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風清云朗。
大理寺卿湯賀與京兆尹王離,二人騎在以青做籠頭的駿馬上。杜昉領著其他仆從,抬著放有禮函的轎子,其后還跟著一眾抬著彩禮的仆役。
今日,湯賀與王離乃是分別作為函使、副函使,去給孟桑家里送通婚書,完六禮中的納征一禮。
依照慣例,兩名使節本應從謝青章親族中挑選有位在、才貌雙全的郎君,只不過無論是謝家還是皇家,都沒什麼適齡之人。最后幾番斟酌之下,便請了為謝青章至好友的王離二人,托他們來當正副函使。
一群人慢慢悠悠出了長樂坊的昭寧長公主府,朝著務本坊的孟宅而去。
無論是宮中的皇太后、圣人,還是昭寧長公主、謝瓊,抑或是與謝青章有親緣關系的沈道等人,都十分看重這樁婚事。自打去年將親事定下,各方就迫不及待地提早籌備起彩禮,各種好東西都可勁兒往謝青章這兒塞。故而,眼下被抬出長公主府的彩禮,其種類和數目都備得很足,金銀銅錢、彩緞錦帛……一樣樣地堆在車上,直讓一路上看熱鬧的百姓嘖嘖稱奇。
“當真不愧是圣人的親外甥娶親,是這些彩禮就抵了尋常人家百倍千倍了!”
“嗐,先前納彩、納吉二禮,人前后帶過去三只大雁,每一只都神得很,也漂亮。聽說,這些都是謝司業親手獵得,可見對孟師傅的看重呢!”
“哎呀,別閑話了,沒見著送彩禮的隊伍都快到孟宅了嗎?咱們趕些跟上,免得瞧不著熱鬧!”
“……”
浩浩的隊伍在孟宅門前停下,王離與湯賀一前一后下馬,與立于門前的孟知味寒暄。
門后,早早就設了矮床、香爐等。雙方也不是頭一回見面,簡略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去到矮床前,換婚書。
孟知味從系著五彩線的盒子里取出謝瓊親筆所寫的通婚書,將之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當眾讀出,隨后又面含笑意,把早早準備好的答婚書放回禮函,托王離二人帶回昭寧長公主府。而一旁的婢子們,指揮著杜昉等人將彩禮一一抬進宅中。
見納征一禮已,王離與湯賀對視一眼,前者沖著孟知味誠摯地笑了。
孟知味會意,不不慢地請這兩位函使進屋,囑咐婢子們將早早備好的吃食端上來款待諸人。
王離嘿嘿笑了,期盼道:“可是孟師傅親手……”
孟知味先是頷首,又搖頭,笑道:“也不全是。其中只有一道冰鎮綠豆湯,乃是小親手烹制。”
聞言,王離已經心滿意足,當機立斷道:“孟師傅做的綠豆湯,那必得先來個兩碗!”
湯賀隨其后,含蓄一笑:“多謝孟伯父款待。”
歷經一年多的景,關于孟桑手藝對眾人的吸引力之大,孟知味已經習以為常,和悅地邀二人院正堂。
“方才倒是忘了問,今日旬假,孟師傅不在宅中嗎?莫不是在忙那什麼庖廚學館的事?”
話音剛落,便傳來孟知味和煦的答復聲。
“桑桑與子應宋都知所邀,一道去慈院了。”
“原來如此……”
-
另一廂,位于長安城南的慈院中,孟桑正在給一眾孩分綠豆湯,裴卿卿、宋七娘則在一旁幫忙,而葉柏杵在一旁,一不茍地維持著秩序,時不時將歪歪扭扭的隊伍拉直。
一年的景,小郎君的個頭又躥上來些許,站在一群孩之中,約有了大孩子的氣勢。
春夏之,白日里已經有些熱,用上一些綠豆湯正解熱。顧及院中都是孩子,孟桑便沒往里頭添太多的冰,免得這些孩吃了之后涼。
煮好的綠豆湯被大木桶盛著,熬到出沙的綠豆已經沉到桶底,上頭是半明的淡湯。每當孟桑將大勺進去,從桶底一攪,分兩層的綠豆與湯便又混在一起。
阿喜從孟桑手里接過陶碗,笑嘻嘻道:“謝謝裴姐姐!”
