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男人們為仕途名利苦心鉆研, 里頭人們亦不簡單。曲水流觴,戲酒婉轉,映著珠翠影, 各張朱寒暄。
范寶珠被驅逐返家后, 這主席上的座次便有了微妙的變。如今是馮照妝上首坐著,左邊釵簇擁。下便是奚緞云坐著,其側亦是蝶縈繞。
聽說如今奚府是奚緞云當了家, 雖說是門親戚,可又聽說, 奚甯向來對這位姑媽孝順有加。于是沒了范寶珠,耳報神通靈的各家夫人立時專了風向,只將這二位捧在天上。
昆腔才止,便有那水磨的音調接上來,“上回席上,見奚太太有些面不好, 想是病了, 如今可好了?”
奚緞云寵若驚, 又瞧這夫人端著斝, 忙在跟前舉起盅去,“勞您惦記, 早就好了, 您快坐快坐, 哪里能勞累您過來敬我?”
有這夫人打頭, 后頭遞嬗跟來好幾位往日對奚緞云不大放在眼里的夫人,又是賠笑,又是陪酒,須臾間好似冰釋前嫌, 過往煙。
邊有位稍顯年長的婦人,湊過腦袋來耳語幾句。只見奚緞云忙擱下盅,轉頭使紅藕到下席上請了花綢來。
花綢今日打扮得格外鮮亮端麗,穿的大紅羽紗短襖,下頭扎著牙白百迭,上配著銀鈴步,頭上戴著珍珠步搖,面上略施黛,彩搖曳富貴海。
走到跟前,朝那婦人福一福,“奴見過魏夫人,魏夫人福壽康安。”
這魏夫人不是別個,正是那單煜晗之母,時年五十歲,裝扮得雍容華貴,卻是面上風底子怯。
因往上三代皆做了沒要的,不過在戶部照爵位領著家銀子,又有些祖產,適才支持到今,故此近年在場上有應酬。現如今兒子做了正經,這才漸漸重返容。
現下拿兩只烏眼珠在花綢上照一照,觀其面若銀盤,腰如細柳,料想其必定是個好生養的,便笑意不住,拉著花綢的手直朝奚緞云點頭,“你養了個好兒呀,相貌且不提,單是這行容大方的樣子我就喜歡,只是瘦了些。方才我冷眼瞧了,坐在下頭,靜也靜得得宜、鬧也鬧得得宜,比那些個大家閨秀還如我的意。”
聽人贊兒,奚緞云自然歡喜,障袂輕笑,“是夫人客氣,哪里有那樣好?不過是個鄉野丫頭,承蒙夫人不棄。”
魏夫人扭回頭,握著花綢的手拍拍,“聽說如今在這府里幫著料理些家務,可還得心應手啊?”
花綢站在邊,滿案婦人瞧得有些臉紅,“上頭有二太太照管,下又有母親看顧,我不過幫著跑跑,不值一提。”
“好、好。”
如今誰不曉得奚府是這門外來親戚當著家,又誰不知奚甯上無長輩,把這奚緞云當親娘似的供著,雖早晚要回揚州,時下卻在奚甯跟前最說得上話。
又與魏夫人做了親,真格是里撈出顆夜明珠來,魏夫人如何不喜?愈發在眾人面前得意,拉著花綢不撒手,“好孩子,我前些日子人送來的宮花,你喜不喜歡?”
“喜歡。”花綢福,“多謝夫人惦記,奴給夫人做了頂暖,等散席拿給夫人,請夫人別嫌棄。”
“哎喲,還會做活計呢?”那魏夫人偏過臉來將在席脧一圈兒,笑得不見眼,“如今凡是大家里,都有做活計的人,好些個小姐不過是窮做兩張絹子玩兒,有正經做裳鞋面帽子的。”
席上為捧奚緞云,半真半假地笑應,“魏夫人好福氣,還不知道吧,姑娘的活計做得那一個好,可比得上宮里的裁呢!”
