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長, 卯時后天已大亮,盧家掐算時辰是辰時初刻來接,奚桓先將花綢送至范府, 又與施兆庵連朝等人打馬往盧家去。
那盧正元時任著太仆寺主簿之職, 家中殷實富裕,卻子弟不多,除了幾位年長的同僚, 實在缺些陪年輕后生陪同迎親。聽見奚桓等人來馳援,當下喜得無可不可, 命府宅點鞭炮起笙鑼,穿著大紅圓領袍匆匆迎到府門外,
迎門見了幾人,盧正元忙把碩的子擺正,笑得兩眼直剩了條,“蒙幾位小友不棄賞前來, 令我盧門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奚桓下馬, 將韁繩遞與這家小廝, 穿著件雪青薄緞道袍, 扎著腰帶,走上前還禮, “恭賀大人大喜, 姑媽與表姐自要好, 特使我等前來壯壯聲勢, 承蒙大人不嫌。”
一番客套寒暄,又依次見過施兆庵等人。施兆庵冷眼將這盧正元打量,見其頭戴烏紗,留著八字髯, 滿面橫,皮糙,穿著大紅撒金袍子,腰帶也拴不住的一個肚子一走一顛,實在稽可笑。
他心里當下便有些為韞倩不值,不過稍稍拱手,“盧大人大喜。”
那盧正元只道幾位年輕相公都是權貴世家的出,肯來支持他一個七品小的婚事,倍覺臉上有,忙殷勤引著幾人府,“小友們請到廳上先吃茶,時辰到了咱們再往范家去。”
奚桓等人隨引而,頃刻炮仗轟鳴,見各張燈結彩,紅衫繁脞,喜氣半掩在竹炸起的濃煙,有些吊詭。
細的晛睆笑嚷則喧闐于另一間紅字滿的繡房,爬在細墁地磚,一格一格編織張金燦燦的網,從此就將花囚老,春心困死。
禍福難治的未來在韞倩臉上描紅妝,白白的面上勻著兩團厚重的胭脂,紅馥馥的櫻桃半點口活像啃了一顆心,濃稠的溢滿雙,對鏡空惆悵,傷心淡笑一場。
花綢跟著對鏡一瞧,又返回眼將韞倩照照,直攢眉,“我說媽媽,您都將韞倩描個鬼了,哪里好看啊?”
“你們姑娘家懂什麼?”那婆子收了胭脂膏子,歪著眼在鏡里打量一番,自贊手筆,“就得這樣才好,喜慶,往后的日子方能紅紅火火!”
韞倩是倒蠻大個無所謂,戴了金冠,掩映紅妝,朝花綢努努下,“煩您老人家挪挪貴步,到床上將我的蓋頭拿過來。”
這廂花綢還未,那廂蓮心打簾子進來,徑直往架子床上拿了紅蓋頭來,“姑娘,太太說那邊盧家已經出門了,約莫半個時辰就到,使我問您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催什麼?”
說話間,韞倩捉起來,渾佩環琤琮,上穿一件金繡比翼鳥大紅遍地撒金通袖袍,下頭半攏大紅百迭,底下一雙石榴紅的繡鞋,點著藍線繡的鴛鴦,皓腕上左右一支紅珊瑚細鐲,額心描細紅花鈿,似一點梅花落雪間。
花綢由蓮心手上接了龍呈祥金線蓋頭搭到頭上上去,圍著打量一圈,再無不妥,仍舊將蓋頭摘下,攙著往床上坐,“蓮心,你去回你們家太太,萬事妥帖了,只等時辰。”
那蓮心樂呵呵捉出去,韞倩使一干人婆子丫頭到外間等候,獨個拉著花綢的手叮嚀,“綢襖,話兒可先說死在這里,就是我嫁了人,你也嫁了人,咱們也不可斷了來往。我在家沒有說得上話兒的人,打小就你這麼個朋友,你若往后與我疏遠了,我做了鬼也不饒你!”
