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邊花邊, 風吹藍田,晴裊裊墜茂檐,席上正唱著《畫眉序》, 戲說終姻緣。
奚桓與周乾將將歸席, 才吃了兩回酒,始見院門風斜倚著一位妙娘神仙,穿著寶藍鑲滾水綠長襟衫, 半寶藍百迭,戴著綠松石耳墜子, 家常挽著一窩,不是月見是誰?
那月見娉婷走來,朝列席打趣,“你們席吃到一半才我來,什麼意思嘛?”
說著見過諸位,走到奚桓邊上福, “桓爹得空, 怎麼不見往我們那里去?可見上回說的話兒是哄人胡耍。”
奚桓一頭霧水, 朝對案連朝去, 連朝忙端起腰招呼月見落座,“桓兄弟一個人沒意思, 我才去遣小廝去請的你, 不然誰想得起你來?你若怪罪, 仍舊回去就是了嘛。”
趣得月見嗔他一眼, 叉著腰,“既這樣講,那我可就回去了啊,省得留在這里沒趣。”
話說是要走, 可行卻挨著奚桓后坐下來。奚桓了然是連朝請過來坐陪,不好拂他的臉面,又覺沒意思,便起北果了十兩銀子擱在案上,“我家中還有事,先辭過,不好姑娘白跑一趟,這里是車馬費,姑娘不嫌。”
驟聽這話,月見真格有些沒了臉,笑意闌珊地別過眼去,嗓音淡含悵怏,“瞧,我一來桓大爺就要走,別是我的無鹽之貌嚇壞了桓大爺吧?下回就是死明我,我也可不敢來了。”
連朝忙調和,朝奚桓手掌,“怪賊坐下,你敢逃席,罰你一大海!一來,你就走,知道的說你有事,不知道的只當你小看了,往后如何做生意?”
奚桓只得高舉玉斝,笑睨月見,“姑娘請諒,我實在有事,還得趕回家中向父親復命,明日我人送些料子去給姑娘裁裳。”
提起父命在,連朝亦不敢多留,且隨他。倒是月見,眼瞧案上的銀子,又聽見送料子,喜的無可不可,捉起來,拿了銀子舉在他面前晃一晃,“桓爹有心,又桓爹破費,只是連曲兒都不曾給桓爹唱一個,之有愧。”
奚桓不過笑笑,辭過眾人,仍舊歸家。恰好來時那施兆庵聽他提起一姑媽在家與韞倩相會之事,眼一沉,心竅一,丟下滿席追趕上去,“桓兄弟略等等,我與你一道走。”
上馬,奚桓拉著韁繩,馬蹄踱了半圈,抖出他的笑聲,“怪賊,你不說坐著,又忙什麼?”
“你回去復命,我自然也是回去復命。”小廝在后頭騎馬跟著,兩人在前并駕齊驅,施兆庵笑睞他,“周乾怎麼說?”
烈烈下,奚桓稍顯得意地揚起下,“應了,來時我就說,他必然肯應。”
“你怎的就斷定他肯應?我還料他恐怕家中牽連,不敢得罪潘父子,不會應得那麼痛快呢。”
奚桓夾著馬腹,優哉游哉地輕晃腦袋,原野的風撲面而來,夾著草木幽林的清香,往后拂揚起他纏髻的銀灰錦帶,“你肯把聽曲兒的心放些在周乾上,自然也能料準。那日他無端端說起潘興,我就揣測,他必是有意我等通曉此事,若他怕得罪人,何苦宣揚?”
“這人有些意思,”施兆庵輕輕嗤笑,“只可惜在朝中無人庇佑,又不愿屈拜潘門下,只能在此地為野。”
“往后就有了。”
施兆庵蹙額抬頭,稍作思慮,笑展了眉宇,“你是想將他引薦給令尊大人?”
