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站在水塘邊, 多有些出神。

　大約在半小時之前，斑鬣狗遇到危險時發出的求援聲響徹草原, 也傳到了正在東部邊界徘徊的年輕王耳中, 而它立刻知道自己苦苦等待許久的機會已經到來了。

　求援意味著南部氏族會被分兩個部分。

　因為聲音來自季節獵場，極大可能是北部氏族再次侵，為了解救被困者, 也為了保衛領地, 南部氏族無論如何都得派出一部分英戰力；

　但是這個時節又還不到獵群大舉回遷的時候，按照常理推斷，越過領地邊界線的一定不是北部氏族大群, 而是狩獵隊, 或者規模不大的試探小隊, 所以王不會把全部員都帶離巢區。

　希波把自己的氏族經營得很不錯，這些年養大了不亞年，也接納了一些流浪個，但即使如此，氏族在個數量上仍然只有南部的一半。

　這個戰斗力總數不足以支撐它去摻和大團對沖, 但要是南部大團因為某些原因被拆了兩半，并且它帶著主戰力可以制其中一半, 然后獲得一張和現任王正面較量的門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夜, 希波就等到了這樣一個機會。

　今夜, 似乎連草原上的天氣都在幫它的忙。

　從傍晚開始就約約飄著一點小雨, 但在云朵沒有籠罩的地方，星空顯得尤為明亮。借著一西北風帶來的便利, 希波氏族非常順利地進了南部氏族腹地，距離核心區域只有一步之遙。

　這時風向有所轉變，然而小雨把土地打出了一些泥腥味, 水塘里又翻著一些沉底的臭味，要不是正正撞上了一只長期崽，估計對手都得等到它們突空地才會發現異樣。

　說實話，希波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到這只崽，故地重游使它心里五味雜陳。

　自從決心自立門戶之后，希波以為自己能把過去種種都拋在腦后，一心去創造將未來的輝煌。可是這些念頭在它看到面前悉的水塘、遠禿禿的空地和那棵孤零零的金合歡樹時，就瞬間碎了一千片、一萬片。

　離它不到三米遠的地方有一道小土。

　希波記得自己以前很喜歡趴臥在底，借助隆起的邊沿遮擋形，豎著耳朵傾聽往來者的腳步聲，然后閃電出擊，將毫無防備接近這里的氏族員撞翻在地。

　大部分時候，經過這里的都是些亞年，或者喜歡往外圍跑的雄和低位雌，沒有一個敢在巢區附近對王儲齜牙咧，于是它這一招屢試不爽，玩得多了還以為自己是什麼世界之王。

　某次它照舊蹲下，想故技重施，嚇一嚇路經這里的倒霉蛋，那天跟著來湊熱鬧的同伴趕在它之前就撲了出去，旋即陷了詭異的沉默。希波看到的是泥土，嗅到的是泥土，全然不覺上面發生了什麼事，便按原計劃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高躍。

　這一跳，就直地跳到了母親上。

　仗著自己寵，希波還想繼續玩，結果被面無表的鬣狗王懲罰地咬了一口耳朵，接著又換口咬住后頸。這個年紀早就不是咬住命運的后頸皮能抓起來的了，當王開始折返時，簡直是拖著它在地上，讓小王儲丟臉得哇哇大。

　時匆匆流逝，母親早已遠行，玩伴也已不在，公主希波變了希波王，可這道天天被雨打風吹日曬的小土卻不知怎的還和過去一般模樣。

　希波看著它，看到的都是回憶的閃回。

　彼時它是天之驕子，是所有斑鬣狗視線的焦點，總是帶著自己的王室小團，大笑著躍過口的護崽母，在空地上嬉戲，在水塘邊奔跑，那樣的年輕氣盛，那樣的放不羈。

　現在——現在它依舊“年輕”。

　七歲對斑鬣狗來說并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年紀，可仔細想想，卻已經快和黑鬃斑鬣狗篡位時一樣大了，有了自己的子輩，甚至今年還添了孫輩，有時看著那些崽在巢區里玩耍，它總會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蒼老和疲憊。

　流浪生活到底給希波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也給當初它帶走的追隨者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對這些斑鬣狗來說，西南巢區是一個充滿了快樂記憶和悲傷回憶的地方，一個失落了的境。

　狐死尚且首丘，代馬尚且依風，獅子在年邁時也總會奔向自己降生的地方，寧愿死在通往故土的旅途上，斑鬣狗當然也會在巔峰期即將過去時想起家鄉的風景。

　但和那些追隨者不同的是，希波既不準備用一生時間來緬懷過去，也不認為自己帶領的氏族在南部氏族面前全無機會，事實上，它也功地殺傷殺死了許多敵對者。

　母親曾經告訴過它——脈、聯盟、牙刀和利爪是強大的武，但在這些東西之外，還需要有對時機的把握、對局勢的正確分析，需要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堅定到能夠面對任何風雨的沖擊。

