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玄月, 扶上檐牙,清照巧小窗紗,悄寂院宇。滿地耀眼的雪在紛呈的焰火下, 倏紅倏藍, 斑斕絢爛。
窗里如芳春,金熏籠偶然間噼里啪啦綻響,奚桓挨坐一邊, 一會兒瞧瞧花綢手上捧的書,一會兒瞧瞧。花綢翻了兩頁, 側過臉來,“我還當是什麼典籍呢,原來是話本。”
“話本也有寫得好的啊,”奚桓進,“你快看,越往后越彩呢。”
簌簌地, 在燭下又翻去兩頁, 奚桓眼一偏, 就是一片香腮, 著脂,似一顆晶瑩桃, 他近近盯著看了半晌, 倏地出舌尖, 往腮畔一。
花綢乍驚, 捧著書扭過臉來,“做什麼啊?”
銀燭漸明,的眼如水溢波,疑而后驚, 恍惚稍定。奚桓搖搖頭,正巧看的是《國天香》,正翻到春宵十詠,奚桓瞥一眼,啟口背誦,“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黛油。一倒一顛眠不得,聲唱破五更秋。”
忽地念得花綢面大紅,回眸一瞧書頁,果然是他念的那一首,半半怒,把書扔到榻下,“你看的什麼不正經的書,還哄我看!”
奚桓忙撿起來,“噯噯噯,這是正經說天道的書,不過一兩句雜話而已,你往下再看來。”
花綢將信將疑,猶豫著接過,翻看又是一首:對壘牙床起戰戈,兩合一暗推磨。采花戲蝶吮/花髓,狂蜂窠。汗中干又溫,云鬟枕上起猶作。此緣此樂真無比,獨步風流第一科。
當下復唬得花綢連把書丟下去,“什麼誨霪雜書,你不是講就一兩句雜話嗎?這一兩句雜話?!我真格要打你了!”
“是就一兩句啊,就那一兩句,我都背下來了,我讀給你聽。”奚桓一頭躲的掌,打不著,生了氣,垂了下。他又自后歪著臉嘻嘻來看,“花吐曾將花/蕊破,柳垂復把柳枝搖,金戧鏖戰三千陣,銀燭臨七/八。不礙兩骨……”
“我不聽我不聽,你閉上!”花綢把腰一別,不敢看他,一張臉紅艷滴,只顧把兩耳捂著。
不想那聲音捂也捂不住,就在耳邊嗡嗡回響,“里泉生方寸地,花間碟一團春。分明汝我難分辨,天賜人間吻合人。前面幾首不過平平,我還是覺得一首俗雖俗,卻是大俗即本心。我念你聽。”
“我不聽,再念撕你的!”
“哎呀,你聽得見呀?”奚桓把腦袋歪在眼前,暗灰的瞳爍爍發,像燃著兩團火,笑得可惡又可恨,“我念了啊,吭吭、暗芳驅迫興難,口春淺復深。綠樹帶風翻翠浪,紅花冒雨芳心。幾番枕上聯雙玉,寸刻闈中當萬金。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生霪。”
花綢惱極極,橫波一轉,嗔得無力,“你真是不要臉,哄我讀這些霪詞艷文,還說是論天道的書。”
炕桌上的銀釭晃一晃,奚桓握著的腰,將轉過來,“噯噯噯,男之道,即是之道,難道不算天道麼?”
想了一想,花綢實在找不到話駁他,只好將里的膝蓋敲一敲,“等你父親回來,告訴他打你!”
奚桓便將書里那瑞蘭作的一支《一剪梅》刪刪減減,蹙破濃眉,裝模作樣,“你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愁殺哥哥,悶殺哥哥,去了哥哥,棄了哥哥?”說著就將兩個單薄的肩握著晃一晃,“來,聲‘好哥哥’我聽。”
他兩個滾燙的眼一盯,花綢臉上如火燒天,“你你你、你不敬尊長!你要不要臉?”
