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緞云與馮照妝母子走在最前頭,后頭又跟著一群仆婦,獨奚桓挨著花綢落后幾步。路上黃花映彩,奚桓睞目見鬢鴨花,襯著滿天秋意,一點愁心載在瀟湘畫里。
他此刻還以為,是為他們的未來發愁,于是他背著人,瞧瞧在袖管子里握的手,“別擔心,我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
可憾的是,只要他細細回想,就能想起來,那些甜匯的眼神與耳鬢廝磨的親里,花綢從未答應過他什麼,一直在笑里沉默。
眼前,鄭重地說:“別為我,桓兒,為你父親也好、為你死去的母親也好、為前程功名也好,就是別只為我。”
這聲音卻,奚桓為之一振,樹蔭正蓋去他的臉,把他揚起的角往下了。他松開了的手,自己把手蜷藏在袖口,像是想抓住的溫度,“我又沒你回報我,你急著推諉什麼?”
聽他語氣有些發悶,仿佛將心事題寫,又長吁著把燈吹滅。
花綢心里泛了酸,裹著悔恨,抬起眼來對他笑笑,“好桓兒,功名仕途授于君,卻源于民,你若不是為了百姓為,只為兒私,終歸天命不正,只怕日后誤歧途。”
“你也是百姓之一,”奚桓抬手摘下一片金黃的銀杏,拈在指尖轉轉,笑容有些僝僽,好似多癡付枯木,把翠空好風辜負,“為天下萬民,也為你。”
他實在周全,倒把花綢說得無話了,緘默中,送出府門,外頭早有馬車小廝等候,大家著接東西囑咐,花綢亦將奚桓送上車,站在下頭叮嚀,“仔細些思題,別莽撞,別提筆就寫,多想想在落筆。”
“曉得,”奚桓打著簾子,朝挑挑下,“進去吧,日頭大,別曬著。”
花綢將一把鵝黃的紈扇遮在額頂,襯得一張臉如秋淡涼,瞼上托著淚珠,像盛著一座汪洋,“桓兒,好好的,別意氣用事,家里都等著你高中,我也是。”
奚桓著泛著水眼,恍忽想起頭回到家里,拘束得眼也不敢抬,裝著小心。
可他第一次撞到上去,一抬眼就覺得,是只絢麗的蝴蝶,迷了他的眼,就像此刻,他輕易就原諒了那些意綿綿的疏遠,心里只剩暖洋洋的無奈,“明白了,囑咐多次才罷?你只管放心,在家等我回來。”
把軀近,心里卻在與他告別,“路上小心。”
車馬啟,載著意氣風發的奚桓,他忽略了這些預兆,滿心只顧著奔去為書寫未來。他以為落了筆,就能題寫了一個故事的開端,哪里想到,那是結尾。
第二天天不亮,單家的送聘禮的隊伍由前樓大街出發,抬著十幾口髹紅大木箱,箱子上著大紅囍字,扁擔上扎著紅綢子,滿裝著金錦、兜羅錦、三棱羅、提花羅、妝花緞、大、小等各料子,又并幾套大紅遍地撒花通袖袍、幾對金手鐲、幾個金嵌寶石戒指、兩個金編鬏髻,一對活雁。
箱子著抬進奚府正廳上,奚緞云與馮照妝在里頭接應,給眾人看了茶,請了單侯爺與魏夫人上座,熱鬧鬧一個廳里滿人,相不相干的都來湊熱鬧,兩家的管家婆子丫頭們湊在一說話,上呈禮單,清點東西,嬉笑歡語,珠燭映。
喜氣洋洋的那一端,小紅樓,孤燈照無眠,半窗明月對愁,簾幕無風,繡衾不奈秋重,篆煙消得玉爐空,生熬過了這凄涼夜。
椿娘端水進來時嚇了一跳,見花綢抱膝坐在榻上,正閑悶地用一銀簪子剔燈。將水盆擱在面盆架上,斜襟上頭扯下條絹子,著手走到榻上,“姑娘今兒怎麼起得這樣早?別是聽見單家要來送聘禮,早早地就在這兒眼等著吧?”
花綢漫不經心笑兩聲,虛籠籠的烏云髻里,像是藏著無盡的心事,“這個時辰,桓兒大約在答題了,天還沒亮,也不曉得里頭的燈燭好不好。”
“好不好與咱們什麼干系呢?”椿娘端起腰來,想一想,冷眼瞥著蠟燭上躥的火苗,“等他春天考完,也該要與松琴姑娘定親了,姑娘往日不是只說松琴姑娘好?等他們定下來,您做長輩的,也該高興不是?”
