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在沉默的等待中襲擊著每個人,浮沉一瞬,人變如煙, 有人等著檀郎再歸, 有人等著敗一舉,也有人等著功名千載。
施尋芳將問錄奚甯的卷宗整理冊,封進宮, 接下來,又是岑寂的等待, 滿朝文武的眼睛都盯著璀璨皇城。
因奚甯是閣次輔,未曾收監,只在都察院收拾出一間室來與他住。施尋芳進屋時,見他正在泰然自若地吃茶,晨曦縷縷,茶煙浮, 施尋芳心懷, 卻三緘其口, 只與他閑話, “子賢,這間屋子還睡不睡得慣?自然比不過你府上, 只好暫且將就將就, 缺什麼, 外頭差役去取來就是。”
奚甯笑一笑, 請他座,“這種時候,不必講究。卷宗到宮里了?”
“了。”差役進來奉茶,施尋芳呷一口, 嘆了口氣,“我卻要問問你,這種事,你何必認呢?隨便糊弄兩句,就是有你家下人來指認,誰還會去翻你床帳不?”
“我不認,潘懋如何能甘心?他得了,皇上也不好搪塞。”奚甯擱下盅,幾個指端一滾燙的余溫,“不妨事,不用顧慮我。季安在福建可有進展?”
施尋芳忙端正起來點頭,“有,我正要與你說這個事,季安在福建帶著人假扮鹽商,已經與鹽場的司令搭上了頭,還虧得你那位門生周乾的父親,他在福建是數一數二的富商,若不是他引薦,那些人斷不肯輕易信任季安安的人。如今,就等著明年出鹽,他們付,就能下令羈押那幾個司令,能不能順藤瓜扯出曹潛與潘,就等這一遭。但關竅是,這回的圣意,若圣意還是不愿搖潘懋,這些也不過是白費功夫。”
說話間,他眼釅釅地窺著奚甯。一瞬間,奚甯被他眼里一點折閃一下,心有所,默了半晌,側過來臉來,“宮里給你傳諭,可有沒有什麼風?”
施尋芳的笑在晨里晃一晃,有浮塵輕輕跌宕,“別說我不知道,此刻,就連閣六部,誰不是都等著看圣意如何?”
許久,奚甯的眼也有些微黯淡,不知是為朝局,還是為別的什麼。他嘆一縷氣,側在暈里些微頹唐,“只好等著了。只是咱們多年好友,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橫豎我是躲不過一頓板子的,若要打,打我一人即可,別。”
聞言,施尋芳吭哧吭哧笑起來,“你啊,打年輕時候起就是個種。你放心,這點事,我還是做得了主,沒人敢去你家驚你那位王母娘娘。只是不論潘懋如何,你這件事,終究是瞞不住的,到時候傳出去,你的名聲怎麼好?”
“我想明白了,你倒有些不通起來,人這一生,何必為名聲所累?”
奚甯的影折在施尋芳眼中,似一塊剛從人頸窩里摘下來的玉,帶著余溫,比從前多了些人味。
直至晌午宮里仍舊尚無消息,所有人都急似熱鍋上的螞蟻,使得個濃秋天氣里,無端端衰蟬發悶,金烏焦躁。又等到下晌,天忽然沉沉,未幾時便淅瀝瀝下起雨來,仿佛是誰揪心的眼淚。
宮里還未來旨,施尋芳耽誤了兩日,只得安頓好奚甯,先歸家來換裳。漉漉的靴才踏房里,趕上施兆庵撐傘而來,行了禮,直等他使了個眼,方敢落座,“父親,皇上到底是何意思,您能不能給兒子個底。今日一大早,桓兄弟便往通政司尋我打聽,我也實在不知如何作答好,應承他往家來問問父親。”
施尋芳慢條斯理摘了烏紗,落在榻上,又使丫頭上茶,呷過一口,適才擱下,“若來問你,你只說不知道就是。”
施兆庵略垂一垂眼,“聽父親這意思,是皇上已經有了圣意?”
“我明白著告訴你吧,皇上有斷潘懋基的意思,此番與奚子賢計較這一點小事,不過是為了迷潘懋的眼罷了。”
“那父親為何不與奚大人明說?”
施尋芳剛端起盅來,又氣頓地擱下,“因為不能說!我告訴你,宮里頭傳出話來,如今這意思,是要料理了潘懋,讓奚子賢做閣首揆,我進閣,為的是日后好牽制奚子賢。皇上為什麼要讓宮里的人這個風給我?就是為了試一試我是會顧著同科之宜與他通氣,還是以圣心為重。”
聞言,施兆庵目怔頃,漸喜,忙拔座起來作揖,“如此說來,父親日后必要列閣臺了?兒子先恭喜父親!”
“先別急著賀我。”施尋芳掌心一豎,冷冷將其止住,往臥房氈簾上瞧一眼,“我這里有話要先警告你,你且瞧潘懋父子,這些年謀私謀權,皇上卻一直沒追究,如今才算是忍到頭了。再看奚子賢,一生為清正,卻因一點點微不足道小罪被潘懋拿住了把柄。我在都察院干了二十幾年,深明一個道理,場上要的是,一不要違了圣心,二不要授人以柄。我的話,你明不明白?”
