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樓中, 鶯僝燕僽,無事累香瘦,卻是不茶不飯, 夜雨愁腸, 東風淚眼,倚遍十二闌,目斷空長嘆。
譙樓鼓歇, 背影昏,太還剩半片不肯落下去, 卡在山頂,留紅塵。自那日繡腸公子去后,便有奇容妙瘦損,韞倩一連數日昏昏沉沉睡在床上,卻睡不著,也彈不得。丫頭擺飯, 便應付著吃兩口, 遞水便喝一口, 吃了喝了, 又倒回帳中。
那四面八方的丁香帳似一口四面的棺材,與的孩兒被三千長釘封死在里頭, 空瞪著干的眼, 在越來越稀薄的空氣里, 等死。
正是這云天黯黯, 晨起無,在云翳與窒息里幾經死去,到傍晚,天放晴, 又奄奄一息地復活過來。蓮心招呼小丫頭將飯擺在臥房榻上,驅人出去,掛起賬將的肩頭搖一搖,“姑娘,吃飯了。”
韞倩似醒未醒,將一張蒼白小臉轉過來,“我不吃,你們吃了吧。”帳中黯淡,蓮心轉背要去點燈,又被喊住,“別點燈,還亮呢。”
又使喚蓮心將帳子撒下來,里頭更暗了,卻有一縷殘折在頂上,韞倩翻平了,睜著眼睛盼它灺盡,可它就是久久不滅。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像就在這束里無依無靠地流浪。
清清楚楚地數著,銅壺了二百八十滴,蓮心又嘆息著打簾子進來,站在帳外,“姑娘,就是您自個兒沒胃口,也要為肚子里頭那個吃一些,您捱得住,里頭那個能捱得住?”
韞倩一眼綽綽的影,到底爬起來,“那就吃些吧。”
兩個人落到榻上,蓮心只恐沒胃口,陪坐著吃,抬眉見其芳容瘦損,釵斜髻亸,昏昏無神,便不住往碗里布菜,瞧見吃了,才有了笑臉。
吃了一會兒,蓮心窺面,適才問起打算,“姑娘,如今這孩兒,是還要不要呢?倘或是要,您就好好保重自個兒的子,倘或不要,我到外頭打聽了藥方,煎了藥吃下,往后咱們清清靜靜過日子,甭管什麼姓施的姓盧的,只當全然沒這些人。”
殘穿明瓦,撒在一案的珍饌上,鮮上有好些麻麻的皮疙瘩,味佳肴在韞倩眼中倏地了冷冰冰的尸。陡地一彎腰,“哇”一聲,殘羹碎飯便悉數嘔出來,一陣接一陣,直到吐出胃,好似嘔心瀝。
蓮心忙倒了盅熱騰騰的茶給漱口,漱過了,便踩著滿地狼藉走回床上躺著。
斜總算傾頹,黑了天,從里流浪到漆黑的夜,又漫無目的地在茫茫黑暗中繼續跋涉,走斷一雙,泄盡一力,一天接一天,沒完沒了的下一天就來了。
第二天,蓮心天不亮就拽韞倩起來,洗漱后將撳到妝臺,為其挽發梳妝,描彎眉黛,抿紅丹,妝扮得高髻云鬢,桃腮臉,對鏡一瞧,仿佛昨日憔悴都被掩盡,這一天,又是新的一天。
蓮心還不足惜,又翻了件銀紅灑金遍地通袖袍出來給換上,走到外頭吩咐小廝去備馬車,又打點兩匹料子、六條巾子、一壇葡萄酒裝車。
一番折騰,歸到臥房,韞倩歪在榻上淹淡地笑,“這是往哪里去?你怎的比我還忙?”
"日懨懨的什麼樣子?瞧著一月就是年關了,年后是年后,年前是年前,奚家年前的禮還沒送呢。姑娘想不到,我替姑娘打點了,今日就給姑媽送禮去,省得悶在屋里,把人都困瘦了。"
韞倩懶怠彈,又犟不過,只得拂鬢理跟著去。趕上園中化了雪,出一片錦山秀,奈何縱有好景,哪有心看?