遠岫浮一線金,喚醒羅浮夢。花綢放下膝,在里疊著,笑容淹淡地嗔椿娘,“你這丫頭,說話怪氣的,不用你繞著彎提醒,我自家曉得。”
“您明白道理就好,命定前生,桓哥兒有他的路要走,您有您的。您的后半輩子,不在他手里,是在單家。往后了親,我勸您,還是遠著桓哥兒些,他如今大了,您再與他不清不楚的,他如何能收心?您不能害他,更不能害了自己。”
“我曉得。”花綢笑笑,徐徐躺倒在榻上,屋頂上的藻井是一張繁織脞縷的網,覺得自己是被囚在其中的鳥,長著金玉彩翼,卻飛不起來。
有那麼一刻,岑寂得椿娘以為死了,忙夠著腦袋喊,“姑娘!”
花綢又撐坐起來,正趕上窗外一場日升月落,那些的不聲的愫像黑暗里的糟粕,被埋在昨夜,徹底湮滅無音。
天徹底亮起來,坐了一會兒,滿腹心酸事化作一縷嘆息,輕輕吹滅燈。走下榻來,“梳洗吧,去瞧瞧單家送的聘禮。”
不多時,挽著一窩,簪著對蝶花鈿,畫著遠山細眉,抹著紅馥馥的,穿著素日里最厭煩穿的橘撒金比甲,里頭套著紅衫子,下掩素白羅,垂當細柳地立到廳上來。
那單老侯爺在上頭杵著拐杖,發的手搭在上頭,一把銀須下微,出笑,“還是在那年在揚州的時候見過,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如今愈發出挑了。”
奚緞云不得謙遜,“不過是平庸之姿,難為您老看得起。”
“別這樣講,我看常青極好,生的兒能有差?雖說那時候常青只在揚州任縣令,可他的聲,京城里誰不曉得?不說別的,想貴宗奚大人如此引他為知己,就可知其人品貴重。可惜年紀輕輕的就沒了,是朝廷之憾、百姓之憾啊!”
說著,老侯爺將拐杖杵一杵,埋首僝僽,大有落淚之態。奚緞云自謙地勸幾句后,他拔座起來,先辭歸家,好留娘們兒說話。
人一走,那靜了半天的魏夫人忽似個炮仗似地點起來,拽著花綢左瞧右瞧,笑得不見眼,“我的兒,又好些時沒見,你像是長了幾兩,只是怎麼眼里沒神?別是病了吧?”
花綢確有些懨懨的,面罩哀秋,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神應付,“勞夫人記掛,昨兒夜里屋頂上跑來一只貓,在上頭窸窸窣窣踩瓦片,吵得有些沒睡好。夫人一向可好?”
“好好好,好孝順個孩兒,虧得時時都記得問我。”魏夫人牽著在旁邊坐下,扭頭與奚緞云笑說:“我們府里萬事都備齊了,十月初十,您這里也齊備著,我們請百人的隊伍,備著,卯時來接,您這里卯時送出門就是。”
奚緞云在上首點頭,“大哥哥還說,就等您這里過了禮,我們這頭就好張羅起來,掛了燈了囍,備著東西,十月初九先使人送到您府上去。”
“東西是個意思,我們老爺來前還說,您寡婦失業的,嫁了兒,膝下又無子,總要留著些梯己往后好過活。我們家定綢襖,又不是為著這個,走個場面就。煜晗還說,要不您不回揚州,在外頭辦個房子,時時走著,他做婿的也好照管您一二。原還說今日送東西,他也要跟著一道來給您請安的,誰知他衙門里又有事兒被了去。”
“您客氣,煜晗的孝心,我心里用了。只是還要回鄉,京城雖好,到底不是家。”
那魏夫人頭上珠對著日頭晃一晃,又轉過臉,脂層疊的眼角拉出好幾條細,“我的兒,往后就是一家人,當著你娘在這里,別的不說,我就不跟那些老婆子似的難纏,既不要你做規矩,也不要你為我勞,你只管過好你們的日子就是。”
既說到這里,花綢就不得不把臉適宜地憋紅了,佯作一副意,秋風渡堂,拂去一的春意,腮上的胭脂像絹布扎的花,紅得沒有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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