施兆庵躬著,兜著一顆鶻突的心,聲影驀地朝地下墜了墜,仿佛有些失落,拾不起來,“兒子明白。”
“明白?我看你還是不大明白。”
施尋芳眼角若鉤,稍稍回寒,“你在外頭瞞著我與你娘做下的那些狗的事,打量我不知道?要不是你娘在病中,我早把你摁在祖宗牌位前打斷你的了。我勸你,早點給我料理好你那些腌臜事。我還聽說,那/婦與奚桓的姑媽十分要好?哼,這事若是奚桓曉得了,無事便罷,若有事,日后就是人家轄制咱們父子的一個把柄!”
突如其來的岑寂里,施兆庵抬起眼來,面前是一副堅而冷的背影,似一堵堅而冷的鐵墻,將他纏綿的心事囚。他膛開始起伏,邁出了腳尖,他想告訴他,韞倩不是/婦,而是他心的一個人;還想告訴他,他想娶這個人為妻。
可當那個肩頭稍稍斜轉過來,冰涼的目朝他邁出的一只黑靴輕輕一,如刀如箭,刺得他驀地收回了腳,頷首聆聽他漠漠的聲音,“你聽明白了嗎?”
窗外瀝瀝雨聲,澆了一顆心,得能擰出水,五臟六腑重得彎了施兆庵的腰。他好似被沼澤溺斃,上涌出無力的幾個音節:
“兒子,明白了。”
天外,雨勢愈發大,如鼙似鼓,仿佛一浪接一浪的權勢,得人不過氣。
除了施家,任何人都照舊在等待中,把眼盼著紅墻金瓦的皇城。而權利之巔的惠德大概十分將所有人的命運攥在掌中,于是拖著、讓所有人燒著心,消磨著耐,終于在第四個日頭,下達了圣意。
這一旨意如一道電雷,最先劈得潘措手不及,下朝便風風火火地闖進潘懋的書房,卷來的風掀飛了書案上一沓空白的紙,一張張紙似漫天紙錢,潘懋半在紙后若若現,帶著大勢已去的平靜。
百年功名,在潘的口中山崩海潰,“爹,您老人家怎麼還坐得住?!局勢已經若觀火了,明著是罰奚甯一百二十仗刑,下貶湖廣布政司任從三品參政,可還不明顯嗎,這是明貶暗護!”
潘懋默然,把斑白的須往案下垂了垂。愈發急得潘似烈火烹油,一雙腳鏗鏘行,一甩袖,又走回案前,幾個指節不住往案上敲,“皇上為什麼偏偏派他往湖廣布政司?我看就是為了查荊州府的賬,查回來,倒霉的就是咱們了!”
潘懋佝僂著陷在椅上,昔日老當益壯忽然了強弩之末,“潘,往寧夏去信前,我就問過你,爹老了,不怕什麼,可你還年輕,要慎重。愿賭就要服輸,兩字功名,到頭來,也不過是黑字兩行。如今事已至此,是皇上要趕盡殺絕,咱爺倆,只好聽天由命。”
“爹要聽天由命,我可不認!”潘撐在案上,眼中劃出洶涌的火。
“你還想做什麼?”
在他黯如死灰的眼中,潘忿忿旋,轟轟烈烈的氣焰如鳥窮則啄。
白鷴長鳴,撕破清空,旨意早朝下達,午晌百便各有異。有那素日對潘結奉承的,紛紛趕回家中清理往來拜帖禮品。或有那靠潘家父子舉薦高升的,有政績者靜觀其變,無政績者急火攻心,各奔走另尋門路。
上疏參奏的太常寺自然也得了消息,單煜晗亦難免有些鶻突,彼時正于書房里檢點從前與潘場面上來往的拜帖信函,再三確保無甚過從親的證據后,適才心定。
不時聽畢安急急進來稟報,“爺,潘派人來請,是去還是不去?”
單煜晗椅上撐起來,踱步半晌,畢安眼跟著他轉幾圈,打了個拱手,“這時候,是不是躲著他為好?”
倏見他把眼轉來,目凌厲晦暗,“去,沒有證案,皇上一時還定不了潘懋父子的罪。這時節,潘要找我拿個主意,我正好也有件事,要他去替我辦。”
畢安雖不著頭腦,卻不敢多問,老老實實下去套車。單煜晗換了裳,坐了馬車走到潘家,見潘書房里已坐著幾位大人,正吵吵嚷嚷出著主意,他便將進去的腳又拔回,轉到廳上等候。
潘知其向來有些避嫌過及,也懶得計較,撇下那班員,走到廳上來,一袍子坐下,“皇上的旨意,你想必也知道了,如今你來說個主意,皇上將奚甯貶至湖廣布政司,多半是為了去查我荊州路橋堤壩的虧空,現在該怎麼辦?!”