“是這麼個意思,父親近日要改往日之風,為朝廷舉薦賢才,知人善用,又不單是他潘懋之德。我聽父親的話兒,皇上顧及的就是潘懋這顆樹倒了,他底下庇護的那些人才無所倚,便有所異。國不可無士,我將周乾引薦給父親,能不能用,全憑他老人家做主。”
言訖一踢馬腹,揚奔出去,施兆庵亦松開韁繩揮鞭隨,疾風奔騰的馬蹄之后,攪萬里飛塵。
下晌歸到府門前,奚桓下馬將韁繩遞與北果,扭頭見施兆庵竟還跟著,好笑起來,“我說你不也要回家復命,怎的跟到這里來?既然到了這里,進去吃盅茶再走?”
施兆庵將馬轉向奚府角門上那條長巷,朝里頭指一指,“茶就不吃了,我從這里穿出去。”
“怪哉,方才你不往大街上去,倒要往這里繞一圈兒,什麼道理?”
他有些發訕,揚揚手上的馬鞭,“吃了酒,多走走散散酒氣,你進去,改日咱們到拜月閣相聚,你拂了連朝好幾回面子,該請酒賠罪才是。”
奚桓連聲應喏,辭進門去。施兆庵便帶著小廝踅往長巷里進,果然老遠瞧見盧家的馬車停在奚府角門,不見小廝蹤影,大約正在奚家門房吃酒。
長巷悄然,施兆庵靜中生智,喚來小廝長興在耳前嘀咕幾句。那長興得了令,滯后幾步,鬼鬼祟祟走到盧家馬車前,圍著那匹棗紅大馬轉了幾圈。
抬眼見潑綠的角門閉,他便囁著手腳解了馬鞍馬繩,一拍馬屁,那馬沿巷跑出去老遠,須臾沒了影,長巷只余一陣飛花驚塵。
日晷漸傾,晚風卷簾,彩玉下寶殿,汗溶溶干了翠羅帕,有些見了涼意。時下吃過晚飯,韞倩見天已晚,便與花綢惜別。花綢款留不住,只好將其往外送。
風雨湖畔殘紅滿,花綢挽著的胳膊,不離愁滿懷,“你上千萬記著藥,如今在盧家也不愁吃喝,便要好生保養,還有,避著那盧正元些,我看你再他折騰下去,早晚子虧損。”
韞倩半應半愁,“你放心,我這條小命雖不值錢,可我自己曉得珍重,你包的裳我回去就給了櫻九。那丫頭長得也算有幾分姿,給你的好裳一襯,難保盧正元不起心思。老天爺,我只盼著他起心思,放我一自在才好。”
“也不好,”花綢又嘆,抬手折斷一枝細柳,“倘或他久不到你屋里去,你沒個孩子,可怎生使得?”
韞倩倒頗為無意地笑,“這個你放心,他一把年紀,還能折騰個幾年?縱然我沒個孩兒,未必他還會把我休了另娶不?就是他有那個心,也沒那條命,無非是多養幾個小的罷了。噯,我還就怕他不養,養起來無非是散幾個財,怕什麼,我一個人使得了幾個錢?他多多的養才好,日子到我屋里一月也沒個三兩天,豈不是大家輕便?”
“那他另幾房怎生說?”
“們也不得呢,”韞倩揮一揮絹子,嗤嗤直樂,“我試探們的口風,大家倒都是一個心思。自我進了門,盧正元的賬就了我,我許了我家二娘幾匹緞子、幾條汗巾子,便愿意托娘家人尋兩個丫頭進來,替大家分擔分擔。”
花綢聽后亦跟著捂笑,說話走到角門上,使門房喚了盧家的小廝出來,兩個人自站在里頭話別。
忽聞那小廝跳腳起來,“馬呢、咱們家的馬呢?!”
二跟著往門外瞧,哪里有馬,只剩個空架子車在那里。韞倩兩頭顧盼一圈,橫眉啐那小廝,“你看個車也看不好,偏會鉆空子,這時候你吃什麼酒?!”