屋里沒了人,剎那靜下來,外頭客嚷之聲影影綽綽聽不真切,窗外云淡風輕,映著韞倩臉上濃墨重彩的脂。
花綢只覺是將要前往所不能承的命運,心里無喜反生憂,不忍對提,便抓著的手笑一笑,“我打小也就你這麼個朋友,別說就在這京里,就是你嫁到天涯海角,我也日日給你寫信。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回頭我出嫁,你還得來送我呢。”
“你可定下日子了?”兩個人坐在床沿,繡鞋尖慢悠悠地蹭著地磚。
“差不離就是年前,問名已經問過了,聘書也下了,期程得請期的時候單家問過祖宗才能定下。”
韞倩笑點下,“桓兒知道嗎?”
“不知道。”花綢把兩個眼徐徐沉下去,浮起一抹比梅花清瘦的笑,“這事是我們花家的事,不好吵嚷得滿府里都著幫忙。大哥哥和我娘也都囑咐瞞著他,免得他不好生念書。那日我娘問他:‘姑媽這樣大了,再不嫁人都要招人笑話了,你怎麼不為姑媽著急?’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花綢回想,像嚼了顆梅子,心里又甜又酸,“他講:‘姑媽就是五十歲沒嫁人,也有人眼等著娶。’”
韞倩繁重得似亭亭牡丹,妖地眨眨眼,“他是說他自己呢,聽這意思,他未必還想有個長遠打算不?”
“可不是?”花綢把角弱無力地扯起,人反倒顯得憔悴了,“你道好笑不好笑,打算……虧他也敢想。”
是半點也不敢想的,一想,自己也忍不得要嘲諷自己一陣。襯著的笑意,鬢頭綴的一顆紫晶鈿對著窗外的太晃一晃,游過一點幽,冰冰涼涼。
漸漸,風墻外鑼鼓喧嚷,吵得鳥雀不得安枝,撲騰騰另擇良木去了。韞倩想是時辰到了,扯了蓋頭蓋上,由花綢攙扶著,火辣辣軀出去,整間屋子便淪為淡淡遙山,冷冷空房。
盧正元請的是百人吹打班子,笙鑼迓鼓躍墻而來,喜海中,韞倩難免浮起一點期盼,可很快就冷下來,一個年近五十的丈夫,實在想象不出他會有哪里好。
婆子丫頭將擁出去拜別父母的時刻,仍在想象,這位年近五十的丈夫真似莊萃裊所描述的,英明神武,虎虎生風?
一干相公陪同盧正元只在府門外迎接,張頭顧盼之際,恍見姹紫嫣紅的人流中拍出顆滄海珠,蒙著蓋頭,由左右一干婆子攙扶著,玉步輕移,湘款,踩著沿途炮仗殷紅的碎屑走出來,防護中紅塵飛濺。
濺起人間的歡聲,“出來了、出來了、新娘子出來了!”
左推右的人海里,聒噪的嚷聲卻在施兆庵耳邊彌散,他夾在其中,穿著件銀灰的圓領袍,舉目著倚翠偎紅的新娘子,忽地生出錯覺,好像他才是新郎,人群是為他歡呼喝彩,新娘是為他走來。
走近了,韞倩因瞧不見,不留神絆著級府門下的石磴,眼看要栽倒,一顆心險些嚇得從嗓子眼里吐出來,忽被人抓住條纖細胳膊,穩住了,“小心。”
那聲音,仿佛是從前世撲到了今生,把耳畔的囂嚷與迷茫的未來一齊侵吞,令嚇停的心又重跳起來,從沒如此狂妄地跳過。
糟糟的腦子倏然間變得清明,再想不起勾畫那些沒有出路的未來,只顧著悶在蓋頭底下,輕輕回了句,“多謝你。”
“你”這個稱謂,此刻起來,是兇悍人里的某一個人,是施兆庵。他默然笑了,很快收回手,橫臂攬著人群退了幾步,給讓出一條仄的道路來。
門前點了炮仗,噼里啪啦震耳發潰,狠濺的紅海浪花將韞倩推八抬大轎,放下轎簾子,施兆庵就什麼也瞧不見了。其實他本來就從未瞧見過,可卻像見了千百面,好似有某種緣分,縈轉了千百年,遲到在今天。
他落后幾步,最后一個上馬,馬蹄踱了幾步,還沒走出去,就聽見退的府門口喊起來,“等等、兆庵、請略等等!”