眾人相合,不得打趣一陣。花綢周到幾句,仍舊回席上,與韞倩搖首嗟嘆,“你瞧見沒有?這些人真是翻臉比翻書,不過幾個月便乾坤倒轉了,從前瞧不上我們,如今又說不盡的好話,真我聽著也累。”
“聽奉承話還累?”韞倩篩了盅荷花酒與,朝滿廳的婦人瞧一眼,“你看見沒,從前與我姑媽要好的,今兒都悶不做聲的。”
“說起范寶珠,的病可好了?”
“哪里就能好?”韞倩銜著酒盅笑,眼皮往下微垂,“那個病,是一下從天上掉到地底下,心緒難平慪的。再有太太也不給好臉了,我爹也懶得管,滿府里下人背地里都說帶累家里。暗里聽見,氣得一日一日躺在床上,請大夫吃藥,一直不見好。”
花綢不過笑笑,無視了滿案脂彩的小姐,朝遞個眼,貓下聲來,“你瞧了這樣久,覺著哪家膝下有兒子的太太好?”
“都不好。”韞倩撇撇角,興致缺缺,“這些人都長了好些心眼,我沒個好娘家為我做主,嫁過去,豈不是甘罪?”
花綢稍稍思慮,倒是這個理,只得拉著離席散悶。
走到園中來,枯樹岑寂,鳥雀無聲,只有許多靨面的閨秀小姐相過。今日盛景人多,花綢也不認得是誰,無心招呼,只與韞倩相挽說笑。
韞倩戴著頂兔圍帽,上烏髻,下顯得一張臉愈發妍,兩只眼遠抬著,瞧一眼天上蒼云,無奈又輕松地嘆息,“唉,我還是等著太太發善心辦我的事吧,橫豎誰我都覺著不好,倒不如定,定的,起碼窮不了。”
東風折骨凍,花綢攏攏襟,手背抵在邊發笑,“窮是窮不了,你們太太還指著將你賣個好價錢呢。”
“要死,竟拿我取笑!”韞倩一轉,抬起手去撓的咯吱窩。
花綢夾著臂往后,笑聲漾在一片臘梅之間。
漸漸地,這笑聲里又添好些七零八落的笑聲,低低的,不屑的。二人轉目一瞧,曲徑上三五群地站了好些小姐姑娘,捂著,遮著帕,上頭兩個眼睛卻像是瞧見了個天大的笑話,在花綢上溜來溜去。
花綢垂首自視,沒發現什麼異樣,正不解,韞倩自后扯起一片,“呀、你來了!”
那白子后頭染了好大塊跡,花綢沒經過,一時竟未察覺,眼下驚慌失措,眾目睽睽下,窘得臉上燒起一片,轉步回房換裳。
不想哪里奪步出來一位小姐,展臂將其攔下,“這樣污穢的東西,偏讓我們瞧見,你要不要點兒臉啊?”
抬眉一瞧,正是白家小姐,年歲與紗霧相當,又與紗霧要好。往常到奚家來,席上盡范寶珠優待。如今奚府易主,飽冷落,心里恨花綢小人得志,自然要趁這時機將辱一番出口氣。
花綢忙著換裳,沒功夫與個小姑娘計較,“煩請讓一讓。”
非但不讓,還四下里嚷起來,像是故意要讓花綢難堪,“你們瞧瞧,大好的日子,偏污了咱們的眼。這東西瞧一眼,只怕得倒霉一年吶,給咱們賠罪!”
周遭好些眼睛一收一放地著花綢,竊竊嗤笑。偏趕上外頭席上的一干年輕的公子得放出來逛,正逛到這宅宅外的界,隔著障疊的太湖石,被遠一班脂釵鶯聲燕噎引得頓足。
有那耳朵好的聽覷一陣,眺目往花綢上瞧,見白子上赫然一片紅,紛紛霪漸,站在假山私語品咂。
奚桓從后頭過來時,恰好聽見一句“姑娘來紅時候最不吉利”,他腳步一頓,走過來跟著一眼,便見花綢紅著臉難堪地站在梅花地里。
那頭人堆里嘰嘰喳喳說著“污穢”,這頭男人堆里說得也難聽:
“撞紅是大忌,你們還瞧?不怕倒霉?”
“倒什麼霉?哄你個呆子!哪有那麼草木皆兵?不過人來紅,是有些忌諱,不能,最好別一床睡,沾上才要倒霉,瞧一眼不妨事兒。”
“那姑娘是誰家的?子染這麼一塊,里頭是不是也了?”
