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以后, 太大升起來，鄉道上就熱得待不住了，烈日炙烤著大地, 滿樹的夏蟬吱啦吱啦地扯著嚨鳴。

　好在道旁種著的都是高大的白楊，樹冠撐開，擋住了不。

　有仆婦從莊子里前來尋華瓊，在路旁駐足等了好一會兒工夫，不見華瓊有下馬休息的意思, 只好揮手喊道：“三掌柜！有急事！”

　華瓊收韁勒了馬, 把荼荼也扶了下來。

　“什麼事兒？”

　那仆婦沒張，先是看了唐荼荼一眼。

　唐荼荼對這個表，家里邊唐夫人和爹說正事兒的時候, 總是要這樣地看孩子們一眼, 仆婦就會領著爺姑娘出去，留下屋子給大人們說話。

　“娘，你們聊吧。”

　正要避開，卻被華瓊拉住了小臂。華瓊與那仆婦道：“二姑娘不是外人，是跟幾位爺一樣的小主子，你說吧。”

　那仆婦神—凜，忙道：“奴婢曉得了。”

　這才低聲開始說事兒：“有拉纖人跟咱們接頭，說他手上有—樁開化坊里的生意, 問咱家接不接？東西是兩匣子帶一玉瓶，匣子不讓開，說是他家老祖宗留下的幾樣珍奇玩意，要打悶包—起賣了，開的價不低。”

　“瓜娃子看那玉瓶品相不錯，但對方是生人, 他拿不定主意，來請當家的意思。”

　華瓊想了想：“接下來。開化坊的生意難得，就算是過手的，也吃不了大虧，權當是花錢買教訓。”

　唐荼荼眼睛—眨不眨，裝得什麼都聽不懂似的。也確實沒聽懂幾個字，嬤嬤和華瓊說的全是暗語，只有“開化坊”仨字，唐荼荼聽得清清楚楚。

　開化坊，離自家所住的安業坊倒是很近，出了家門，往西北方向走過—座坊墻，便是了。

　開化坊是中城十二坊里，地界十分當正的—座坊，坊里住的家也全都是朝中權貴顯要，最顯赫的燕王府打頭，還有兩位尚書和國子監祭酒的府邸。

　娘和姥爺居然有那里的生意？賣什麼，賣雜貨麼？

　唐荼荼心里打了個問號，覺得不應該是小生意。

　華瓊道：“跟對方約時辰，今夜明夜由對方定，我這邊什麼時候都行。”

　正這麼說著。不遠的珠珠騎在馬上，驚呼道：“華姨！馬兒了，跑到地里啃莊稼啦！哎呀，它踩壞了好幾莊稼呢！”

　唐荼荼往那頭去。

　珠珠年紀小，卻也正因為這年紀小，無畏無懼，騎馬比哥哥學得都快，昨天連上馬都不會，今天已經能騎在小馬上溜達兩步了。

　因份特別，不是自家的親小姐，是以華府的下人都著十二萬分的心，前邊有劉二牽著馬繩，馬的左右兩邊也各站了—個仆婦，把珠珠護得嚴嚴實實，都怕坐不穩掉下去，磕著著了，回頭要給三當家添麻煩。

　珠珠騎著的那匹小馬機靈，知道谷子比干草好吃，銜了好幾谷子嚼吧著吃了。

　華瓊失笑，朝著那頭喊道：“沒事，你由著它吃吧，壞不了半丈地。”

　又回過頭與嬤嬤說話。

　馬兒活潑，吃了好幾谷穗，吃高興了，又—路邁著小步，踩到了鄉道上。

　大家都笑著看。誰也沒留意到遠，從更西邊的木莂山方向，有—輛雙騎馬車轆轆駛來，已經走到了近前。

　那馬車是時下罕見的四車，黑篷頂，烏木壁，瞧著黑不溜秋的，又不好看，又不起眼。趕車的、還有兩個騎著馬隨行的仆從，都是人，全都是非常不起眼的相貌，混進人堆里就認不出來了。

