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重,煙爐里的梨花香燃燒殆盡，還是那悉的清香，淺淡疏離。

東次間書房的高幾上被重新安放了一盆菖。

綠茵茵的,是這寂寥秋里，唯一的一抹綠。

沈妝兒怔怔著那抹盎然的綠，剛剛發生的那一幕在腦海無限回放。

他暈過去前最后那一眼，前所未有的和,鋒芒褪得干干凈凈,不帶任何攻擊,只有溫和擔憂。

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

然后直倒在了眼前。

那一下，栽得心驚跳,五空空。

他可是太子,一旦出了事，該怎麼辦？還能如期離開嗎？

前院的人如水退開，書房門口只剩下聽雨。

聽雨目送溫寧等人走遠,方深吸一口氣,進來屋,看著沈妝兒面蒼白坐在羅漢床上，懊惱又心疼，好端端的,鬧這麼一出，還走不走得了

“主子,陛下派人將殿下接去了東宮，咱們回后院吧”

朱謙昏厥過去后，溫寧當即喚來住在府一位醫士,醫士給朱謙把脈,懷疑腦有淤,溫寧大驚失，連忙派心腹暗衛前往皇宮呈皇帝，皇帝心知此事非同小可，遣劉瑾前來王府，封鎖消息，連夜將朱謙接東宮。

溫寧與曲風親自護送朱謙離開，府除了一名老管家，其余人等全部被東廠的人拘了起來，不許消息外。

離開前，劉瑾安沈妝兒，

“您先回后院歇息，一旦太子有消息，我立刻著人來稟您。”

劉瑾行匆匆，臉也不好看，沈妝兒經歷過前世的，深知冊封大典在即，太子昏厥會出現什麼后果。

好好的一切，全部被打了。

有那麼一瞬間恨極了朱謙，他若不糾纏，哪有這樣的意外。

上還有被他咬過的痕跡，干涸的跡凝在瓣不去，沈妝兒用繡帕遮掩了下，扶著聽雨的手，六神無主地回了后院。

王府皆被東廠控制，食材都是從外面送了進來，沈妝兒整日靠在窗塌上張湛藍的明空，神思不屬，心頭空空落落的。郝嬤嬤等人不知里，只覺形不對勁，聽雨不敢說，沈妝兒也不打算告訴他們，太子昏厥這樣的事定是瞞得越嚴實越好。

下人不免有猜測，擔心朱謙錮沈妝兒，不許回娘家，一時人心惶惶。

沈妝兒心中也十分忐忑，一是擔心朱謙傷勢，二是擔心和離被阻，等了整整兩日，毫無消息，直到第三日午后，聽到廊廡傳來呼聲，

“主子，劉公公來了。”

沈妝兒聞言連忙翻下榻，匆匆收拾一番，快步迎了出來，劉瑾穿著那銀紅的飛魚服，立在門口，眉眼雖綴著笑，可眼下一片淤青，臉并不好，沈妝兒便知形不妙，稍稍穩住緒，“快些進來喝口茶。”

迎凌松堂前面的花廳，留荷親自奉了茶，眾人退得遠遠的，獨留二人在敞廳說話。

劉瑾抿了一口茶潤了潤嗓，曉得沈妝兒焦急，也不耽擱，忙解釋道，

“陛下著老祖宗與我親自照看殿下，太醫院院使和同知兩位大人日夜不離，兩位大人把脈都說并無大礙，可偏偏殿下卻無蘇醒的跡象。”

沈妝兒聽到并無大礙，心口繃的那口氣稍緩了下，“太醫可有說緣故？想了什麼法子？”

劉瑾也沉聲嘆著氣，“開了活化瘀的方子，我也悄悄過殿下的傷口，只有些輕微的腫脹，并不算嚴重，論理不該昏迷這般久”見沈妝兒眉頭蹙，想起一事道，

“對了，昨夜殿下雖未醒，卻是夢魘了，還說了些胡話”

沈妝兒怔了一下，“胡話？”

“殿下里念著您的閨名”

沈妝兒一愣，面頰微微現出幾分不自然。

劉瑾看著沈妝兒的臉，不打算瞞，“殿下喃喃囈語，時而說您不要離開他，時而說對不住您，他欠沈家的一定償還之類”

“還說一定會還您一個孩子”

沈妝兒聞言臉一陣煞白，又驚又怕，“陛下可有聽到？劉瑾，你實話告訴我，陛下對和離一事是什麼想法？眼下太子冊封在即，他卻昏迷了，是不是我也走不了了”

