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平湖, 煙迷柳岸,西樓蒙蒙不清楚,只聽見淅瀝瀝的雨聲, 仿佛有一場暴雨下了一輩子, 涼得奚緞云打個冷睜開眼。只見繡閣岑寂,綺窗幽暗,銅壺吧嗒吧嗒著水, 一聲過一聲,將肝腸滴盡。
開帳, 咫尺圓案上坐著個人影,看不清是誰,只嗅到滿屋子冷腥的水汽,像屋里裝了一片湖,或是這屋子,就建在水底。原來不是銅壺里的水響, 是這人補服與烏紗帽上滲落的酸雨。
浸得奚緞云心口也涌了酸, 掛帳下來, 掌上一盞燈, 將這人打量一番,見漉漉的補服裹著風骨如舊, 雋依然, 對著笑一笑, 不是花常青是誰?
眼淚便鋪天蓋地由眼里泛出來, 像那年揚州決了的河堤,匆匆將也淹了。忙坐到他跟前,把他手抓起,“常青, 你從哪里來,兀的上漉漉的?”
那只手被水泡得發了皺,著笑,“我在司里求告了閻羅王,許他放我上來看看你與綢襖好不好。你胖了些,我的姐姐,我走時,托夢給子賢,請他照管照管你,告訴我,子賢待你好不好?”
奚緞云滿腹酸楚,抓著他的手在自己臉上,眼淚與他手上的水冷冰冰渾在一起,要說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只是對燈嘆息。
哀哀哭一陣,見天發亮,花常青淋淋站起來,“你什麼也不對我講,只顧著哭,倒辜負我千辛萬苦來這一趟了。”
他似要走,奚緞云忙拽他袖,誰知出手,撈了個空,兩眼睜開,屋里空空,寶篆香冷,秋雨細細。窗外有悉索人聲,像是照料奚甯的仆婦。
奚緞云將冷帳掛在銀鉤,走到榻上,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聲音細細竊竊地,“老爺怎的還不醒?別是……”
“別瞎說!”另個婆子打一下,“老爺是咱們家的天,他要是不醒,就是天塌了,咱們這些人,還不知結局如何呢。”
那婆子又將聲音放低幾分,滿里抱怨,“這皇帝老爺也是,聽桓哥兒的意思,是有心向著咱們老爺,那怎麼還下旨打他?那都察院也不像樣,這樣下死手的板子,咱們金尊玉貴的老爺怎麼得住?”
“這些人原也不算什麼,你瞧里頭這位,竟還睡得著。咱們老爺是為什麼挨的刑?”說到此節,那聲音倏地拔高了幾分,像是故意要人聽見,“要是有良心,就該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得,時時刻刻在床前服侍著,才算對得住人,躲在屋里,只怕天也要降道雷來劈!”
這聲音真格就似道雷,將奚緞云的心劈得焦土。何嘗不想去床前服侍?比誰都想去看看他,可不敢呀。
怕只怕,燈無焰,爐火不溫,他的眼不會再睜開,將又拽那黑漆漆的孤墳里,沉默里,碎了一顆心,仍舊天地不應。
只能躲在這里,在榻上,環住雙膝,好像是他把抱。愿不損,愁不煞,神天還佑。直躲到陡地人聲鼎沸,像是有人在笑,或是在哭,喧聲嚷嚷里鉆出來一句,“老爺醒了!”
一聲將神魂喊到恨海之外,呆瞪瞪地半晌不能彈。還是花綢推門進來,笑糊了一臉眼淚,過來搖的手臂,“娘,大哥哥醒了,醒了!”
晃得把整片恨海的海水卷回,悉數由眼眶墜落,了那索債愁眉眼淚。哭了半日,花綢再三催促,才搽了臉,走到正屋里去。外間榻上坐著奚巒,后知后覺知道了原委,與眼神尷尬別過。
也顧不得難堪,打簾子踅臥房,見兩片帳被秋風鼓瑟,奚甯的影半半現,坐在床上,只穿中,似一片玉山永不頹倒。
奚緞云怯怯上去,一開口,哽咽得字不連句,“你,你醒了?”
