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箏就這麼在徐州大營住了下來。
楚承稷口中那封契書, 一時半會兒瞧不到,細問楚承稷都寫了什麼,楚承稷又不肯說, 只得作罷。
軍醫說要讓楚承稷靜養, 秦箏除了照料他飲食起居,送到楚承稷這里來的折子,也幫忙理了那些日常瑣碎的政務, 關乎軍機大事的, 才由楚承稷親自過目。
偶有因不悉徐州基本況拿不準確法子的, 秦箏便直接問楚承稷。
這日在看到一封關于徐州征稅充盈府庫的折子時,眉頭皺得的:
“徐州地廣人多, 怎地田賦還不及青州?城多坊市,收上來的商稅也這般低?”看向楚承稷:“府進項除了鹽、鐵、茶,就是賦稅,再這樣下去, 只怕徐州銀庫在軍需上都周轉不過來。”
田賦是府對田地征收的稅款, 軍中的軍糧和府糧倉里囤積的賑災糧都是這般征上來的。
商稅跟后世的納稅類似, 都是商賈向府繳納稅款。
徐州通運發達,可以說是江淮一帶的貿易中心, 南北商販都在此轉賣貨,同時也給徐州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
但如今田賦商稅明顯遠低于徐州應有的數額, 秦箏有些擔心下面的員貪墨。
楚承稷半靠在床頭,后墊著兩個枕,手執一卷書,姿態閑散, 為了不勒到傷口, 雪白的中領口微微敞開些許, 出好看的鎖骨和一小截繞過肩頸的紗布,黑發隨意地披散著,其中一縷正好落在他纏繞紗布的地方,襯著他那張清雋如玉的臉,自有一風流意態。
他長臂一,就把秦箏拉近了幾分,下擱在肩頭,握住拿折子的手抬高幾分,看清折子上寫的容后,語調略有幾分疲懶:
“徐州地要塞,戰不斷,原本南北通貨頻繁,近幾年因為戰火,來往商販減,我下令減免了稅收,引商賈們重回徐州經商。”
這樣一來,商稅低下倒是解釋得通了。
秦箏白的手指繼續在折子上指:“田賦低下也是因戰導致田地無人耕種?”
楚承稷住了那在他視線里晃來晃去的手指,不急不緩道:“戰是原因之一,徐州地勢不如青州平坦,又無江河過境,耕種和灌溉都比不得青州。”
秦箏聽得認真,對徐州的經濟來源也有了基本認知。
青州臨江又屬平原地帶,可大力發展農業,憑借元江也能靠漕運帶貿易。
徐州的地形卻不適合主推農業,楚承稷是想繼續發揮通樞紐的作用,在戰之后形貿易中心,作為南北貨的一個匯地。
目前的結癥在于,徐州的貿易往來因為戰已經大不如前,雖然楚承稷減免了賦稅,但短時間也難見效。
到時候很頭疼的局面就是,百姓吃不上飯,府也征不上糧,一個地方窮得飯都吃不起了,傻子才跑來這里做生意,還談什麼發展貿易、充盈府庫?
秦箏想了想道:“今年青州的田地盡數耕種,收上來的新糧可以援助徐州,但徐州境,除了慢慢盤活南北貿易,來年農業上至也得自給自足。”
“我看徐州將田賦里的地稅由原本的‘十五稅一’改為了‘三十稅一’,一畝地只需向府半斗糧食,賦稅雖是減輕了,可耕地、種子這些都是問題。未免有地的百姓不愿耕種,愿耕種的百姓無地可耕,可由府統一分配耕地和作種子,再按村配給耕牛,免稅三年。”
楚承稷聽說得頭頭是道,角輕扯出一個弧度:“你如今理起這些倒是稔。”
秦箏白他一眼:“我好歹也跟著宋大人他們學了這麼久,關于青州的農耕的策略,是親耳聽著他們一條條討論出來的,關于徐州流民的安置,可效仿青州的制度。”
楚承稷卻道:“城流民,無技傍的,先前陸則已將他們落戶到了周邊村落歸耕種,剩下的這些,大多有一技之長,我留他們有用。”
秦箏一聽,就猜到他是想用這些人,把徐州的貿易發展起來,眉心又蹙了起來:“你也說了徐州的南北通貨因戰事阻,等徐州戰平息各地商賈前來做生意,這得等到猴年馬月?讓這些匠人留在城,目前來說是平添負擔。”
楚承稷微微偏過頭看:“各地商賈很快就會來徐州。”
見滿臉寫著不信,楚承稷頗有閑心地道:“要不要下個注?”