雖然慈院的眾人已經或多或得知了孟桑的份,但大家還是沿用了先前的稱呼,覺得這樣更親切、悉一些。
孟桑笑了,隔著桌案了一把小的腦袋:“不客氣,快去一旁坐好,趕用吃食吧。”
“嗯!”阿喜乖乖點頭,往一旁去了。
確保所有孩人手一碗綠豆湯之后,孟桑這才給自己與裴卿卿等人舀了一碗,隨后就捧著碗站在那兒大口喝著。
因著熬煮時添了一些糖桂花,所以喝來還著桂花香氣,很是沁人。綠豆湯沒有被攪勻時,微甜的湯喝在口中,只覺得神清氣爽。若是攪勻后再用,就添了幾分綠豆沙的沙沙口,邊喝邊嚼,別有一番趣味。
做的是最為常見,也是做法最簡單的綠豆湯,倒也有一種蘇氏綠豆湯,風味也很不錯。這種綠豆湯里頭的小料五花八門,有薄荷、青紅、江米,也有棗、冬瓜糖等。多種小料各有各的味道,混在一起品嘗時,只覺口很是富,再配上清清涼涼的薄荷水,喝著賊清爽,極為解熱!
孟桑大口將碗底的綠豆湯喝完,心底琢磨起過幾日去尋些薄荷,到時候給百味食肆多添一道清熱解暑的飲品。
一旁的宋七娘忽然開口:“看時辰,納征的隊伍應當已經到孟宅了。”
孟桑回過神來,也掃了一眼天:“估著已經換完婚書,正在用吃食呢。”
宋七娘笑問:“傳聞昭寧長公主在彩禮上費了不心思,你那小宅子可夠放?”
孟桑點頭,分別指了指裴卿卿與葉柏:“我家耶娘這回來長安,沒與我在一,而是去裴府住下,順便清掃老宅。至于阿柏嘛……”
頓了一下,一旁的葉柏自然而然地接上話,一本正經道:“我大多時候都待在國子監,若是放假了,便在孟宅和永興坊混著住。這回以阿姐的親事為重,須得騰出些地方,所以我近日放旬假,暫且先回葉府住著,也好陪伴耶娘。”
孟桑點頭,笑道:“如此一來,我再與阿蘭,便能空出東西廂房放什,地方足夠了。”
見他們聊完這個話題,裴卿卿將手中空碗遞過來,理所當然地吩咐自家兒做事:“桑桑,再來一碗。”
“這就去。”孟桑眉眼彎彎,端著碗離開。
眾人配著孟桑帶來的糕點,一邊喝著沁爽的綠豆湯,一邊圍繞孟桑與謝青章的親事隨意聊了幾句,然后就跟往常來慈院那般忙活起來。孟桑教慈院中照料孩的林姨等人廚藝,宋七娘與葉柏教孩子們讀書識字,而難得回長安的裴卿卿在檢驗小子們的武藝,順便傳授一套強健的拳法。
他們忙忙碌碌許久,不一會兒,昭寧長公主便在謝青章的陪伴下,輕裝簡從來了此,笑瞇瞇地湊在裴卿卿邊,看好友如何帶小子打拳。
謝青章與昭寧長公主一道進來,眼觀鼻鼻觀心地守在對方邊,一副十分規矩的模樣,好似今次只是為了護送自家阿娘過來,并未存什麼私心。
只可惜不到一刻工夫,等到孟桑聽到消息,故意端著吃食從庖廚繞出來時,謝郎君見心上人的影,立馬就破了功。他抑不住心里頭的想念,率出個笑來。
隔著孩與裴卿卿,孟桑與之對視,也忍不住彎起角。
“咳咳!”
就在二人靜靜相視而笑時,一旁傳來裴卿卿意有所指的咳嗽聲。
此聲一出,孟桑二人當即收回纏在一起的視線,一人垂下眼簾盯著地面,一人湊到裴卿卿跟前,討好地奉上吃食。
裴卿卿好氣又好笑道:“你啊!”
孟桑眨眨杏眼,眼底藏著若若現的委屈與可憐。
裴卿卿卻不理,先是讓孟桑將吃食送去給昭寧長公主用,然后就將人趕回庖屋,并將安分守在一邊的謝青章喊過來,讓他給小子們當陪練,名曰“散散多余的氣力”。
直到要離開慈院時,孟桑才又與謝青章上面。有裴卿卿時不時投來的銳利視線,孟桑一邊與依依不舍的阿喜等孩告別,一邊地和謝青章用眼神傳意。
這麼一副機靈古怪的模樣,惹得謝青章邊含笑,心中越發歡喜。
見狀,昭寧長公主忙不迭將裴卿卿拉上馬車,黏著對方不讓走。
裴卿卿無奈道:“怪不得你今日不打招呼就過來,原是打得這個主意。”
昭寧長公主拽著好友的袖口,笑瞇瞇道:“走完六禮要花不時日,期間好歹讓兩個孩子偶爾見見、說說話,哪能真憋到親迎那一日呢?”