奚甯手上卷著本書,擱在被褥上,著笑,“我猜你必定哭來著,果不其然,那雙眼睛比兔子還紅。過來,我瞧瞧。”
他一手,像是牽了背上的傷,驀地把額心深皺。見狀,奚緞云忙自己走上來,站在他兩個膝蓋間,釅釅看他。一眼就似不盡的人間,又想盡這人間,他的耳眼口鼻三千煩惱,千年萬年都看不過來,只恨不得將他腦袋也來數一數,究竟了幾頭發。
他的臉仿佛藏書萬卷,寫滿瘡痍的歷史,卻仍舊在千瘡百孔中懸著明月,照著對后世的希冀。
這后世,綠緞纏病腰,愁淚勻瘦臉,活像個新寡似的,逗得奚甯一笑,“我不過一日不醒,你怎的就瘦得這樣?不知道的,還當我是死了,你為我哭靈呢。”
說得奚緞云有些無地自容,把下低垂著。他坐在下頭,將的神一覽無余,忙抱坐在膝上,細細安,“我猜你必定是在想,要不是你,我何至于遭這一場難?我實話告訴你聽,倒不是為你,是為了我之抱負與理想,為了肅清朝野,重樹朝綱。先圣曰:天將降大任于……”
“你痛不痛?”奚緞云重新站起來,此刻不想聽他那些凌云之志,只想問他,無人關心的那些話。
是了,無人關心他痛不痛,就連他所為的蒼生也不關心,他不過是滄海一粟,浪頭終將會將他埋沒,他所做,不過是為為宰當做之事。
但幸好,還有關心。
奚甯忍著痛,橫臂圈住一把纖腰,把臉埋在的口,悶悶的聲音似在笑,或是哭,“痛死了。”
他若哭,奚緞云便忍住不哭了,只是把手指輕過他背上滲出來的大片大片的跡。他有他要守護的萬丈山河,而要守護的山河,則是這片堅壯的脊梁,“我知道,你趴下,再睡一會。”
“不睡了,”奚甯抬起臉來,并沒有哭,只是眼里洇開了一點點水星。他拉著坐在邊,笑溫如玉,“你陪我說說話,我一向沒睡過這樣久,從五歲啟蒙,日以繼夜,月落書燈,做了,更是不得空好好睡一覺。這麼多年,習慣了,睡了一天一夜,反倒有些不爽快,趴得人骨頭疼。”
奚緞云正他在床頭靠一靠,又想他這背,哪里靠得住?便將他高高的腦袋掰倒自己肩上,“那你這樣靠著,爽利些。”
這是個極其別扭的姿勢,但奚甯此刻真是想靠一靠,便環住,枕在肩上嗤嗤發笑,“你道我是為什麼醒的?我夢見大喬扛著鋤頭來瞧我,說‘你欺負了姑媽,又躺在床上裝死嚇唬,是何居心?趕醒了,我到閻王案上查過花名冊,司里且不收你呢。’說著就要用鋤頭剜我的腦袋,就將我嚇醒了。”
“你胡說,大喬哪里這樣兇?倒你編排個母夜叉了。”
“是在你們面前裝樣子呢,瞧著端莊,實則背地里兇的。”
逗得奚緞云噗嗤一樂,睞過眼來,“真的?我瞧著大喬十分溫,又知書達理,倒不像這樣的。你倘或是編排,我必定到影前燒柱香告訴,真格要來剜你的腦袋。”
奚甯也跟著笑,膛一振,陡地彎腰,嘔出口來。唬得奚緞云臉大變,連哭也顧不上,忙往外頭奚巒。
奚巒進來瞧見,到底有些主意,不至于倉皇失措,先丫頭去外頭傳話請太醫來,又端了水來與他漱口,“我的大哥、我的親大哥噯!你倘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闔家靠誰去?睡下不?要折騰死誰才罷?!”
