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班拜把棗紅小馬拴好, 長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一大早他就被媽媽從睡夢中拍醒，陀螺似的收拾一番，塞了點馕餅和熏在口袋里, 然后毫不留地趕出氈房。

　爺爺帶著阿布史已經在外面等了十幾分鐘, 等卡班拜上馬坐穩，爸爸把繩索、圍網和食都準備好, 也上了自己的大黑馬。

　當一行人終于出發時，阿布史從白馬上扭過頭來，臉上掛著一個悉的傲慢的微笑。

　他看看天, 又看看瘦弱的棗紅小馬，忍不住抱怨道：“一會兒你可別給我拖后。”

　卡班拜咬了一口馕餅, 沒說話。

　阿布史比他大兩歲，是家里的長子。小時候爸爸依著“還子”的古老/習俗把阿布史送給爺爺養, 因此這位哥哥的輩分就自改變, 從兄弟變了男長輩。

　在爺爺的影響下，阿布史每天里說的不是馴鷹時該用的技巧就是放鷹的時機, 一直掰著手指頭算自己的年齡, 算什麼時候能去抓第一只屬于自己的鷹。

　族中長老在他十二歲那年才給了準話, 說探索隊發現附近山上多了幾個巢，疑似是有金雕要在那里繁/。他們接連去了好幾天，總算確定了用來產卵的那個巢，又等了一陣子, 第一枚卵孵化了。

　阿布史很興。

　他和每一個同齡人分著自己即將有鷹的好消息，并且打心底里覺得在擁有小鷹之后就算是一個強大的獵人, 能夠順利加大孩子俱樂部。

　卡班拜是他首選的炫耀對象。

　“等我了金雕獵人, 你就只能跟在背后給我牽狗。”阿布史總是說, “阿爸說我是最好的學徒, 到時候我肯定能在大賽上當頭名，你這樣的連比賽資格都沒有。”

　話說得很難聽。

　但卡班拜偏偏沒法反駁。

　他小時候收到過遠方親戚從城里帶來的禮，那是一本講宇宙的圖畫書，據說是小孩子最喜歡的啟蒙讀。隨禮附上的還有清秀漂亮的手寫字，告訴他“最重要的事就是讀書”。

　從那時起，他的愿就變了去讀書。

　去讀書，去最繁華的城市，然后去親眼看看那些被畫在圖畫本上的星系。聽說世界上有直徑超過200米的巨大遠鏡，如果這輩子有機會能去看一眼，到老都值得了。

　日復一日地跟個攪合在一起，過幾年放了一只，然后再去捉一只，重復之前的作，這有什麼意思呢？

　即使部落里人人都能驅使獵鷹和獵犬捕獵，即使爺爺是遠近聞名的馴鷹大師，即使每個朋友都在討論獵鷹，甚至社的方式都是架鷹出行，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戲碼。

　可這種念頭在部落里無疑是離經叛道的。

　爺爺在察覺到他喂金雕時的漫不經心后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還把爸爸也到一起。頂著阿布史嘲笑的目，爸爸臉黑如炭，卡班拜臉頰火辣，恨不得找個地鉆進去。

　那天他挨的打，時至今日還記得。

　溫順的棗紅小馬在跑時把屁/顛得有點疼，恍惚間竟然好像時倒流，里的馕餅都不香了。

　等到了鷹巢附近，一家人把馬拴好，徒步走到山上準備繩降時，他還保持著絕對安靜，什麼話都不敢說。

　阿布史和他一起從兩側下到峭壁的凹陷，卡班拜在的這個地方剛好可以站人，風呼呼地吹，如果不是繩子拴在腰上，隨時隨地都有掉下去的風險。

　他勉強鎮定下來，朝側面探頭去看。

　巢里有兩只金雕鳥，其中一只看著很健壯，就是絨不那麼滿，好像被什麼東西撕扯過一樣；另一只瘦骨嶙峋，半闔著眼睛趴在樹枝上，輕微地抖著，似乎馬上就要斷氣了。

　“怎麼樣？”爺爺在上面問。

　“小的不了，大的還行。”阿布史說著，手進去左右撥了撥。

　夢想著為最好的金雕獵人，一只看著神抖擻，一只看著半死不活，他要選哪只鳥當伙伴都不用細想。

　阿布史手把對人類來說還太過脆弱的小金雕抓了出去，舉在空中看了好半晌，滿意地咧一笑，這才用準備好的碎布條裹住鳥的眼睛和耳朵，搖繩示意把他拉上去。

　到了這一步，任務已經完了。

　卡班拜只是作為學徒前來悉捕鷹流程，其實并不需要他做什麼，但在他搖繩上去之前，爺爺在頂上喊道：“把另一只也帶上來！”