“便是我當年與君回婚,他不也總是來見面,還被你拿刀鞘著打嘛……”
說著,低了聲音:“與其糾結于這事,還不如想想咱們幾日后去南風館的事兒!”
裴卿卿睨了一眼,輕笑一聲,到底沒再攔著兩個孩子單獨說話。二人聊了幾句南風館,隨后裴卿卿掀開簾子,招呼宋七娘與葉柏先上各自的馬車。
馬車慢慢悠悠駛離此,孟桑與謝青章并肩走在后頭,面帶笑意地說著話。
謝青章隨口問道:“近日在國子監常見不到你,是在忙學館和其他衙公廚的事?”
孟桑點頭:“近日主要還是忙庖廚學館的事。你也曉得,這個學館是我一力主張要辦。一是要培養百味食肆的庖廚,免得后繼無人;二想推廣手中的食方,讓更多的人都能品嘗到味的吃食;三則也是給所有庖廚提供一個進技藝、相互切磋的場所。”
“庖廚學館還在籌備中,想讓它順順當當運作起來,必然得多花些心思。”
辦庖廚學館一事,并非是孟桑心來。
過去一年,為了承包大理寺、京兆府與待院等五衙公廚,孟桑用了大量力在調教庖廚上。時日久了,意識到自己力有限,容易顧此失彼,又想到經常拉切磋廚藝的龔廚、曲廚子等人,心中便生出辦一個正經廚師學校的念頭。
如此一來,既能讓有經驗的老庖廚專門負責傳授技藝,也能給大家伙騰出專門的地方流,一起進廚藝。
“不過也就這幾日忙一忙了。臨近婚期,魏叔和曲師傅已經放話,讓我先回家籌備婚事,等到忙完頭等大事再回去。”
孟桑舒了一口氣,雙手背在后,笑道:“好不容易見一面,不提這些,咱們說點別的呀。”
“阿章,我問你哦,那幾只雁真是你親手獵得的?哎呀,你不曉得!它們一只只抖站在籠子里,瞧著可神氣了,還對阿蘭喂的吃食挑來挑去的,一看就是被你養叼了。”
謝青章莞爾,溫聲道:“喂它們些新鮮的蘿卜葉試試。”
“嗯,我回去后讓婢子尋些回來,”孟桑點頭,故意目兇,“這回它們要是還不吃,我就鐵鍋燉大鵝,哦不,是鐵鍋燉大雁!”
謝青章啞然失笑,靜靜陪著往前走,聽興致地說個沒完。時不時,他還會十分配合地搭話,或者就著對方所言問上幾句。
二人不不慢走至坊門,外頭街邊正停著兩輛馬車——昭寧長公主、裴卿卿與葉柏正在等他們,宋七娘晚間還有事,所以便先離開。
謝青章送孟桑上馬車,與裴卿卿、葉柏道別,然后向昭寧長公主:“阿娘,阿耶還在府中等著,咱們也該回去看。”
聞言,昭寧長公主頗有些不愿,附在裴卿卿耳邊又說了幾句話,與對方心照不宣地換了一個眼神,這才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家馬車。
坐在馬車上,昭寧長公主還開簾子,說了一句:“別忘了啊!”
“放心。”隔壁馬車傳來裴卿卿的應答聲。
謝青章翻上馬,看著孟家馬車漸漸離去,隨口問道:“阿娘是與姨母約好要做什麼事嗎?可需要兒子提早派人打點?”
昭寧長公主面上很是坦然:“沒什麼,約了要去東市新開的幾家鋪子逛一逛,給桑桑買些新和首飾。”
“都是我們郎的事,你們這些個郎君哪里會懂?渾小子,你就別添了。”
而謝青章敏銳地捕捉到昭寧長公主眼底飛快閃過的一不自在,又見對方看似從容地整理擺、把玩手鐲,心中咯噔了一下。
只要他家阿娘扯謊,就會不停用左手去轉右手的鐲子……
謝青章手中拽著韁繩,瞇了瞇眼,隨后面如常地跟著隊伍離開此,心中卻還在暗暗尋思。
不對,阿娘有事瞞著他。
去東市的鋪子逛一逛……
只有郎才懂,郎君不懂……
謝青章將這幾句話以及那些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翻來覆去地琢磨,忽而從腦海深拉出謝瓊前年曾抱怨的事,不由作一頓,抿起來。
該不會逛東市是假,去南風館是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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