧瞧,四門學和下三學的吃相真差。吃個紅螯蝦,連邊都沾上湯了!
都不曉得干凈的嘛!
還有那紅螯蝦上半段,你們倒是多吮幾下,別浪費啊!
-
食堂小院里的大方桌上,中間整整齊齊擺著四個盆,里頭堆了四種口味的紅螯蝦。
孟桑、葉柏再加上魏、徐二老,一人占據大方桌的一側,正埋頭啃紅螯蝦。
葉柏夾出一只外殼紅亮的十三香紅螯蝦,放碗中開吃。先狠狠吮一口混著湯的蝦黃,又吸走蝦上大部分湯,然后才牙齒與木筷一并發力,將紅螯蝦上的殼悉數咬去,最終一口吞下完整的紅螯蝦。
這紅螯蝦極為新鮮,吃著質細,在十三香的濃郁湯底中過了一遍,越發香到人心坎里。
麻、辣、鮮、甜……多種滋味恰到好,讓人吃著罷不能。
葉柏吃什麼都是斯斯文文的,哪怕是紅螯蝦也不例外。如若邊沾上醬,他還會停下用手帕仔細了。
也因此,明明大家是同時開吃,可當他好不容易吃完十只紅螯蝦時,孟桑等人的面前已經堆起了小山似的紅螯蝦殼。
尤其是孟桑,是直接上手抓著啃,三兩下就能拉出紅螯蝦,毫不拖泥帶水地扔進口中,最后再潦草將蝦黃與湯吸了吸,就可以轉戰下一只。
眨眼間,這人已經雷厲風行吃完兩三只。
講究用食禮儀的葉柏:“……”、
怪不得紅螯蝦突然了這麼多,桑桑這作也太練了,一點也不似頭一回吃紅螯蝦。
孟桑察覺到一道視線盯著自己,抬頭就撞上葉柏寫滿郁悶和驚詫的圓眼。
低頭瞄了一眼雙手,抿了抿上殘余的湯,訕訕道:“哎呀,吃紅螯蝦就是得這麼才香嘛……”
葉柏一本正經地嘆氣。
唉,他倒是覺著桑桑吃相還好,左右都習慣了。
未來夫婿可千萬別是個特別講究的郎君,否則桑桑每日用吃食多憋屈呀……
孟桑試圖拉“同流合污”,慫恿道:“阿柏,要不你試試這般吃,真的香,吃著也快。不然就按你這慢悠悠的,只怕還沒用盡興,這四個盆里的紅螯蝦就都被我和他們二老吃完啦!”
“而且左右等會兒還能凈手,這兒也沒外人,不妨事的。”
大方桌另兩側坐著的魏詢、徐叔,仿佛沒聽見他們名字似的,手上作越發快了。
葉柏瞅瞅自己跟前的紅螯蝦殼,又瞧瞧另三人的,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下了矜持。他夾了一只蒜香紅螯蝦到碗里,略帶笨拙地開始用手抓。
見狀,孟桑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地往碗中夾四只清蒸的紅螯蝦,埋頭開吃。
清蒸紅螯蝦,吃的就是一個鮮字。蒸制而的紅螯蝦不似其他三種外殼泛油,不管是瞧上去,抑或是在手中,都十分清爽。
孟桑毫不留地一口咬在中間,“咔嚓”一聲中,將之一分為二,吮了一口流出的水。然后抓著紅螯蝦的上半,在調制好的蘸碟中輕輕一點,送口中。
這一下,既有酢的酸香、糖的甜味,又有姜齏、辣椒末的辛辣……配上鮮到咋舌的蝦黃,好吃得!1
而背紅白的紅螯蝦,單吃時清淡鮮,泛著微微的甜,而蘸著醬,又是另一番風味。
孟桑抿了抿蝦黃的滋味,忽而惦記起了螃蟹來。
說來也到了吃螃蟹的季節。這螃蟹吧,或是清蒸,配著醬吃里頭的蟹膏蟹黃,或是斬了做香辣蟹、蟹煲,滋味都很是不錯啊!
這玩意放在本朝也勉強算是金貴,長安城里的尋常人家吃得些。故而想在國子監里,供應諸多監生,那只怕徐叔會跟急。
不過嘛,如今手頭也算充裕,后日還能領第一份月錢。所以,若只算和七娘的分量,還是吃得起螃蟹的。
孟桑心中盤算起到底要買幾只螃蟹回家,手上作也不見變慢,憑借一己之力,薅去大方桌上一小半紅螯蝦。
而一旁的葉柏,經過了最初的尷尬與笨拙后,作越發練,他雙手配合,輕輕松松就取出了紅螯蝦。
見狀,孟桑一邊撈蒜泥金湯中的紅螯蝦,一邊笑嘻嘻道:“怎麼樣,是不是直接用手抓著吃,更為爽快?”