原來是花綢奔出來,赍抱著一雙湖綠的大腳繡鞋,千萬縷挽一朵白蓮。施兆庵又下馬來,前迎幾步作揖,“姑媽怎的出來了,是有什麼話兒要我帶給桓兄弟?”
“不是。”花綢將緞繡鞋塞在他手上,溫言囑咐,“這是韞倩的睡鞋,丫頭們不留心,拿了。你帶過去,給的丫頭蓮心,可記住了?”
施兆庵捧著新鞋,連連點頭,“姑媽只管放心,請進去吃酒,外頭人多,仔細沖撞了您。”
“噯,那你去,好孩子,可別跑丟了啊。”
夏日流從青磚綠瓦上潑下來,施兆庵溫潤地笑一笑,馬奔去,原是要追趕隊伍的,可走著走著,瞧見家鋪子,他便鬼使神差地下了馬,捧著鞋走進去招呼店家,“比著這雙鞋的大小與樣式給我拿雙現的來。”
那伙計在柜后接了繡鞋瞧了又瞧,訕笑,“真對不住相公,咱們鋪子里雖有雙現大小的,也一致,只是花樣子不一樣,是繡玉蘭花的,要一模一樣的可沒有。”
“你那雙請拿來給我,”施兆庵掏出五兩的一個錠子,擱在柜上,“這雙煩請包好,我晚些時候來取。”
這廂帶著雙另買的睡鞋出去,走到盧家,使人轉與丫頭蓮心,仍舊歸到前頭吃酒,鬧嚷一番不提。
卻說宴罷,奚桓先騎馬歸家,換乘了馬車往范府里接應花綢,趕上那府里將將席散,花綢帶著丫頭出來,與他坐在馬車里,止不住嘆,“我方才將韞倩送到大門里頭,遠遠的,恍惚瞧見那個盧正元生得黑黑的,像頭野豬。也真是難為莊大嫂子,這樣的人才,非說英明神武氣勢如虹。”
奚桓聽了直樂,橫臂攬著的肩頭往懷里帶,“好好的一個大人,姑媽說頭豬了。不過確乎說得對,盧正元家中殷實,日家啖腥食膻,吃得頭大耳,也難怪。”
花綢聽見他開懷的笑聲,心里也跟著有些高興起來,嗔嫵著將肩頭的手抖一抖,“好好坐著說話兒,攬攬抱抱的何統?”
他將手下去,改環住的腰,“不能白您冤枉了,得摟著。”
花綢飛眼斜他,想著已瞞住他與單家過禮,良辰苦短,便不掙了,輕起嘆息,“韞倩好好的一個姑娘,嫁給了這樣一個人,往后的日子,還不知要怎樣熬。”
說來傷,奚桓不忍,低著腦袋,去尋淡的,“車到山前必有路,您只顧為擔心,可不是盧正元,還有別人。范貞德夫婦兩個,是不瞧人品單看財勢的,總比將嫁給那瘸了傻了的好。”
心里還有煩悶,不說話,將腦袋折在奚桓肩頭。奚桓心里化了水一般,將的腰輕輕兜一兜,“鬧了這半日,是不是有些困倦了?”
“不困。”為著韞倩之事,惹出花綢風僝雨僽,心里嘆世事難如愿,不如趁詩應酒,何必管那混沌以后?這般想,便端起腰來,往他臉腮上親一下,“桓兒席上吃了多酒?”