秦箏認可他在打仗上運籌帷幄的能力,可這事關經濟貿易的自然發展,便是淮王兵敗,這年頭消息傳播出去也得費些時日,怎麼可能有商賈立馬跑來徐州經商?
抬頭問:“下什麼注?”
因為這作,刻意放下來的烏發散開了些,頸側一抹紅痕若若現,嫣紅的也帶著微微的腫,偏偏臉上一本正經,眼神也純粹不含一雜質。
楚承稷眸幽涼,俯在耳邊說了什麼,秦箏一張臉慢慢升起紅暈,轉頭怒視他:“你有傷在能不能正經些?”
楚承稷很會抓重點:“雖然現在也不是不行,但你的意思是……傷好后就可以?”
秦箏狠狠瞪他一眼,把剩下的一摞折子全留給他:“你自個兒看吧!”
看著氣沖沖離開大帳的背影,楚承稷難得笑出了聲。
面皮還是這麼薄啊。
***
塢城。
日薄西山,夕的殘紅爬滿了半片天空。
幕僚將探子帶回來的消息上報:“前楚太子的確負傷生死不明,前楚太子妃前天夜里,帶著醫匆匆趕往了徐州城。世子,眼下攻打青州,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沈彥之坐在案前,眉眼匿在一片暗中,“青州現為何人守城?”
幕僚喜答:“董小兒不足為懼,宋鶴卿那老匹夫不過一介文臣,也擋不住世子大軍。”
沈彥之抬起眼,目兇戾冷:“那便攻打青州。”
帶著醫連夜趕去徐州,就這麼怕楚基死了?
手中將那個起了邊的荷包攥得死,依舊緩和不了心底似被毒腐蝕的灼痛。
幕僚退下后,陳欽端著湯藥進屋來:“主子,該喝藥了。”
沈彥之掩低咳兩聲,面蒼白似雪,眼底卻裹挾著無盡戾氣:“李信那邊的人手安排得怎麼樣了?”
陳欽道:“那總管太監在李信上位后,沒收各方勢力的好,他雖是李信的人,可您掌握了他收禮的賬簿,捅到李信跟前,以李信多疑的子,必留不得他。他如今只能上咱們的船,那雙染了毒漆的箸,他一直給李信用著,過不了多久,李信就會‘中風’臥病在床了。”
李信為人謹慎得過分,但凡口的東西,都會事先侍試毒,吃食上不得手腳,沈彥之這才命人打造了一雙涂了毒漆的箸。
李信邊的總管太監在宮里手眼遮天,神不知鬼不覺換了李信用膳的箸不在話下。
沈彥之冷笑:“聽說文侯近日被罰俸閉門思過了?”