花綢亦跟著巷子里張幾眼,握著的手,“罷了罷了,大約是馬兒掙了繩索,自己跑出去。我使人牽馬出來,仍舊套了你家的車送你回去。”
說話扭頭分派小廝,誰知“湊巧”就見施兆庵那頭走來,牽著皮黑得發亮的馬,迎門見了花綢,丟下繩作揖,“正在前頭與桓兄弟拜別,要往這里回家,不妨又見姑媽,姑媽康安。”
“你也安。”花綢虛托托手,請他起來。
韞倩一聽這聲音,心里冷不丁一跳,些微歪避著臉。施兆庵的眼似春水從上淌過,扭頭一眼那車架子,借故搭訕,“姑媽要出門?”
花綢便笑,朝韞倩一眼,“哪里是要出門呢,門前送盧家夫人回去,不想的馬跑丟了,我正要小廝牽了府里的馬來送家去。”
正中了施兆庵懷,翛然一笑,“何必麻煩?我這里現的,借姑媽套了送夫人回去一樣,我也正要往那頭歸去。”
不見韞倩講話,花綢便擅自點頭應下,“也好,你的馬套了家的車,橫豎你們是一個方位,到了家,再解了還你。”
“是這個道理。”施兆庵將馬繩牽遞與盧家小廝,眼著套好了車,半轉避了避,讓了韞倩登輿。
韞倩蓮心攙扶著,回首與花綢揮絹子,“那我去了,往后再請你到家中坐。”
“噯,你慢些,快上車。”
車轍碾著灰塵,出長長的余痕,韞倩安坐在車里,手心起了一層汗,連帶著有些心驚膽戰。背在欞心車壁,將寶藍的車窗簾子開一條,瞥見施兆庵就走在一步前頭,正與家小廝說話。
那小廝將車趕得慢慢的,邀他上來坐,“大人上來坐,走得累人。”
“不必了,我吃了酒,走走散散酒氣。”施兆庵剪著手笑。哪怕他金尊玉貴的軀從城南跟著奚桓跑回來,又在巷口干著嗓子徘徊了小半個時辰,可他半點也不覺著累,反而生出無窮無盡的力,只為靠近一點。
再近一點,他借著這川海人流,滯后了一步,著飭飾的車廂走。
他的聲音,好似平地起波瀾,韞倩清楚的記得親那天,也是這聲音在蓋頭外將的心振了振。車簾上繡著盛放的八寶蓮花,韞倩盯著幾片金線花瓣,心里也仿若有什麼緩緩盛開了,在輕淡傅的臉上,開出了一縷笑。
蓮心有些不著頭腦,湊過腦袋,下朝窗簾子懟一懟,著聲音,“這位人姑娘認得?”
韞倩莞爾搖首,著車壁,又將簾子撥開一條,正好夠看見施兆庵沉默的側臉,如錦繡山河般起伏連綿。不想他倏然扭頭,嚇得的手一抖,穩住了,這才瞧清他的笑臉,如風搖樹,“我是施兆庵。”
這聲音仿佛是一顆心落進繁華簇的花谷、又濺起的回響。韞倩沒有丟下簾子,隔著那條也對他笑笑,“我是范韞倩。”
鼎沸的長街埋沒了他們的聲音,蓮心卻聽得一清二楚,忙搦腰過來將韞倩的手握一握,“姑娘!”
是有些失禮了,一個婚嫁后的年輕婦人與個年輕男人搭訕。可是韞倩,自便生了一孤膽。將蓮心的手反握在上,眼轉回去從那條細細的里眱住施兆庵,“謝謝你的馬。”
施兆庵直了腰,笑,盡管看得不完全,可就想多瞧一眼,“不必謝,你的馬,是我放跑的。”
韞倩一霎睜圓了雙目,骨碌碌轉一圈,忽地笑彎起來,“好沒道理的人,為什麼放我的馬?”