奚甯瞪一眼,他不敢再多言,悶坐在一旁。奚緞云反倒被他嚷得清醒起來,手背蹭蹭眼角的淚花,摁著奚甯趴回床上,接了他的盅,“你有哪里覺著不好?”
他歪在枕上笑一笑,一張臉褪盡,“倒不覺得怎樣,只是膛里有些悶,過一會兒就好了。”
奚緞云不敢再引他說話,坐在床上,也顧不得奚巒在榻上坐著,將他裳揭了來瞧,一片背竟全沒有個好模樣,翻飛,勻了好些藥藥膏,愈發看得人心。
未幾太醫來,把了脈,與二人外頭說起,“大概還有淤,只是嘔這幾日,便罷了,若往后還是如此,只怕五臟損,難以康復。眼下須得好生靜養,按時吃著藥,切勿再勞神傷肺。”
“你這是一籮筐廢話,”奚巒翹著胡子罵他,“大哥雖退了閣,眼前卻有一大堆事要辦,如何靜養?就是我們要他靜養,他也是個閑不得的人。你只回太醫院商議開上好的方來,什麼好藥只管寫,家中沒有,我也有法子外頭弄來,不怕什麼稀罕!”
奚甯隔著臥房門簾子聽見,吭吭咳了兩聲,威懾一番,奚巒便將言辭轉得和好些,央告著送那太醫出去。奚緞云仍舊打簾子進去,一張臉花全無,白似慘淡的月,坐在床沿上,有話不知說,有淚早忘了掉。
見狀,奚甯要起來安,奚緞云忙將他撐起的手臂摁下去,“你就躺著,不要起來,聽不聽我的話?”
“聽。”他笑笑,歪著半張臉,抓著的手挲,“別聽大夫講話嚇人,我曉得他們,凡是病只管往壞了說,是怕你來日不好了,他們要擔責。”
奚緞云不管后頭的話,只捉住上半截問:“你既聽我的話,那我勸你,暫且不要管朝廷里的事,你聽不聽?”
奚甯復笑一笑,不答了,把臉歪回去。奚緞云在后頭盯著他一個后腦,也不說話,一場無聲的爭執里,誰也不肯先服。
沉默半晌,奚緞云“吭”地一聲哭出來,眼淚旋即災,將奚甯淹沒。痛覺由后背穿過他的腔,在心臟積瀝澇。
他卻只能狠狠心,闔上眼,“云兒,圣意是派我中秋后即刻往武昌赴任,就算我有傷在,至多再修養半個月,也得啟程。眼下,即便皇上諒,我也耽誤不得,我多耽誤一日,就縱佞當道一日,我或可養息,天下人,何以養息?”
他總有大道理,實在讓人找不到反駁他的話。只是哭,淚驕絞心腸,把一片天哭破,淅瀝瀝下起雨來。
雨打金樹,花碾泥,奚甯費力地撐起來,環抱住,“你放心,我會盡力保重。就算不防,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桓兒會給你養老。家中也有你使不盡的銀錢,二弟與二弟妹雖市儈一些,也決計不敢轟你,你就在這里天長地久地住著。等你也死了,想到姑父到邊,桓兒自會送你的尸骨還鄉,想陪著我,就在我的墓邊上給你也點個,只是委屈你與大喬,得你們倆一。”
講完,他自個兒先笑了,奚緞云卻半點笑不出來,被他鎖在懷里,仿佛是被困在一個死局,不能說服他棄天下,也說服不了自己舍棄他。
雨淅淅敲在葉,挹中,幾如一顆心在左右搖擺。
到傍晚,雨歇云開,有一片太冒出來,懸在綠宇青檐,一洗滿園淡靄。奚桓在外奔波一日,渾淋淋的,歸家連裳也顧不得換,走到蓮花顛里來回稟公事。
驀地在廊下被花綢拽住,朝正屋與東廂各脧一眼,著聲氣,“我勸你那些要事暫且先擱一擱,大哥哥晨起才嘔了兩口,午晌開始落雨,下晌便咳嗽起來,振得背上的傷口又裂了一些,我侍奉著吃了藥,才睡下。你姑正為著這些扯不清的公事與他置氣呢,你又去回稟,又要勞累出多和淚?”