“我不要臉了,只求你聲‘好哥哥’來聽。”奚桓果然是不要臉了,拱在頸窩里,親了又親,“快喊啊。”
抵死不喊,非但不喊,還把咬了,生死不泄一點聲音。奚桓親了半天,倏地抬起惡狠狠的眼,在臉上從額掃到下,最后盯著咬得益發紅馥馥的,“你跟我犯犟是吧?”
言訖,花綢還是眼泛漣漪,是一點點淚花,盈盈地,像一點春心,于啟齒。奚桓只覺氣從腳心倒涌,團團卷卷,要把他由下而上地焚燒,烈火中,他一點點堅壯。
他卻把強悍的舌撬開的牙關,將抵在窗戶下的墻里,手從的腰往上爬,攀到高出,不大溫地磨一陣。花綢有一吃痛,凹著鎖骨著墻躲。可避無可避,已被他寬闊的軀、澎湃的慾包裹,他焦灼的呼吸在的四面八方,無可逃。
乾坤倒轉間,迷迷糊糊倒下了,奚桓細細的吻像麻麻的鼓槌,溫地敲在每一寸皮上。窗外的焰火竹歇了,安靜的,只聽得見他魯的吐息,與自己彎彎的哼鳴,好像忽高忽低的弦,一霎繃,一霎松弛,他則是彈奏的樂師。
其實的皮算不上什麼珍饈,有些玫瑰的甜,但此刻,對奚桓來說,就是一場饕鬄盛宴,他品嘗,從到腰,恨不得化狼,把嚼碎。
再往下,花綢忙用弱弱的手抵住他的腦袋,“你做什麼?”
奚桓抬起頭來,著角笑一笑,“那書上說‘采花戲蝶吮/花髓,狂蜂窠。’我也做一做這狂蜂。”
半盞青燈里,花綢每一寸皮、每一寸心肺都燒得似溫泉里的水。太恥了,抬著胳膊擋住半張臉,手在腰臍上空空地撈著什麼,好像要抓住他的腦袋,將他扯上來,可其實,又有些期待。
直到他埋首下去,像匹野狼,俯在河岸,舌卷著涓涓的細河,是一點甘甜,一點腥膻,他要把它喝干。
花綢此刻覺得,上存儲著漫天的雨水,不由己地淅瀝瀝下個不停,好像了,需要什麼堵截。從鼻腔里呼救,奚桓聽見了,便直起腰來解救,可兵臨陣前,他又按兵不了,可惡地,高高在上地笑,“一聲‘好哥哥’來聽,我解救你。”
花綢惱死了,更惱自己,怎麼就屈服在他強悍的脅迫下,怯怯地喊了一聲,“好哥哥。”
音甫落,就忿得恨不得找個坑將自己埋起來,可躺在榻上,無地可埋。奚桓卻就地埋在濡的土里,像一位馳騁沙場的將軍,英勇不屈地,殺下來一抹月痕。
至初一,是椿娘咣咣在外砸門將二人喊醒:
“還睡呢?!這都什麼時辰了,二老爺二太太等著你們往祠堂拜祖呢!”
花綢一個激靈醒來,忙將打呼嚕的奚桓搖醒,“快、快、快起來,一會兒二嫂嫂找過來了!”
兩個人匆匆忙忙起來套裳,開了門,椿娘咋舌搖首地端水進來,“我的老天,你兩個哪怕肯消停一日,我也不至于時時替你們提心吊膽。這日子,桓哥兒就不該睡在這里,還該自己屋里睡去,方才采薇問到這里來,我說桓哥兒昨夜是過來了一趟,又出去了。嘔得采薇跺腳罵著出去。”
奚桓匆匆抹了把臉,好笑起來,“罵我什麼了?”
一片晴撒在椿娘學得惟妙惟肖的臉上,“說:‘這府里有一個日不著家的爛嫖貨就夠了,幾曾想又出一個,兒子不像爹,倒像二叔,哪里來的天理講!哪日死活拼了我這臉面,到那碧喬胡同鬧一場,看還敢大節下的引著爺們兒不歸家!’”