“里頭,了?”
一班男人賊眉鼠目地回首,各自一,倏地轟然笑起來,引得花綢眺目過來,愈發慌張地往人堆里藏。
瑟瑟的骨頭一下鉆進奚桓眼里,纖細伶俜,令他的心剎那,可同時也有微妙的高興——
為著這個病,他回回都逮著太醫刨究底地問,拖一天不來,就急得他一日不能安心。眼下撞了這“紅”,人都像撞著個臟東西,只有他像撞著個寶貝,高興得無心去計較這些難聽話。
可不是人人都像他,由衷地為高興。過不了幾日,這抹紅會將會為姑娘們的閨閣笑談,公子們的酒后霪言,從此在后指指點點。
他怎麼能讓為別人口中的笑柄呢?于是心竅一,退到假山下頭,掣著北果問:“你上帶沒帶匕首?”
“沒有,”北果稀里糊涂地搖著腦袋,“我帶那玩意兒做什麼?”
奚桓怒其不爭地瞪他一眼,四下里搜尋一番,土里揀出快邊薄片石頭,先往自個兒手上狠狠劃了一道,出好些,掣著后頭的擺蹭上去,還嫌不夠,便拽了北果的手也劃了一道。
如此這般,蹭得松黃的擺上招搖著一塊跡,堂而皇之地闖進人堆里,像年的義氣,卻沒了年時的莽撞。
不知怎麼的,花綢看見他,一下有了主心骨似的,也不覺著難堪了,也不發窘了,直了腰,將他嗔一眼,“你又逃席。”
他翛然走到跟前,背對著一班姑娘,刻意躬行了個禮,“大冷的天,姑媽在園子里逛什麼?”
花綢陡地笑了,忘記了恥,忘記了害臊,“逛就是逛,還能逛什麼?”
人堆里頃刻炸了窩,姑娘們的眼睛不住往奚桓下半截瞟,語竊議吹過他耳畔,什麼話都有,但他不在意。
他笑著托起花綢的袖,半掩在后,巧遮住腰下的紅,顯他后頭昭昭的一大片。人言可畏?但沒要,他可以讓自己變一個天大的笑話,來使眾人嘲諷的眼忘的笑料。
“我送您回去。”他說。
花綢臉上還有滾燙的余溫,睫上浮起一片太,無比踏實地被他推著往前走。
遠去的嘲笑聲里,韞倩沉默地跟在他們后,蹙額心盯著奚桓擺上赫然一片污,仿佛那片跡里,還藏著另一片昭然若揭的污穢。
那些昭然若揭的是什麼呢?隔得八丈遠的檀板竹里夾著咿咿呀呀的唱調:
與共酒,愁更添愁。風散了閑云游夢,雨打了鴛鴦佳偶。這濃怎休?這濃怎休?害得我病酒消瘦,半喜半憂。
韞倩與花綢并頭躺在帳中,唱詞里似乎領悟了真相。忽然啟口,細細叮囑,“你記著日子,下回可別馬虎,臨近日子便留心些,否則又不知招多笑話。”
“曉得,”花綢再分些錦被與,發著窘笑,“這些年不來,誰知就這麼無端端來了,我一點兒覺也沒有。”
一陣突兀的岑寂后,韞倩翻過來,兩只眼晦地著,“綢襖,我真替你高興,可我也替你擔心。”
“擔心什麼?”
“你總算長大了,”韞倩垂垂睫,帳里暖香四溢,可的嘆息卻是涼的,“可桓兒也長大了。往后,你要嫁人,他要娶妻,你是姑媽,他是侄子,這是一輩子的關系。”
笑意漸漸在花綢面上消融,睞韞倩一眼,往上將被子拉得不風,輕如煙地吐了口氣,“我知道。”
床下架著熏籠,倏明倏暗的炭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漸漸化為灰燼。
當夜,大約是下晌睡了一覺的緣故,夜花綢反倒有些睡不著,閑倚窗畔,伴坐銀釭一盞。
窗外銀河簇月,院子里頭的金樹簌簌搖風,伴著韞倩善意的提醒盤桓在花綢耳畔。當然知道,那些一閃而逝的舊年景里,幀幀都是奚桓的眼,也正因為知道,所以常年裝作看不見。
在等他年懵懂的心自己冷卻,卻等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急得好像穿風渡雨的夜歸人。
“姑媽。”
果然是奚桓推開門,“噗嗤”將挑著的燈籠吹滅,又輕聲闔攏門,滿目笑意地朝榻上走來,“我原是來瞧瞧,見您屋里亮著燈,猜您還沒睡,就進來了。您怎的還沒睡?”