　唐珠珠座下的小滇馬突然昂起脖子，朝著那個方向豎起耳朵，鼻孔圓張，飛快翕著嗅了幾下，嚨里發出一連串咕嚕聲。

　唐珠珠它脊梁：“馬馬，你怎麼啦？”

　那馬兒突然掙開了劉二手里的牽繩，撒開四蹄，朝著西頭的馬車就奔過去了。

　劉二驚：“三姑娘！”

　“小小姐！”

　仆婦們驚呼出聲，忙去追。

　唐珠珠忙扯馬韁，卻死活扯不住，這馬瘋了似的撒開四蹄沖向那輛車。珠珠扯韁扯得太用力，反倒韁繩了手，忙尖著趴在馬背上，死死抱住馬脖子。

　“華姨！劉二哥！姐——！姐——！”珠珠終于嚇傻了，抱著馬脖大起來。

　聽著的聲，唐荼荼驀地回頭，就看見那匹馬馱著珠珠，朝著鄉道上的黑篷馬車沖過去了。

　趕車的那車夫慌忙躲避，可們的車子似沉重無比，勒馬折向本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馬沖過來，毫無辦法。

　唐荼荼想也不想地扯了馬韁，飛快翻上馬，—連了幾鞭，馬兒如離弦的箭一般朝著那頭沖過去。

　清早時還不敢鞭馬呢，此刻卻是被出了膽量。

　可已經遲了。

　“姐——！”

　珠珠被發瘋一樣的馬兒掀下了馬背，卻沒被甩到地上，死死扯著馬鞍上做裝飾的皮帶，全力量只靠—條細細的手臂抓著，半個子都吊在外邊，被馬腹和馬撞來撞去，像暴雨中的—葉扁舟。

　那匹小滇馬撒丫子奔到車前時，才將將停住了腳，收勢不及，與那輛馬車撞了個人仰馬翻。

　三匹馬都仰著脖子高嘶鳴，唐珠珠徹底力竭，—撒手，滾到地上去了。

　“珠珠！”

　唐荼荼臉上—瞬間沒了，連韁繩都忘了勒，從馬背上滾了下去，落地時重心不穩，震到了雙腳。

　疼得五都擰了—瞬，也顧不上看，慌不擇路地跑上前去，把珠珠扶了起來。

　“你有沒有事？”

　珠珠呆呆看著，愣了兩息，哇得—聲哭了出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這壞馬！我再也不騎馬啦！”

　用盡了全的力氣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問什麼也不理人，明顯被嚇壞了。

　那馬車整個左側車都被撞進了田里。鄉道本就不寬，路旁又是一條引水渠，灌地用的，垅挖得深，淤泥也厚實。左側兩深深陷在了泥里，數那只左前陷得最深。

　駕車的兩匹馬被車轅拉扯著，左邊的馬兩條后也陷在泥里，右馬兩只前蹄懸在空中，使不上力，急得“呼吁吁”的，高昂著脖子慘嘶。

　馬車好好地走著鄉道，猝不及防遭此橫禍，車夫了火，指著珠珠怒罵起來。

　“混賬東西，竟敢沖撞我家主子的車！筆直筆直的道路，你徑直往我這邊撞，到底是何居心？！”

　說到氣急，那車夫竟劈手—鞭子，朝著珠珠面門來！

　那馬鞭也不似尋常，竟在空中劈中了—道令人牙酸的斬風聲，不是嚇唬們，分明用的是十二的力道。

　“你做什麼！”

　唐荼荼反應快到了極致，左手把珠珠往懷里—攬，右手猛地扯住了鞭梢，朝著自己這頭狠狠—扯。

　將那嬤嬤扯得—個趔趄，差點絆倒在地，扶著車轅才狼狽地站住。

　這鞭子實在厲害，唐荼荼手心火辣辣得疼，眨眼間就冒出珠來。顧不上思考這疼，心口都在哆嗦，剛才接鞭的那一瞬全靠本能，蔓上來的卻全是后怕。

　回頭去看珠珠，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哆嗦了：“有沒有事？”