芙蓉鏡映下花綢半張笑不住的臉,“采薇一句話,把咱們倆都罵里頭去了。”
奚桓幾步走上來,當著椿娘就彎下腰親一口,“不知,也是你自己的說的‘就要有的自覺’,可不許生氣。”
花綢回眸一眼椿娘,彼此都鬧了個大紅臉,忙把奚桓捶一下,“去!大早起就沒正行。你先去,我隨后去,前后腳錯開,免得二嫂嫂他們察覺。”
頃刻外頭炮仗噼里啪啦震天響,各家開始祭拜宗祠,燒紙送歲。奚府里吃過早飯,便在正廳上張羅開來,因請了喬家戲酒,喬淳帶著夫人兒婿外孫,一道轟轟烈烈坐了轎來,鬧了一天。
下晌收到各家的拜匣,里頭就有單煜晗的,又有十把描金扇、幾匹料子、幾條巾子,不過禮數。奚桓收了笑笑,使北果套了車去告訴衛嘉一聲。
至初二,便是各路親朋來拜,外治席,兩戲酒不必說。這日單煜晗是午晌到的,與男丁見過,便一齊引正廳上吃酒看戲。衛嘉則帶著紗霧后腳也到,花綢親去迎了紗霧,引烏寶齋耍樂。
正巧花綢也請了韞倩過來,聽見小廝來報,花綢忙歡天喜地迎到角門上,見穿著猩紅的,白綾襖,眼十分鮮亮,只是瞧著臉仍舊不好,與花綢大老遠地笑笑,“你實在不必出來接我,門路的,我還怕找不著烏寶齋在哪里不?”
花綢忙去挽,拉著進角門,“今日都是些要好的親友來,前頭都接了,連紗霧我都來接了,哪有不接你的道理?我上回勸你的話,可見你沒放在心上,如何臉上涂著胭脂,還瞧著不大好?”
韞倩打起十二分神直了腰,“我聽的呀,只是年節到初一,我家也十分忙,有些疲累。今日我借著拜年,好容易躲出來,否則還要在家應酬盧家那些上年紀的親戚。說實話,與他們實在無話可講,大多是些上年紀老人家,年輕的呢,你是長輩,又不大好與你說笑。”
“既然疲乏,借病在家歇著是正經,也不用應酬他們,也不必往我這里來,如何又來了?”
“來瞧好戲啊。”韞倩挑挑眉,實實在在有了些神采。
花綢嗔一眼,“你既疲累,回頭我告訴你就是。”
“你告訴的哪有我親眼看的彩呀?”韞倩起腰,肚子藏在襖里,還是平平的,“我這輩子,若論第一樁痛快事,就是那年在你家里,瞧見范紗霧吃了虧;要論第二件快活事,大約還是今朝出在你家里,兆庵也不過排在第三。”
兩說說笑笑,走到烏寶齋里來,從邊上小門進去,見廳正有三個小戲唱昆腔,胡笳鑼鼓水磨音調好不聽,面前擋著兩扇六開的折屏,折屏后頭豪設五席,坐上皆是眷夫人,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珠爍爍,挨埃三五群坐在一說話。
獨紗霧坐在角落里,不大有人與說話。原是因衛嘉雖有功名,卻尚未派,家中縱是在順天府當差,可今日席上,又都是不下五品的眷,不大結,更加說話沒頭腦,常常得罪人不自知,故此勢力們不費心應酬。
韞倩一瞧這境況,便將往日霾掃去大半,油然而生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捉在那席上坐下。
紗霧乜眼一瞧,還為上回不借肯借銀子的事十分計較,說話怪氣,“姐姐有了子,該在家歇著嘛,如何又東奔西跑的?仔細累著了孩兒,姐夫不知怎麼心疼呢,他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好容易有這個孩兒,你該多加保重才是。”
“有勞你掛心,節后各拜年,免不得要跑跑。”韞倩笑臉相應。
越笑,紗霧越覺氣惱,喧笑聲里悶不做聲地提起箸兒吃了兩口,又擱下。
不時花綢應酬過來,瞧見紗霧冷著臉,心里了然,忙安,“紗霧不大往我家來,既來了,該高高興興聽戲才是,怎的又生氣了?想必是與姐姐拌了兩句?快別氣了,什麼了不得,我前日得了支金頭的釵,我慣常不戴凰花樣的,等會兒散了席,你往我屋里去,我拿給你。”
紗霧這回來,原想著奉承兩句,在奚桓面前在說說話,不得又借筆銀子。眼下見熱絡,臉上也有了幾分笑臉,斜乜一眼韞倩,甜滋滋地謝了謝,“還是姑媽疼我。”
聞言,韞倩諷兩句,“姑媽疼你,也不見你多敬姑媽啊,自小就胡攪蠻纏的,惹得姑媽了多氣。”
“要你來撥弄舌?”