任花綢如何遠紅塵離是非,可月明燈下,他的眼是被夏日烤過的湖,仍舊輕而易舉拽著綿綿地墜進去。
就手翻了個盅,給他倒茶,“下晌睡多了,有些睡不著,這都快二更天了,你又來做什麼。”
屋里香溢炭暖,而奚桓剛穿過凜冬而來,冷不防地打個,落到榻上,眼睛由臉頰到腹部,“姑媽,您肚子疼不疼?”
“什麼肚子疼?”花綢被他沒頭倒腦地問得一怔,“好端端,我做什麼要肚子疼?”
“沒疼就好、沒疼就好……”
隔著燭淚聯結的燈影,花綢覺得他莫名其妙的傻,噙著笑坐下來,添幾分語中心長,“你這孩子,見天纏著我鬧什麼?你瞧今兒家里來了多達顯貴,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你也該學學。你父親讓你明年下闈去試一試,雖不求你真就考個功名回來,卻也是想你經過一回,好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啊。”
下晌睡得鬢鬔髻亸,虛籠籠的烏發里,奚桓像是見一些深意,頃刻笑意傾頹,“我何曾沒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凡是先生講的,我都記在心里。在您眼里,我難不就是個不學無的蠢材?”
也不知是怎麼了,奚桓想起下晌單煜晗那副謙謙君子的模樣,里就有些口不擇言,鼻翼一,哼笑出聲,“我知道,今天姓單的也來了,您就有些瞧我不順眼。”
昏黃的暈熨帖在他高高的鼻梁上,落下濃墨的影。夜沉沉地在窗外,倏地出花綢一句輕得不能再輕的話,“我從沒拿你與他比。”
這話有歧意,但奚桓頃刻就懂了,他轉過眼來,的火炷就像他的心,他刻意問,想鞏固他心里的一個答案,“什麼意思?是我比不過他,還是他不能與我比?”
花綢瞥他一眼,沒說話。寂靜中,銅壺永,滴著清澈的濃意,時仿佛一下要到永恒,這永恒里,天好像不會再亮起,未來凝固在這一夜。
奚桓垂著腦袋笑,無聲的竊喜,笑著笑著,把臉轉來,“明年秋闈,我一定會為您考個名次回來。”
寶花樓閣里響徹著一個承諾,還帶著些孩子氣,花綢正猶豫要不要夸他兩句,忽聞院門開闔。兩個人一頭并在窗戶上,過好幾層茜紗往外。
闌干掐遍月痕,清霜底下,奚甯郁郁蒼蒼的影兜著滿袖寒風進了院門,在廊廡底下吹了燈籠,悄聲推開正屋的門。
國之將亡,奸佞當道,父親征戰沙場,爲國爲民,卻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她因以出嫁,再不是蘇家人逃過一劫。那一日,她親見父母家人被斬首於鬧市。那一日,一場沖天大火,將她父母親人的屍首焚燒殆盡。那一日,她因不知定北軍軍符下落,被夫家所棄,毒打之後又被釘入棺材,棄於亂葬崗。一夕之間,她從人人豔羨的將門嫡女,官家少夫人,變成家破人亡,被人鄙夷的棄子。她以爲自己只能帶著怨恨死去,再無報仇之日。只可惜,她命不該絕,被人所救,從棺材中爬了出來。上天既然不收她的命,那些曾經害過她,傷過她的人,她便一個都不會放過。當命運將她逼到絕境,她別無選擇,只得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東西,不顧一切地活下去!這一回,即便是身爲人人都可踐踏的丫鬟,她也要掀起萬丈波瀾來。誰若敢擋住她復仇之路,她必會殺戮果斷,哪怕是屍橫遍野,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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