　另一只？

　卡班拜停住腳步，朝鳥巢里又看了一眼。

　那只小的......太虛弱了，怎麼看都是快要活不下去的樣子，哪怕抓回去了可能也養不活，干嘛不讓它在高空的風里死得更痛快些呢？

　如果運氣好沒有死亡的話，只要等到親鳥回歸，有足夠的東西吃，沒有競爭者，它說不定可以好好地活下來，為一只自由自在的大鳥。

　為什麼要把它帶走呢？

　在他頭頂上，阿布史也在抗議，但他抗議的容不是鳥有多難，而是這只鳥“太弱小了”，他不需要這種鳥來“以防萬一”，“風都能把它吹死”。

　兩個孩子說出口和沒說出口的質疑在爺爺的瞪視中消失了，他們都不敢違抗家里的絕對權威，連爸爸都裝作無事發生。

　金雕獵人對外總是說他們只會帶走一只比較弱小的本來就會被自然淘汰的鳥，但在實際作中，所謂的規矩并沒有得到很好的遵守，同一捕鷹隊的人，尤其是家庭為單位的隊伍，也不會指出這個問題。

　一段時間的猶豫后，卡班拜小心翼翼地把這只鳥從巢里抱了出來。

　在他手時，已經很虛弱的小鳥用盡全力在往后面挪，似乎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困境。

　或許是因為張，或許是因為恐懼，它的心跳在他掌心里劇烈地抨著，和他自己因為愧而搏的心跳聲融為一。

　卡班拜覺到一責任油然而生。

　他尚且不知道這種緒會把命運指引向什麼方向，也不知道該如何理它，只能用服下擺裹住鳥的腦袋，表嚴肅地搖了搖繩索。

　爸爸把繩索往上拉時，爺爺一直在催促讓他作快一些，到外面去捕獵的大鳥很快就要回來了，要是被大鳥看到有人在掏鳥窩，接下來好幾年都逃不掉它們的復仇。

　卡班拜只想說——那為什麼要來掏小鳥呢？

　這種沒有意義的事，究竟還要做多次，又有多只小鳥會在這個過程中死去，有多親鳥會失去辛苦保護了很多的子？

　但他什麼都沒法說。

　當著爺爺和爸爸的面，他清清嗓子，說出的話只能是：“這只小的可以給我嗎？”

　話音剛落，其他三人的臉就變了。

　爺爺的表好像是看到浪子回頭，爸爸的表好像是看到鐵樹開花，阿布史的表先是震驚，再是憤怒，最后不知道想通了什麼，變一種帶著輕蔑的了然：

　“這只和你還配。”

　卡班拜對他怒目而視。

　在兩個小孩打起來傷到鳥之前，爺爺一手一個阻止了他們，然后低頭觀察孩子們的表。似乎是在卡班拜臉上看到了決心，他點點頭，輕描淡寫地決定了歸屬。

　很顯然，老人家覺得他是“開竅”了。

　下山路上，爸爸從后面搭著卡班拜的肩膀，大手微微用力，得他肩胛骨有點疼痛。他回頭看了眼，只見爸爸扭了一下，猶豫片刻，還是拉了一條直線。

　卡班拜松了一口氣，但又有點失。

　從小到大，他最敬佩的人就是父親，也曾不知多次夢到過父親拍著他的腦袋，告訴他不用在意所謂的傳統、應該去實現愿的畫面。

　可那些到底只是夢境。

　現實生活是陡峭的崖壁，是呼嘯的山風，是手中脆弱的鳥，和前方等待著的無數個馴鷹的日日夜夜。

　他緒低落，下山后直奔棗紅小馬，在其他家庭員之前就把一切收拾停當。

　幾分鐘后，爺爺才帶著阿布史和他們會和。

　兩只捕獵用的蒙古細狗看到主人回來，不停地搖著尾，爺爺朝細狗上一點，阿布史就心領神會，在鳥上了一把，將幾片絨放到狗鼻子邊上。

　它們于是湊上前來嗅聞，很是驕矜。

　其中一只打了個噴嚏，另一只則歪著腦袋，視線鎖定了絨的出，知道這只金雕不出意外將是下一的狩獵伙伴。

　爺爺微微沉，眼神在兩條狗中間來回了幾趟，旋即拉過打噴嚏的那只，指導卡班拜也有樣學樣，可當他把帶著氣味的手下去時，細犬卻避開了。

　爸爸咕噥了一句，聽上去大意是“狗能嗅到不好的味道”，然后他從裝食的桶里取出一些細碎沫，給卡班拜，讓他給一點一點喂給眼看快死的鳥。

　一行四人啟程折返。

　馬群跑到快看不見山的時候，卡班拜回頭看了一眼，遠遠地仿佛看到有兩個黑點在朝峭壁的方向飛去，但他一眨眼，就又什麼都沒有了。

　鳥在他懷里著急地吃著塊，比起剛抓到時嗉囊空空肚子癟癟的模樣，現在好歹著有點東西，不像個干的鳥條。

　可接下來怎麼辦呢。

　卡班拜絕地想。

　他不想馴鷹，所以從來沒在爺爺上課時認真學習過，平時也很去喂前后兩只被爺爺馴養的大鳥，更別說照顧鳥。

　他掃過板著臉的爺爺，不知在想什麼的爸爸，喜形于的哥哥，覺得自己手里抱著的東西比氈房里的鐵皮爐還要重。

　這是一條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