花綢在椅上朝韞倩遞個眼,韞倩便忍下不回了,只用一雙瞧西洋鏡似的眼將紗霧團團盯著。
這里戲唱了兩出,正廳上亦唱了三場,各家小廝下人將兩面長廊唯堵著,中間一個大大的場院,現搭的戲臺,正對著廳上。眾爺們兒談談講講,席上杯換盞,好不熱鬧。其間衛嘉也提斝去與單煜晗對飲了一杯,不過寒暄兩句,別的倒沒多講。
酉時初刻,殘席換新席,臺上戲歇,單煜晗與人君子之,覺得無趣,辭了奚巒,正要歸家,誰知與小廝走到園中沒幾步,卻被奚桓在后頭住,“單大人請略站站,稍候再走。”
太將落,斜立在單煜晗后,他背的臉笑一笑,看不出喜樂,“世侄有什麼話,請直言。”
奚桓知他心機與城府,也不喬張致,仍以半冷半熱的態度待他,“不過是老生常談了,不知單大人思慮好沒有,什麼時候寫下休書?”
“哼,”單煜晗扭頭揮退畢安,回過臉來,眼睛眺蒼樹茫茫,“姑媽的婚姻,一個侄子急得如此,是何道理?你們打量我是瞎子?可我單煜晗不是那糊涂不知事的人,你們奚家,原來都是那罔顧倫理綱常之人。”
“原來大人知道了,”奚桓未見慌,反而笑笑,“既然大人業已盡知,何必霸著綢襖不放?你倘或肯寫下休書,那些嫁妝,我們不要了,都補償給大人,還能另二千兩銀子。”
幾梅花院墻,殷紅的,仿佛一點囂張氣焰,點得單煜晗氣惱,忽地把笑意斂了,“你以為銀子能買不平事?我單家雖落了,也不缺你這點錢花。世侄,奉勸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你二叔在順天府當差,我還有別的路可走,我可以閣彈劾、都察院舉核、通政司上疏,我單煜晗的人,遲早得回我單家的門。告辭。”
言訖轉背走出兩步,奚桓冷眼盯著他的背影,又喊:“請大人再站站,我正經事還沒說呢。”
“什麼事?”
“姑媽請大人到屋里說話。”
單煜晗心疑有詐,吭吭笑兩聲,“連家也不肯回,與我還有什麼話說?”
奚桓亦笑,兩眼似銀晃晃的箭,同腳步,一齊朝他去,“這我就不大知道了,只說要跟你說休書的事。我說:‘單大人必定不肯答應,用不著白費功夫,倘或他進屋不規矩,鬧出來,你們是夫妻,與他沒什麼損失,反倒你白白了他的欺負。’誰知姑媽倒笑說:‘我怕他什麼?我有我的話說,你他來就是。’大人也知道,是個犟脾氣,我只好來傳話了,大人不去正好,我去告訴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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