　在非洲大草原上，永遠都有王朝。

　但在非洲大草原上，沒有永遠的王朝。

　三歲時，它用最慘烈的方式明白了這個道理，此后數年，它也不斷深化著對這個道理的理解，而今天，是時候付出全部，去奪回曾經屬于那頂寶冠，去奪回那屬于自己的榮耀了！

　希波強思緒，回過神來，一眼就看到了隊伍前端那只被重重包圍了的南部氏族長期崽，也看到了在被喝止前咬它咬得最兇的那名“同伴”。

　這名“同伴”是后來加氏族的流浪者，因為格不合，希波一向不太待見對方，之所以接納它是因為相信它在關鍵時刻能夠派上用場。

　此時此刻，在場所有斑鬣狗中除了希波自己，最心緒復雜、最坐立不安，但也最有可能和它共的，大概也就只有眼前這只壯年雌了。

　它的名字......做卷尾。

　如果說希波曾經輝煌過，是因為意外才和王座失之臂，那麼卷尾就是自始至終沒有接近過王座，哪怕在它名正言順做繼承人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占了一個名頭，沒有幾個氏族員會認為它有這個機會去最終登上至高的寶座。

　在那次鮮飛濺的發泄之后，卷尾逃離了巢區。

　起初它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王朝帶來什麼樣的嚴重影響——或者說它知道，大概能猜到，但是已經自顧不暇，也太過混，甚至還約約抱著點對母親的報復心理，沒有能力去考慮這些可能會發生的影響。

　有五個月時間，卷尾在貧瘠的西部領地游。

　過去在巢區再怎麼欺負，至能撿點吃，現在自己獨自在外，才發現生存是件那麼艱難的事。無憂無慮被養大的卷尾害怕爭斗，在型遠遠制了對方的況下都不敢去和獵豹搶食，稍微被撓一爪子就踉蹌著后退。

　連獵豹都打不過，又怎麼可能去挑戰其他更強大的掠食者呢？

　卷尾由此過上了一頓飽一頓的生活，運氣好時能到心還不錯的“廚子”，愿意和它分食；運氣稍微差些時，能到易于捕捉的獵；但運氣這種東西不是說有就有的，大部分時候，它都于一種得前后背的狀態當中。

　在得快要死去的時候，它趴在河邊，吃著一河馬尸上爛到連禿鷲都不會再去撕的腐，那些基本上快爛了湯，吃進里就像旱季被曬干的水塘底下的污泥，臭不可聞，酸難當，可是它沒有辦法，只能一點一點地往下吞咽。

　也是在這一天，卷尾終于陷了絕。

　一直以來，它最大的愿就是活著：被冒犯時忍氣吞聲寧愿折損王儲地位的尊嚴也要茍且生；在領地戰爭中做一個逃兵也要茍且生；在淪為懲罰對象、被不斷針對時，寧愿和雄站在水里搶食也要茍且生......現在眼看著要走上絕境，怎麼能讓它不絕呢？

　然而，即使到了這份上，它仍然沒有意識到怯懦的格是自己生存的最大阻礙，反而在后悔，后悔當初不應該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尊嚴”，頂著盟臣殺死了妹，否則現在也不會在外面流浪。

　顛沛流離的生活并沒有使卷尾變得更加勇敢。

　在勉強支持了近半年之后，卷尾回到南部氏族領地，抱著一線希，希那個曾經蔑視著它的族群能夠再次將它納羽翼之下。可是在到第一個面孔時，它得到了黑鬃王退位的消息。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希波在一次探查中遇到了正在跟胡狼搶碎的卷尾，并把它帶回了自己的氏族，雖然難免有些基于政治上的考量，卻也到底算是給它提供了一個屋頂，一雙碗筷，一個可以安眠的地方。

　反正在哪里都是到輕視，這一次，卷尾借助過往的“經驗”，把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下來，只是有時候，很的時候，它還是會想起自己的崽時期，想起開始進行狩獵訓練和戰斗訓練之前的那段好時——在那些時日里，母親總是溫地梳理著它的皮，而同盟們也都對它寄以厚，哪怕最微小的進步都會得到最大聲的喝彩。

　希波和卷尾就像一枚幣的兩個面。

　那些把希波高高捧起的東西，將卷尾摔得碎。

　但今時今刻，此時此刻，再談論它們之間的差別已然沒有意義，這枚幣總歸被一整個丟了下去，擲地有聲，無論是更加“輝煌”的一面，還是更加“扭曲”的一面，都在等待著，等待著同一個存在的到來。

　遠遠地，傳來了雌斑鬣狗狂怒的聲。

　伴隨著那些一浪比一浪高的嘯，響起的是隆隆的腳步聲。草地輕微地震，希波帶著氏族員躍過土，站在視野更開闊的區域，不過片刻功夫，就看到了奔襲而來的南部氏族小分隊，以及又不敢跟近、又不敢跑遠的墜在隊伍最后的亞年們。

　在星空的照映下，那些斑鬣狗的眼睛里都閃爍著可怖的亮。

　希波快速轉視線，認出了幾只曾經有過集的壯年期雌，但對它而言，這些雌都不足為慮，真正值得重視的是分散在隊伍最前端的上了年紀的雌。

　壞孩邊圍繞著最多氏族員，但它跑時姿態相當遲滯，似乎有什麼尚未痊愈的舊傷，希波暫時略過了它；三角斑鬣狗站在左側，狀態有點疲憊，希波暫時也略過了它；它的視線一路向右，直到停在了一只尾高高翹起的雌上。

　明明已經不再于巔峰時期，明明后都因為長期缺活而顯得有些瘦骨嶙峋，但這位曾經的王看起來還是那麼高大，那麼威嚴，那麼不可戰勝，但是希波永遠不會放棄向它發起挑戰，這一次，下一次，一次又一次。

　它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大地，然后奔跑起來。

　這個瞬間，希波跑得像風一樣快，比風還要快，仿佛是母親和兒在背后推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