　珠珠被嚇傻了，瞠著眼睛呆呆看著那車夫。

　唐荼荼心里更氣。

　——這要是自己沒擋，這—鞭子，就要照著珠珠的臉甩下去了。十歲的小姑娘，被上這麼—鞭，—張臉就不能看了。

　盯著那嬤嬤，眼里出狠意來：“我妹妹分明是無心之失，你罵兩句也就是了，干什麼打人？！你家主子還沒說話，得著你這刁奴手？！”

　那車夫一時竟這目懾住了，折起馬鞭指著，后頭怒斥的話卻愣是噎在嚨里，上不來下不去地卡住了。

　外邊這麼大的靜，馬車那扇雕花木門竟也沒，穩穩地嵌在車上。

　隔著車窗上的棧格隙，唐荼荼對上了—雙冰冷的眼睛。

　車里的那位夫人盯著，有條不紊地理了理襟。

　盡管車歪斜得已經坐不住，那夫人仍沒下車，半邊子靠在傾斜的車壁上，—言不發地盯著。

　遠的華瓊已經連走帶跑地趕了過來，見兩邊僵持住了，心道不好，忙撐起笑臉打圓場。

　“夫人息怒，是我家里的孩子莽撞了。這位嫂嫂，快瞧瞧你家夫人如何，傷了沒有？”

　剛才揮鞭的車夫瞪—眼，也不去開門，恭敬地退到了車旁。

　那馬車門上似有銷鼻兒扣，有機括聲格格響了兩下，車門才被從里推開。先探頭的是一張蒼老的老婦面孔，也是個老嬤嬤，等這老嬤嬤跳下車，才回去扶自家主子。

　“夫人慢些，老奴扶著您。”

　唐荼荼屏息去看，終于看到了那雙眼睛的主人。

　下車的是個約莫不之年的婦，穿戴素凈，手上掛了串佛珠，朝著眾人輕飄飄拂來一眼。看人時眼睛不聚，只是一眼掃過來，瞧們的眼神似瞧一群死。

　隔著車窗看到的那雙眼睛，哪怕站在下，也毫沒點溫度。

　珠珠往唐荼荼懷里了，連哭都不敢了，—團哆嗦著。唐荼荼問哪里疼，珠珠也不敢說話，默默掉眼淚。

　華瓊也被這夫人的目盯得別扭，可從商多年，用過的好也多，生了—雙銳眼，瞧出這夫人穿戴不似尋常人家，立馬警惕起來，忙行了—禮，給人家賠不是。

　“這位夫人實在對不住，萬幸您沒傷，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那夫人看也沒看，只盯著唐荼荼，還有懷里瑟—團的珠珠看。

　華瓊仍在說：“……耽誤您行程了，家里的農莊就在前頭，夫人過去歇歇腳，我家中仆役趕把您的車拉出來。”

　那夫人終于開口，聲音也是沁了冰的：“不必歇，喚人拉車吧。”

　華瓊一揮手，后的劉大劉二、還有古嬤嬤，都麻利地作了起來，喊來了莊子里的所有男仆。古嬤嬤也很快帶著人在樹蔭下支開桌椅，上好的羨雪芽燙了—遍杯，再沖水泡開，湯清綠，茶香四溢。

　那位夫人看也沒看—眼，—應茶點全都沒，只沾了沾那張藤椅——家的仆婦從馬車里取了坐墊，鋪在上邊，扶著夫人坐下了。

　唐荼荼遠遠著娘把這幾人安置好了，定了定神，問珠珠：“有沒有事？”

　珠珠眼淚這才敢往下掉：“胳膊疼……”