奚桓朝簾子了一眼,拽著花綢到西邊廊下說話,“太醫可來瞧過了?”
“來過了,給換過了藥,又說下話,不許勞,你偏還要來勞累他,就是為了這個兩個人不說話呢。”
“我曉得了。”奚桓點點頭,朝東廂一眼,“爹是不好再挪的,姑又睡到了你屋里,你晚上往哪里睡?”
花綢抬眉嗔他一眼,“我還要你心?不拘哪里,使丫頭收拾出一間空屋子來我睡就是。”說著,眼睛在他渾上下滾了一圈,“怎麼潤潤的?你出門辦事,也不打傘?”
“傘是打了,只是風大吹偏了雨。”奚桓鼻子,趁著周遭無人,將抱一抱,“你大約顧不上吃飯?這里我守著,你去二嬸嬸屋里吃過飯再來。”
“要你多這話?這里自然有丫頭守著,你先回屋里把你這皮換了要。”
奚桓訕笑兩聲,走出去兩步,又倒回來,“我看你也不要收拾什麼空屋子了,就睡在我院里,我院里空屋子多,吃喝也有采薇們照管著,省得你這里就兩個丫頭,騰挪不開人手。”
說到此節,倏聞得窗戶里咳嗽了兩聲,奚甯如風搖林的聲音由窗里傳出來,“桓兒進來。”
奚桓只得踅進去,見他業已坐在榻上,肩上披著件月魄的法氅,些微佝僂著背,顯得稍稍傾頹。奚桓忽然心酸,走到跟前行了個跪禮,伏下去磕了個頭。
倒引得奚甯好笑,“好好的,你磕頭做什麼?”
他不知該何以作答,提著袂起來,正要問奚甯的病。奚甯見他上漉漉的,便斂了笑,擺擺手,“別說那些個無用的廢話,你只說,該辦的事辦得如何了?”
“回爹的話,”奚甯打個拱手,立在一邊,“兒子已經與老師聯名寫了疏,老師明日進宮講史時會親手呈給皇上。皇上既有心要斷潘懋基,多半會應承,派欽差往登封徹查。兒子又傳了父親的話給周乾,他這兩日預備著往登封去,先穩住那邊幾個糧商,拖住幾個大人。”
“好。”
言畢,奚甯陡地咳嗽起來,奚桓忙在袖里掏絹子遞過去。
奚甯捂著咳一陣,見絹子上咳出一片漬,暗暗折了攥在手里,抬眼睇他,“中秋一過,我就要往武昌赴任,福建那邊有施大人的人在盯著,登封那頭,你多上心。還有上回聯絡從前各省曾上疏彈劾潘懋父子的地方,他們的疏本,務必趕在春天到通政司,下有地方非議,上有三大案,潘懋必落無疑。”
“兒子明白。”奚桓一潤的袖,窺他一眼,“有件事,兒子有些疑慮,想請爹解。”
“什麼事?”
“爹這次刑,施大人……”
殘慘烈,奚甯背的臉稍稍一沉,輕輕笑了,抬手止住了他,“我曉得你有什麼疑慮。”
他徐徐站起來,慢悠悠地繞著步,“桓兒,我年仕,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不能領會人心,但我領會了一個道理,就是,人心易變,滄海桑田。許多事,也不能怨他們,富貴權勢,生死浮沉之下,有多人能初心如故?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圣人,只要在潘懋這件大事上,他能不忘始終就好。至于以后,沒有他,也有別人,皇權之下,豈容一人獨大?只有我們底下這些人斗來斗去,皇上才能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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