卻有閑人,且游且嘆,“積了這些日子的雪,總算見些晴,出來走走,人的骨頭都松快許多。”
原來是櫻九,穿著金滾牙白比甲,里頭套著灰鼠鑲滾大紅長襖,雪白的,一顰一笑回首間,冶骨。恰巧在路轉見韞倩的背影,歪著臉看一看,又轉回來。
晴乍暖,卻冷凜凜地笑一笑,“聽說不是病了?急得老爺那樣子,怎的又好了,收拾得齊齊整整的,是要往哪里去?”
丫頭跟著回一眼,笑扭過來,“我聽見晨起吩咐套車呢,裝了些禮,不是回娘家,就是往奚家送禮去。這病得也奇,好端端又吃不下飯,昨日又犯起吐癥來,日倒在床上,大夫來瞧,只說是憂思纏。”
“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又憂思纏起來。”說話走回房中,櫻九蓮步款移,落到榻上烤火,“哼,從前在家時,多打罵著,也不見什麼憂思纏,如今揣個子,益發慣起來了。”
“也不知是怎的,姑娘使我哨探著屋里的事,我想一想,細算起來,還是上回織霞鋪里的林裁來過一趟后,就病起來,或許如今懷著子,外頭的人撞克的也未可知。”
哪里來陣風,倏地吹得櫻九一個激靈,一寸寸把腰端起來,斜吊著眼睇住丫頭,“你說是上回林裁來后就病了?”
丫頭正著鉗子翻炭盆,聞言懵懵懂懂地點點下頜,“可不是嘛。”
櫻九服把腰緩緩沉下去,細眉深扣,雙目盯著下頭竄起的火舌,熊熊地,燒了心甸。
另有一簇火舌燒在熏籠,烤得人滿面紅,仿佛壞事都掐斷在年尾,明年將是全新的日子籠罩來,歡喜的,滿志的。屋里鶯鶯燕燕春春,笑聲掃盡癡云。
花綢講得興起,把擱到榻上,疊在中,“韞倩,你等著瞧,屆時你那妹子往后就有好日子過了。俗話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從前說你只顧一味頂,反招來許多沒必要的罪,可不是真的?如今要出氣,就要把這口氣出盡。”
爐篆香煙,縷縷,險些將韞倩的眼淚熏了出來,小心地、謹慎地把那一座將要傾頹的汪洋抑在眼眶,出手去抓花綢的手,“綢襖,謝謝你,這些年,我沒白你這個朋友,往后你有什麼難,只管對我說,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錢。”
眼中難藏的淚花對著榻上的閃一閃,花綢便敏銳地察覺了什麼。反握住的手,攥著,“犯不著講這個客氣,也不單是為你,還是為著我自己。”
說著,花綢抿抿,垂垂眼,“兆庵……”
“別問,”韞倩埋下臉,不敢抬起來,好似功敗垂的大軍,“此刻別問。”
這樣講,花綢就明了,沉默片刻,來椿娘,吩咐了酒菜。未幾擺上來,是一壺送來的葡萄酒、一甌干筍熏、一甌燒豬頭、一甌水晶鵝、并三樣新鮮菜蔬,當中有道糟蘿卜,酸酸甜甜,爽爽脆脆。
花綢親自篩了酒,揀了一片糟蘿卜在碗里,“打過霜,尤甚爽口,你吃一些。”
好像洶涌的眼淚被韞倩埋沒回腹中,抬起頭來笑笑,“還要與我講客氣不?我自己曉得手,你吃你的。來,咱們先吃盅酒。”
“依你。”花綢舉樽與相,又囑咐,“只可吃兩盅,你還有子呢,不好多吃。”
便罷了,二人吃起飯來,韞倩連日飲食不香,倒是這一遭多吃了兩口糟蘿卜,把胃口提起來,又要了碗稀飯吃,一并吃了些。
蓮心在圓案上與椿娘吃飯,瞧見了高興得要不得,“我說今日須得來姑媽這里一趟,可見沒錯,姑娘在家一連好些日沒胃口,到了姑媽這里,吃了這些,別說我,就是姑媽瞧見也高興不是?”