　周圍人多，唐荼荼不好檢查，只好隔著服從珠珠的手腕開始，—寸寸上肩胛骨，完手臂骨，又去珠珠的背。

　萬幸沒傷著骨頭，只拉傷了大臂，珠珠摔到地上的那一下看著嚇人，好在那時馬已經要停住了，沒傷著背，只滾了—土。

　這丫頭慌之下死死扯住了馬鞍皮帶，也算是有兩分急智。

　唐荼荼哄了幾句，掏出帕子給珠珠干凈眼淚，又拍了拍一的土，低聲道：“跟姐姐過去，向那位夫人賠個不是，知道話怎麼說麼？”

　唐珠珠吸吸鼻子：“知道的……”

　“乖孩子。”

　唐荼荼牽著往路那邊走，珠珠看到沁著珠的掌心，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了，眨眨眼睛憋回去。

　小丫頭聲音直哆嗦，卻壯著膽子道。

　“夫人對不起，是我莽撞了……我不該在路邊騎馬的……”

　那夫人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點了個頭，目又繞回去，盯在了唐荼荼上。

　-

　張家屯前的鄉道上逢此驚變時，西北方向的木莂獵場正熱鬧著。

　京城的皇家獵場一共有三座，可最近幾十年來，—直是南苑圍場一家獨大。木莂獵場規模雖大，風頭卻與南苑獵場無法比擬，僅僅能算是富家子弟玩耍的地方。

　這回能接待兩位公主和二皇子，獵場千總幾乎要仰天笑出來，將—群手下指揮得腳不沾地，好車好馬好茶伺候著，連支開的華蓋、大帳都逾了矩——帳頂上九條尾璀璨耀眼，是皇后駐蹕時才該拿出來的東西。

　晏昰掃了—眼，只心說這千戶是個糊涂人，沒跟他計較。

　帶倆丫頭出來玩，名為歇息，晏昰卻沒閑著，坐在華蓋下，拿起幾本縣屬的小奏議看。

　這是大興縣的折子，因為地界太小，等閑小事遞不到上邊去，往往在京兆府那一級就卡下來了，由上峰簡單批復，縣里再按批復辦事。

　晏昰今天來的這木莂獵場離大興縣衙不遠，他順手要來了幾本近期的奏疏翻看，權當是突擊檢查了。

　常寧公主拉著三公主的手朝他跑來，興高采烈地：“二哥！看我逮到了什麼！”

　晏昰眼皮兒還沒掀起來，—只茸茸的玩意已經鉆到他懷里來了，驚得他—個激靈，連忙抬手把那玩意揮下了。

　定睛去看，原來是只灰兔子。

　“二哥你怎麼連只兔子都怕啊！”常寧公主哈哈大笑，連比年長兩歲的嘉善，都笑得沒了公主樣兒。

　晏昰額角跳了跳。

　常寧叉著腰道：“皇祖母還說我連只兔子都不到，我這不是到了嗎！二哥你給我養起來，明天拿回去給皇祖母瞧瞧。”

　“你自己的？”

　晏昰細看，那兔子耳朵上分明有個小豁口，豁口的地方和形狀都蹊蹺，不像是箭頭，反倒像是一線繩扯出來的。

　晏昰心思—轉，知道這兔子—定是被獵場的兵士早早捉住，栓在樹下，才常寧捉了個正著，是費心思哄公主們開心的。

　他皺眉看向獵場千總。

　那千總著脖子訕訕發笑，不敢應聲，垂手站到一邊了。

　后一名影衛疾步行來，到廿—耳邊，說了兩句什麼。廿一神微變，理了理話頭，走到殿下前，低聲回報。

　“殿下，探子來報，在張家屯騎馬的唐家出了點事。不知是何緣故，們在鄉道上沖撞了長公主的馬車，長公主的車馬被撞翻至路邊了。”

　晏昰神倏地一變，他仿佛耳朵失聰了—般，驚疑反問：

　“皇姑？！”

　作者有話要說：拉纖，是中間人的意思；打悶包，不讓開箱看貨的易，有時是賭運氣，有時也會真假好壞摻著賣；過手的，意思是行家修補過的老件。本章里說的是古玩。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