閔州戰敗后,李信借題發揮,大力打沈家,將沈嬋從貴妃降為嬪。但朝堂最講究制衡之道,沒了沈家幫著李信指哪打哪,替他背下一切黑鍋,李信自然得提拔新貴。
適逢文侯送進宮的兒誕下一子,李信便封了文家為貴妃,開始重用文侯。
陳欽聞言點頭:“確實如此,您以大皇子的名義私下給朝中權貴送禮,李信已懷疑大皇子有反心,在朝堂上幾番公然苛責,百都看得出大皇子已繼位無。您讓大皇子手底下的人假意轉投文侯門下,李信現在又懷疑文侯結黨營私,狠狠打了文侯一黨。”
沈彥之眼底浮起譏誚:“李信視權如命,剛登帝位,哪容得旁人覬覦。局已經做好了,且等他歸西吧。”
二皇子背有挖皇陵的惡名,文不武不就,滿朝文武不會擁立這樣一個君主遭天下人唾罵。
大皇子在百眼中已遭李信厭棄,現在又只是他手上一個傀儡,同死人無異。
李信年的兩個兒子都已廢了,尚未年的皇子中,也只有文侯一黨勢大,他用計讓李信打文侯,又暗中拉攏了不朝臣。
等李信毒發,沈嬋回宮,這江山,便該易主了。
沈彥之起,踱步走至窗前,夕的最后一縷余暉也了遠的山巒,薄紅的暈里,他面終于不是慘淡冷的白,角揚起的弧度很是好看:“大皇子已沒什麼用了,發兵青州前,用他的祭旗吧。”
陳欽被他這番話震到,一時間沒回過神來,沈彥之側目看來時,他才慌忙垂首應是,后背已是汗津津一片。
*
且說大皇子的心腹幕僚替大皇子送完和離書后,回來就再也沒見過太皇子。
唯一一次見到,還是李信派來的人前來責問大皇子,大皇子卻拒不接見,最后欽差持圣諭直闖大皇子府,只見一片酒池林,大皇子和一群姬妾不遍倒在一起,滿屋酒氣,醉得不省人事。
欽差氣得連夜回京,上報李信后,李信大怒直接在朝堂上摔了玉盞,痛斥大皇子。
幕僚是大皇子府上的常客,卻發現了不同尋常之——府上的婢子、侍衛全換了。
他當即意識到大皇子怕是被了,沈彥之手握重兵,幕僚不敢明著表,只得暗中查訪,借著給大皇子送人的由頭,清大皇子的關押地后,就召集大皇子的舊部,打算挖一條地道救出大皇子。
沈彥之打算用大皇子祭旗的風聲一傳到幕僚耳中,幕僚嚇得面如土,讓手底下將士通宵達旦地挖地道,才將大皇子給救了出去。
大皇子被割舌后磋磨多日,口不能言,借助紙筆才將沈彥之他的由來寫出來了。
得知沈彥之借著自己的名頭做的那些事,大皇子恨不能生啖其,他沒了舌頭,自知爭那龍椅已無,唯一的念頭就是報復沈彥之。
沈彥之攻打青州還需安元青的助力,為了讓安家和沈彥之的結盟破裂,他讓幕僚將自己的親筆信到安家手上。
等安家人知曉當初讓抓們為質的,就是沈彥之,又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戲。
*
幕僚帶著大皇子的信前去安府,說明來意后,接見他的卻是安家大小姐安若妍。
“家母不適,便由我代為接見貴客了。”安若妍笑容溫婉,“不知先生大駕,有何貴干?”
幕僚連忙作揖:“不敢不敢,在下佩服安將軍一虎膽,不忍安將軍為人所利用,特來報信。”
安若妍臉上出幾分恰到好的困:“先生這話是何意?”
幕僚將大皇子的信遞了過去:“安姑娘且看這信吧。”
安若妍看完,眼中已泛起淚意:“本以為那姓沈的是好意救我安家于水火,原來一開始就是他提的毒計!”
幕僚一看事了,心中大喜,忙道:“事態急,安姑娘當盡快告知令尊大人才是。”
安若妍眼眶含淚道:“先生所言甚是。”
又遞了銀票過去以做答謝,幕僚想著帶大皇子回汴京一路上不得使銀錢的地方,佯裝推拒后便收下了,“安姑娘盛難卻,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安若妍依舊滿臉激:“先生哪里話。”
又喚來一名小廝:“你帶我送送先生。”
小廝生得高壯,瞧著是個練家子,幕僚并未多疑,跟著小廝走出房門后,沒多久外邊就傳來一聲慘。
片刻后,小廝進屋復命,臉上還沾著幾滴沫子:“小姐,人已經解決了。”
安若妍慢條斯理“嗯”了一聲,跟方才溫婉乖巧的樣子判若兩人,拿起大皇子的那封信直接在燭臺上燒了。
小廝瞳仁微,問:“小姐不打算將此事告知夫人麼?”