“啪”一聲,拍得案上幾個空茶盅在茶盤里滴溜溜轉了兩圈。單煜晗心里免不得抖一抖,很快又鎮靜下來,將一張溫文的笑臉抬起,“大人別急,我來,正是為了這件事。眼前皇上既下了旨意,就沒有收回的道理。為今之計,只有兩件,一是八百里修書傳給荊州,讓他們留心;二嘛……”
他把目凝一凝,似一片春水結了冰,“皇上不是下旨刑仗奚甯?一百二十仗,執行之人都是吃的這碗飯,想打死人就打死人,想不打死人也可以輕飄飄地過。”
潘攥一攥幾個指節,“你是說,杖刑打死奚甯?”
“自然不可,皇上貶他至湖廣,把他打死了,不是明擺著是有違圣意?”單煜晗笑一笑,將鐵腕擱在案上,“下的意思是,不打死,剝他一層皮。長途跋涉,風霜雨雪,上有疾,能不能安然走到武昌府,就看老天爺的造化了。”
到如今,潘已是困之爭,他何嘗不知道即便奚甯死,該查他也會有人頂上來接著查。可他有些顧不得了,一顆心恨不得出只利爪,將奚甯撕得碎!他抿一抿,對上單煜晗深得不見底的眼,一松開,就是一抹悚然笑意。
單煜晗回去時,金烏已有西墜之勢,歪歪斜斜地游于街市旁參差的樓宇之上,他看一眼,角噙著笑,簾子鉆進車里。簾外黃葉將落,一夕西風,旨意亦隨風吹至奚家,吹得秋樹冷,人凋零。
眾人得了消息,皆松了口氣,唯獨奚緞云翠娥添愁,秋目凝恨。不懂這些朝野里的什麼彎彎繞繞,明貶暗保,單聽見一百二十杖刑,一顆心險些嚇得從里吐出來,忙拉著奚桓到榻上問:“既然皇上有心要放你爹,為什麼還要打他一百二十板子?你能不能走走門路,不他們打他?”
奚桓將與花綢擔憂的神一,笑了聲,“事既鬧出來,總要做給別人看,否則皇上也不好向百代,何況還有潘家父子盯著呢。姑只管放心,雖說是杖刑,可行刑的是都察院,施大人與父親是好友,不過虛晃兩下,會手下留的。”
晝日啼鶯,晚涼桂香,奚緞云只覺心里跳得急,似一片夏荷,仍有凋敝的模樣,“可你爹自錦玉食長大的,沒吃過什麼苦,別說杖刑,就是打幾鞭子,他也不住啊,何況這麼些板子?”
花綢免不得坐在邊勸,“娘,這是皇上下的旨意,咱們都沒法子,也無門路可走。您別慌張,桓兒說得是,施大人既是大哥哥的好友,也不會冷眼旁觀。”
倒勸得奚緞云心酸難捱,又不好他兩個擔心,忙笑著追他們出去,自己臥倒帳中,眼淚撲簌簌而下。
誰都開懷著事有了解,或許連奚甯自己也高興圣意明朗,朝局清晰,只有為了這一百二十的刑仗耿耿于懷,揪著心,好像板子是要落在上一般。兒長得連風搖金樹,悉悉索索,也像是在笑。
時過下晌,日晷西墮,都察院堂紅毹鋪地,奚甯坐在椅上在供錄上畫了押,拿出條絹子搽了手上的紅泥。施尋芳接過瞧一眼,遞給一經歷,那經歷接手時,朝施尋芳暗里使了個眼。
施尋芳略垂眼皮,暫且沒做理會,坐到椅上與奚甯笑一笑,“如今潘懋的結局如何,已經是昭然若揭,聽說許多員都急著與他撇清關系,皇上眼下要咱們辦的,就是查出實證,將他定在案上,好他那些門生瞧一瞧,如今是法不容。他各省保薦的那些員,不日收到消息,只怕也要急得飛狗跳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又為利往,場上,更是如此。”奚甯亦泠然呷了口茶,“雖說圣意明朗,卻也不可掉以輕心。請寫封信到福建,告訴季安一聲,務必在明年年關前把鹽場的事徹查清楚。登封的事,犬子會上疏參奏,請旨派欽差徹查。至于荊州的事,我親自去。”
“山高水遠,皇上要你即日啟程赴任,可杖刑難免傷,路上如何得住?”
“皮外傷而已,不必掛心。”
言訖,奚甯拔座起來,摘了烏紗,寬解補服,端端正正疊在椅上,只穿著中與差役出去刑。
施尋芳原要跟去,可又滯后幾步,直到堂外金將那則玉山朗朗的背影完全淹沒,他才旋回案后,朝那經歷遞一眼,“你方才有什麼話說?”
“回大人,方才底下差役來報,說是潘暗地里派人給他們傳話,許了他們銀子,又威懾了一番,授意他們行刑時不要手下留。他們不敢瞞,告訴了卑職,卑職只好來回大人。大人看,要不要告訴……”
“告訴什麼?”
施尋芳掐斷了他的話,滿堂髤紅的案椅投映在他眼中,沉淀出更加晦暗的紅。朝野紛爭,永無休止,或許有一天,他與奚甯也會如今日之爭,那麼凡事,還是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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