葉柏雙眼明亮,狠狠點頭。
“阿柏啊,我跟你說,只要不是在外頭,那咱們用食這事就不能太拘著,否則吃著多不香啊!”孟桑在剝紅螯蝦的空隙中,滔滔不絕地說著悟。
“還有這紅螯蝦,嘖,要是能來些啤……呃,新酒,想來才更為盡興。不過嘛,你年歲太小,不能飲酒。”
越說越起勁,渾然沒發覺小院里來了位“不速之客”。
謝青章剛從屋舍墻角繞出,就聽見孟桑正洋洋灑灑地傳授生活經。
小院中,年輕的廚娘左右手并用,飛快拉著紅螯蝦。杏眼帶笑,口若懸河般說完心得時,正巧紅螯蝦也被剝出,直接將之往口中扔。
如此“獷”的吃相,其實在旁人看來,并不覺得俗,而是散著一種莫名的勁兒。
像是春日里從石頭中,頑強冒出的韌青草,亦似冬日的一株黃迎春花,頂著寒風,卻依舊生機到令人心。
落日余暉灑下,謝青章眉眼染上笑意,莫名想起了遠在終南山的外祖母。
外祖母啊,在宴席上端莊得很,而每當殿中沒了外人,啃、咬紅螯蝦時的作,那真是……非常的樸素,時常惹得先帝念叨。
時有一回在宮中,他偶然撞見外祖母躲在偏殿一隅,悄悄抱著烤在啃。察覺事跡敗,二話不說塞了個過來。
“小章兒,如今你也是共犯了,不許告訴你阿翁,否則可是一并連罰。”
小謝青章抓著油乎乎的:“……”
彼時,外祖母還未生出諸多白發,容艷麗,提起君王時半點敬畏都無。
笑瞇瞇道:“吃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倘若連這還要依著你阿翁那麼多規矩,煩不煩呀?等你長大些就曉得此中妙,咱們才不搭理他!”
就在謝司業回憶往昔時,正對此而坐的葉柏,眼尖地看見了矮墻下的大活人。
他腦子一急,“騰”地起,慌行禮:“見,見過謝司業!”
此聲一出,驚醒院中數人,紛紛起見禮。
孟桑左右手各自,自覺來不及洗凈湯,索當做瞧不見,神如常地見禮。
就沒啥好怕的!
畢竟這位謝司業瞧著冷冷淡淡,實則子好,不怎麼跟人計較這些細,還時常會善解人意地當做瞧不見。
故此,只要不尷尬,難的就是別人。
謝青章斂去溫和笑意,出聲讓眾人不必多禮,并緩步朝孟桑這走來。
葉柏自覺在仰慕之人面前失了儀態,很是無地自容,雙耳通紅,只恨不得趕挖個鉆進去。仗著有大方桌遮擋,他悄悄往孟桑后挪,試圖去那盆提早備下、用于凈手的清水。
孟桑察覺出他的意圖,十分默契地配合他,給葉柏當一堵人墻。
而這一大一小的細微舉,悉數落在謝青章的眼中。他角飛也似地提起來一瞬,立馬落了回去,在外人看來依舊是冷冷清清的謝司業。
孟桑清了清嗓子,將油乎乎的雙手背到后,幅度極小地擺了擺,暗示葉柏也幫下手:“不知謝司業來此是為何事?若是取食盒,可去尋阿蘭或任意一位食堂的庖廚。”
話音落下時,謝青章已經走到方桌前,淡聲道:“先前郎提過‘每逢月考放榜,可讓名次靠前的各學監生來食堂點吃食’一事,昨日我與沈祭酒、徐監丞以及各學博士們商議了,確實可行。”
聞言,未曾聽過此事的魏詢和徐叔,不痕跡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將疑問暫且下。
而孟桑雙眼一亮:“當真?”
瞧瞧,這位謝司業做事可太靠譜了!
謝青章頷首:“嗯,等授假過后,即可將此事告知諸位監生,屆時勞累郎。”
孟桑到葉柏將的雙手都略干凈,于是坦坦地將雙手從背后拿出,叉手行禮:“此事多虧謝司業了。”
雖說現下曉得了,先前不見新面孔是因為許平等人故意詆毀的緣故,且眼下因著小攤和口口相傳,來食堂的監生人數逐漸增多,但是多一條路,于食堂而言也是一樁好事。
事已說完,謝青章斂下眉目,淡聲告辭:“如此,便不打擾諸位用暮食了。”
孟桑看著謝青章拔的背影,忍不住咋舌。
嘖嘖,倘若不是親眼見過這位謝司業啃春卷、吃韭菜盒子,免不了會覺著這是什麼喝金風玉的謫仙。
瞧人家這步子走的,仙氣飄飄!
葉柏滿是失落道:“桑桑,我是不是在謝司業跟前失禮了?”
說罷,他又忍不住面欣賞之,嘆道:“即便失禮,謝司業也不曾點破此事,真是君子風度啊……”
孟桑深以為然。
一旁,魏詢疑皺眉:“桑娘,方才謝司業說的什麼月考、什麼點吃食的,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聞言,孟桑連忙喊著眾人坐下,邊吃邊聊。
“哎呀,是我給忘了。您二老安心,我這就慢慢跟你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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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坊,昭寧長公主府。
近日秋風微涼,吹著最是舒爽,因而昭寧長公主近日大多都是呆在院中堂二樓。
今日亦不例外。
昭寧長公主懶懶地歪倚在坐床上,手中攤開話本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實則全部心神都飄到了外頭。
片刻后,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昭寧長公主不耐煩地將書卷扔到一邊,從坐床上起,趿拉著鞋,走去欄桿邊眺。
自從前些日子,謝青章拎著食盒回來,并告知那位孟廚娘實則為國子監食堂的庖廚后,昭寧長公主每日最盼著的一樁事,就是晚上這頓暮食。
昭寧長公主的右手指尖不斷敲擊欄桿,且節奏越來越快:“這渾小子怎得還不回來?就算他要留下理公務,好歹讓杜昉將吃食送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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