奚桓寵若驚,濃的睫扇了又扇,“姑媽這是犒賞我呢?您放心,我就吃了兩三盅,人雖多,卻好些人懼怕父親,不大敢來敬我。”
“你父親在外頭誰人都怕,他日你做了功名,了,他們也怕你。”花綢吊著他的胳膊仰著眼,水汪汪的目像是在看一位驚世英雄。
他得了意,摟著腰把臉撳下去,四片皮子又磨纏片刻。親的花綢上不來氣了,直捶他肩膀,“馬車里,也不看看地方,北果聽見,回家再說。”
“回家您屋里也有椿娘。”
花綢瞧見他那悶郁的樣子直笑,扇子將他拍兩下,“你呀,真是我的冤業孽債!”言訖,撅著湊到他下底下。
他又笑撲上來,把一截舌尖躥到里去,換著唾。他慘的骨頭,一下一下地的手臂,險些碎,又小心地抱在懷里,“綢襖。”
花綢心跳不止,氣吁吁地應,“噯。”
“綢襖。”他又喊,仿佛這兩個字是一個問題,他一遍遍地追著答案。
“噯。”
“綢襖。”
花綢失了耐心,回嗔打他,“喊個沒完,做什麼?有話就說!”
奚桓沒話要講,滿腔的掬在笑盈盈的眼,寫滿他憧憬的未來,但他閉口不提,只是相信,只要也肯相信,他就能為戰勝殘酷的未來。
未來似個燒熱的水壺,悶熱煩躁,更煩躁的,是百無聊賴的等待。
黃昏拜完禮,盧正元忙著送客,韞倩則被一干婆子丫頭攙扶回房,坐在床上干等著。等到喧囂漸止,夜闌靜時,兩只龍燭燒了一半,掛著丑陋的蠟滴,合著銅壺永的聲音,滴答滴,苦的前半生終結于此時,煎熬的后半生,才剛剛開始。
殘月轉湘簾,屋里靜悄悄沒聲音,韞倩擅自接了蓋頭,移剪手邊燭。黃黃的燈芯溫暖得像早晨攙扶的那只手,垂下握剪子的手,對著暈婉地笑一笑。
倏聞外間腳步聲,唬得登時落回床上,胡扯了蓋頭,正搭上,卻見是蓮心進來,抱著雙繡鞋,“是我,老姑爺在外頭送客呢,一時還不得進來,姑娘可了?”
這個“老”字一霎將韞倩逗樂了,擱下蓋頭障袂笑個不止,“他到底有多老?”
蓮心捧著鞋過來,隨手擱在褥子上,嗤嗤發笑,“倒還好,胡子頭發還沒白,只是得跟頭豬似的,走起路來肚子上的晃晃,好像潑出去的水。今兒他騎在馬上,我匆忙瞥見一眼,真替那馬累得慌,只怕他比馬還沉些!”
“怪道太太說他氣勢如虹呢,”韞倩將蓋頭隨手翻一翻,不甚在意。笑是對殘忍的命運無可奈何的嘲諷,“原來是這麼個‘氣勢如虹’,我都怕等會兒給他死了。噯,一會兒聽見我嚷,你可千萬記得進來救我啊,別真我給他死了。”
一聽這沒口德的話,蓮心捂著笑得花枝,將繡鞋擱在上,“您說這話兒可千萬別他聽見了,男人也在意人說他老啊丑啊的呢,仔細他惱了打您。喏,把睡鞋換上吧,來時忙慌慌給收拾忘了,還是表姑媽人捎過來的。”
韞倩翻在手上瞧,瞧著瞧著淺顰額黛,“怎麼又換了雙?”
“哪里換了?”蓮心著眼瞧,沒瞧出異端,“就是這雙啊,湖綠白花的。”
“不是這雙,”韞倩搖搖頭,晃得一個金花冠簌簌響,熱鬧卻與不相關,只盯著手上的鞋,“那雙是綢襖做的,我記得是繡的白蓮,這雙卻是繡的白玉蘭。這雙是誰送來的?”
“不曉得,哄哄的誰管得著這許多?左不過是門上的人給里頭下人,里頭人又轉來給我。我瞧著這雙也是新的,頂好的綢料子,大約是表姑媽托的人將鞋子弄丟了,現買了一雙送來。姑娘將就著穿這雙吧,一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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