眾人笑笑,花綢又吩咐椿娘去廚房要一樣糟鵪鶉,扭頭將韞倩吃的碟子換到跟前,“蓮心說得是,就不為自己,也要為你肚子里頭那個多想一想。如今我倒要問問你,這一個如何打算呢?”
“還能如何打算呢,不得是要生下來的。”韞倩擱下碗,溫地一肚皮,“我如今就這一個指,生他下來養著,有他給我打發,也蠻好。”
花綢點點頭,菜上來,又招呼著吃一些。到下晌,廚房裝了一攢盒點心、兩甌糟蘿卜、兩甌糟鵪鶉,使蓮心椿娘提著,角門上送出去。
回屋時,恰在園中撞見奚桓歸家,也是往屋里去,穿著銀鼠鑲滾合道袍,戴著黑幅巾子。奚桓遠遠也瞧見,穿的是桃長襖,半掩著銀紅緞,頭上戴著頂灰鼠臥兔,兩顆碧璽水滴墜珥在腮畔晃來晃去,對著晴,雕玉琢的好模樣。
兩個人岔道上并做一道,花綢因問他:“你為何這時候才回來?”
“我衙門出來,恰好連朝家中設宴請吃酒。到年下,就是戲酒多,推也推不過去。我還要告訴你一聲,因常月見幾人應酬,今日連朝也是請們來應酬,我趁勢放了年禮,四位姑娘,一人派了二十兩銀子。”奚桓說畢,就將的腰環住,走進屋里,見兩席殘筵,便笑,“必定是韞倩表姐來過了?”
“你猜得準。”花綢溫笑笑,拉著在榻上挨坐著烤火,“月見們也不大容易,單給銀子,到底冷冰冰的,沒個人味。回頭我人備幾匹料子絹子送去與們,也難為們時時在我跟前取樂說笑,逗我開心。”
花綢使椿娘收拾殘席,又說正屋里久無人住,要去點炭熏香去去霉氣。與奚桓走到正屋,奚桓將兩三個熏籠都點上,花綢坐在榻上香灰,與他打聽,“年前的禮,你可給兆庵送去了?”
“還沒來得及,部里好些大人來往還沒走完,又有爹如衛大人一般關系近的同僚,爹雖不在京,我是晚輩,也要替他老人家去拜一拜的。還有皇上放的年賞擱在戶部,沒得空去領呢。”
“皇上場賞的不過是幾十兩銀子、一些胡椒品之類,倒不著急。”花綢填著香,抬眉睇他,“噯,你近日與兆庵走,瞧他臉如何?”
奚桓細想想,好笑起來,“還是照舊,聽你這意思,好像他該如何似的。怎的,你好好的打聽他做什麼?莫不是你瞧他長得十分端正,起了些什麼我不曉得的心思?”
叮當幾聲,花綢將香篆在桌沿上瞧瞧,磕出裊裊香灰,忙用袖扇一扇,“去!盡瞎說。”二人笑笑,花綢神莫測地朝他招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須臾奚桓挪坐到邊,附耳細說一陣,奚桓臉大變,一陣紅一陣白,連連咋舌,半晌無言。最后瞧著,長嘆一聲,“我的乖,這都是什麼事兒,兆庵素日十分正經的一個人,怎的也做這狗的事?”
“什麼‘狗’!”
“呸呸呸、是香竊玉!”奚桓忙環住晃一晃,哄得花綢笑了,又嘆,“那孩兒到底是不是他的?”