“你說呢?”施兆庵有些輕挑地揚揚眉。
要說,他放了的馬,又出借他的馬,大約就是為了尋個由頭與走這一段路。但不能說,不是怕的,是的。如菡萏般垂著下笑,那只手卻一直撥著簾子不放。
打婚起,再沒這樣笑過,或者是打出生起,蓮心記不真切了。看著韞倩,好像看著從一只發皺發酸的橘子,變了顆樹下剛采擷的鮮荔枝,掛滿了快樂的心事。不忍打擾,便挪坐到了另一邊。
施兆庵漸漸斂了笑意,轉頭說起,“小時候,我與桓兄弟一玩耍,聽說過你,你家原與他家有親,時常往他家里去。”
“我也聽說過你,”韞倩像風吹了荷花,笑容被稍稍拂開,出底下一些悵然,“京城就這樣大,家中又都是為,轉來轉去,總是聽見過彼此。”
“可不是?我也常往他家去,只是一直無緣得見你。”施兆庵憾地笑笑。
說到此節,馬車由長街轉個胡同,耳邊的喧嚷忽然被風刮在后。前頭有小廝在,韞倩不好再出聲,最后他一眼,放下了簾子,默一陣,遽然抻起腰朝前頭吩咐,“慢些趕車,我胃里有些不大爽快,這一通顛,益發顛得肚子疼。”
馬車便又緩了幾分,施兆庵仍舊著車走,聽著嘎吱嘎吱的車響,伴著他放緩的步調,好像邊的一切都為背景,他與,擱著顛簸的簾子,只應到兩顆心在輕至的黃昏里,漸漸共振。
夜溫,玄月漸滿,風燭搖起潺湲的,傾落在楷書集的頁匪上,使字如蟻行,瞧也瞧不真切。
連翹又擎著盞銀釭走到書案前來,輕勸,“爺,夜深了,仔細傷了眼睛,明兒再看吧。”
奚桓適才擱下書,踅出案落在榻上,余媽媽忙端著碗刺參蒸蛋進來,“吃了這個,歇會兒好睡。”
見他端起來,余媽媽咧開牙笑不住,“桓哥,下場的事你給姑媽,那頭里可都給你打點清楚了?要帶些什麼可得備齊全了,我聽見說下場便封死在那里,吃喝拉撒一貫在里頭,了秋,夜里涼,還該帶著褥子被子,可都有了?”
奚桓悶聲應著,兩三口吃完,又聽人來,說奚甯歸家來。他忙理了裳往那邊去,進門拜了大喬,又到榻上拜見奚甯,“父親夙夜擔簦,為朝政辛苦,兒子無以為助,說了周乾上都察院舉劾潘。”
奚甯歪在榻上,使丫頭上了茶,拇指摁著額角,眼睛半寐,“你不是說這周乾不屑場嗎?怎麼這麼輕易就說了他?”
“兒子擅作主張,許諾將他引薦給父親。”
恰值茶來,奚甯呷了一口,適才驅散些疲倦,提起神來,“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竟如此青睞他。”
“是個狂人,”奚桓笑笑,揀了最首的椅子坐下,“子又直又張揚,羈傲清高,父親手底下,正缺這樣的人。”
“你倒看好他。”奚甯撣撣補子袍,慢靠回高枕上去,“回頭領來我見見,若真是個可用之才,待他殿試考出個名堂來,我自會與吏部商量著安。”
“潘懋是吏部尚書,周乾舉劾他孫子,父親還與他商議,可行嗎?”
“你祖父卸甲后,我與他,自然就擺到臺面上來了,這點面子他不賣我,皇上也會給我。”言畢,奚甯將談鋒一轉,住奚桓笑,“你若仕,想要何職?”
奚桓直腰板,雙手垂放膝上,笑如月下的湖面,平靜里藏著浩瀚的,鋪天蓋地,“姑媽自教導,天生我材必有用,譬如一棵樹,長在路邊,能供過往行人乘涼,一株花苗,撒在原野,能為世間增添彩。兒子不求高厚祿,天下職,無不是為君分憂,為民謀利,兒子不論何地、何時為,哪怕只是派兒子做個小小驛丞,兒子也自當竭力以赴,不敢輕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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