燭火映在安若妍眼中,似野火卷草而燃:“不必,安、陳兩家的崛起全在此舉了,這時候同沈家決裂,又得元氣大傷一次。前楚太子和淮王那邊的勢力都已趨于穩定,咱們這時候過去依附,分到的只剩殘羹。先助沈家奪位,日后再將沈家取而代之便是。”
小廝問:“那要不要將大皇子逃一事告訴沈世子?”
安若妍冷笑:“你是要我告訴沈彥之,我安家已知曉他當初設計我父親的事?”
這不是明擺著讓沈彥之設防安家麼?
小廝甩了自己一個耳:“是鉞奴愚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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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箏在徐州的這些日子,為了弄清楚承稷為何會那般篤定短時間會有大量商賈來徐州,去徐州府把歷年來有關徐州征稅的卷宗和在商農業上頒布的法令文書全找了出來,慢慢研究。
歷來宏觀上的經濟起伏都跟相應的政治法令有關,直覺告訴,從這些枯燥的數據和律令里能找到答案。
楚承稷見一頭扎進書海里就不再起來,直接把修繕《工律》的活兒一并給了。
這個時代的《工律》,包含了工匠的種類、管理、服役、征稅、戶籍等,繁瑣冗雜,卻又是不得不重視的一個問題。
完善了《工律》,對工匠的管理就可以系統化,軍隊在前線開闊版圖,后方的農業和手工制造業得生產運作起來,才能創造源源不斷的財富,供給軍隊。
可憐秦箏上輩子一個工程狗,這輩子不僅沒能擺工程狗的命運,還得兩眼昏花地學政法。
楚承稷的傷養了好幾天,傷口總算是在慢慢愈合。
有次秦箏去給他端藥回來,上岑道溪前來稟報軍,進帳就聽見一句:“……此行兇險,殿下有傷在,還是另擇虎將領兵為好……”
楚承稷只輕描淡寫說了句:“無礙。”
見秦箏回來,又對岑道溪道:“你下去吧。”
岑道溪走前那一臉憂慮在秦箏腦海里揮之不去,以至于看書時老是出神。
楚承稷好幾次瞧見單手拖著下發呆,卷起書筒在腦門上輕輕敲了一記:“你這書看的,可不專心。”
秦箏回過神,轉頭看他:“你要親自領兵回青州?”
楚承稷說:“軍中謠傳我重傷瀕危,我回去了,才能重振軍心,一鼓作氣擊潰陳軍。”
秦箏知道軍事上自己幫不了什麼忙,可想起他的傷,心中還是不安。
因為他從前就是私改藥方,加強藥來讓自己盡快恢復,秦箏生怕他這次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悄悄咪咪查起他每日用的藥來。
口的藥是找軍醫再三確認后親自煎了端給楚承稷喝的,外敷的藥也是和軍醫一起盯著藥磨好后給楚承稷敷上的。
軍醫上不說,卻為秦箏突然這麼關心楚承稷升起一自豪來,一連幾天兩撇胡子都是往上翹的。
若不是那日他在帳故意將太子的傷勢往重了說,太子和太子妃能這麼快和好如初麼?
眼見楚承稷傷口結痂,連紗布都不用纏了,秦箏還是沒想通他這次傷勢怎麼好得這麼快,轉頭去問軍醫,軍醫對不員上奏讓楚承稷選妃納妾的事也有耳聞,心道哪能這麼快讓殿下和娘娘分開,捋著胡須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表層皮長好了,可里邊的傷口還沒長好,尤其是傷到骨頭,傷筋骨一百天,還得繼續養著才是。”
秦箏只能讓楚承稷繼續休養,每日好吃好喝投喂著,一見楚承稷拿方天戟練武,就趕讓他換木.槍,生怕他撕裂傷口。
伺候秦箏的兩個武婢發現秦箏頸側的紅痕一天比一天深,最開始還能用脂蓋住,到后邊出門只能戴帷帽了。
仿佛是某人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真的已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