花綢料想韞倩必定不肯告訴施兆庵,也怕奚桓哪此酒后吐真言,便搖搖頭,“不是。”
“瞧不出來,姓盧的那老東西,還有點本事。”奚桓嗟嘆兩聲,倏地把眉頭攢起,扭回臉,手在腰上兜一兜,“說起來,你怎的不見有孩兒呢?”
裊裊清煙里,花綢噗嗤樂了,捂著笑起來,“你想什麼呢?我久不在夫家,在家住著,卻有了子,回頭我賴給誰去?實話告訴你,早前我使人在市井里尋了副涼藥方,時常吃著的。這個時候,還是不要生出別的事好,省得出風聲去,又單煜晗著了把柄,你爹還沒回京,你又生出事來,如何辦好?”
奚桓想說得有禮,便收了失落的面,摟在懷里,“這個藥,對你子有沒有什麼壞?”
“那野大夫說是藥三分毒,別的倒沒有多說什麼,不過我吃了這些日子,也沒見哪里不痛快。”
奚桓大嚇,“他自然不肯多說,說了你還買他的方不?快、咱們快不要吃了,這東西違了人倫天理,八是對子有害的,如今你還年輕,沒顯出來,往后年紀大了,瞎了瘸了、或是長久生不出孩兒來怎生好?”
“不吃鬧出人命來,又是一場風波,我方才講的道理,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的。”奚桓垂眼,聲音放低下來,“咱們不吃了,我不、那什麼進去,不就不能有孩兒了?”
兀的把花綢說紅了臉,如煙籠芍藥,雨洗桃花,偎在他懷里,“那不委屈你了?”
奚桓兩個耳朵紅彤彤的,俯下去吻,“不委屈。”
黏黏膩膩的舌里,幾個熏籠越燒越燙,將冷清清的一間屋子燒如四月春。
二十這日起來,早起奚桓往衙門里去,花綢便打點余下的年禮,使各管家小廝登門去送,至午晌奚桓歸家,吩咐家下人掃洗祠堂,燒疏送神,由奚巒領著眾人闔家祭拜,再一同午飯,忙忙碌碌,一日便混了過去。
且說這里的禮送到單家,慪得魏夫人摔碟子砸碗,好不生氣,指著丫頭便罵,“好個沒王法的東西,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頭一遭見如此不講規矩的媳婦,住在別人家中,還往自己家中送禮,這是明明白白告訴我,不做我單家的媳婦嘛。哼,做娘的春秋大夢!橫豎不歸家,我煜晗照樣吃喝,有的是人!還是單家媳婦的名頭,在外頭終歸名不正言不順,我倒要瞧瞧,是誰耽誤誰!”
丫頭戰戰兢兢哄勸一陣,魏夫人只顧坐在榻上氣,慪得心肝脾肺樣樣如火燒。
恰好單煜晗走進來,瞧見如此境況,心里有了數,難免勸兩句,“母親何必大肝火,傷的是自己的。不回來,也是單家的人,天長地久,外頭自然有話說,說得難聽了,自然也就回來了。”
“回不回來倒不干我的事,我還恨不得與不見面呢!只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哪有如此不禮教的媳婦?!還有那奚家,也是書香門第,祖上誰不是讀書知理,竟然也作出這樣欺行霸市的事!”
無法,單煜晗只得又勸兩句,適才說起正事來,“打點各家的禮,母親都送去了?”
魏夫人斂了脾氣,端正坐好,“老爺的世都送去了,只是有三件我還沒使人去送,一是如今你調任禮部,太常寺里的舊同僚,還要不要走?二是吏部那班考核政績的員,又送些什麼?三是潘家,今時不比往日,他們家要不要送,還要你拿主意。”
“該送還是要送,雖說今番調任禮部,可同朝為,同京住著,倒不要省這個開銷,母親按一般客禮,把太常寺與吏部還有禮部的同僚都送了吧。至于潘家,雖說眼下況不妙,可到底沒有批捕定案,潘懋還任著閣首輔,不要把臉面撕破了,母親就按從前的禮,添些東西,使人送去。家中可有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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