晶瑩的淚珠一顆顆滾落，沈妝兒很想抑住，卻怎麼都忍不了，雙肩得厲害，只覺自己如陷在一片泥潭里，彈不得。

劉瑾明白的心思，忙開解道，

“您別焦急，我一直記著您的事，這兩日陛下心急如焚，我不敢提，你稍待一日，等我與王大人想個法子，替您爭取”

末了，忽然神一凜，“娘娘，眼下太子昏迷，對您來說，不一定是壞事”

沈妝兒聽到這，眼神微的一亮，“你的意思是”

劉瑾眼底閃過一抹堅決，“干脆趁著殿下昏迷，將和離一事落！”

沈妝兒心頭一跳，明白了劉瑾的意思，是危也是機，見有了希，很快鎮定下來，將淚痕一拂，

“你可有法子？需要我做什麼嗎？”

劉瑾思忖道，“先前王大人在京城散播了些傳言，說是您與太子八字不合，旺社稷卻不旺太子，眼下太子昏迷，正可借此由頭，說服禮部那些老臣，讓他們主與陛下去提，屆時陛下必定應允和離一事。”

沈妝兒聞言茅塞頓開，“還真是個契機，對了，這幾日太子昏迷，朝中是何跡象？”

劉瑾答道，“說到此事，陛下之眼界與懷令人折服，原先我與義父擔心太子昏迷，引起朝局，怕昌王與六王一黨乘勢復起，建議陛下封鎖消息，可陛下卻道，堵不如疏，干脆趁此機會瞧一瞧，朝中還有哪些魑魅魍魎，陛下明面上準許六部閣臣探殿下，也不遮掩昏迷一事，暗中吩咐錦衛，羽林衛及四衛軍枕戈待旦，外松，那些王爺見陛下如此坦，反而懷疑事蹊蹺，不敢輕舉妄，一場風波化于無形。”

沈妝兒也由衷嘆道，

“陛下是有大格局大智慧之人，不愧是千古名君。”沒有真正的本事，不敢有這等氣魄。

劉瑾不敢耽擱，起朝施禮，“娘娘，您且安心靜待消息，我還要去東宮侍奉殿下。”

沈妝兒送他到花廳門口，眼睜睜看著他影即將去游廊之后，忽然喚了一句，“劉瑾”

劉瑾立即頓步，扭頭過來，含著笑，“娘娘還有吩咐嗎？”

沈妝兒眼神稍有些渙散，頓了片刻，終是什麼都沒說，只輕聲道，“辛苦你了”

待他離開，跌坐在圈椅里，好半晌都沒吭聲。

太西斜，涼風習習，青黃的枝葉在樹梢輕，一如無法安寂的心，千頭萬緒在心頭翻涌，那一夜的畫面時不時竄腦海，他定是借著婚三年紀念之日，布置那番新景，與重新開始，怎麼可能？

至于那些心悅的話，姑且算是真，又能怎麼樣。

他攜明月清風而來時，心已遲暮。

不計對錯，不論得失，無論他醒與不醒。

與他的緣分，到此為止。

這一枯坐便是半日，漸到昏割，天幕還余著一片藍，許云團被暮暈染，如同奔騰的烈馬，瀟瀟遠去。

劉瑾這一回去，暗中著人與王欽接了頭，王欽安排一名小吏在禮部尚書顧盡忠耳邊嘮叨了一，提起前不久道士相命一事，

“莫非這太子妃當真

與太子八字不合？瞧瞧，這還沒正式冊封呢，便無緣無故摔了一跤，直接昏迷過去了，看來太子妃和離，乃是天意。”

顧盡忠本是老臣，平日也信些佛言道語，太子妃與沈家屢屢不顧太子面，執意和離，委實對太子不利，不若趁此機會允其所請，太子也落了個干凈，沒準一和離，人還就醒了。

顧盡忠是個急子，連夜了宮，在書房與皇帝提了這事。

皇帝逐字逐句聽他說完，臉有些難看，他倒不信這些歪門左道，但是，連朝臣對這門婚事都已有了異議，形勢不容樂觀，眼下朱謙未醒，皇帝不問他的意思徑直下旨和離，他擔心那小子醒來后會跟他瘋。

“朕心中有數，你先退下。”

打發顧盡忠后，喚來劉瑾，臉沉道，

“著東廠去查，是何人在散布太子夫婦命理不合之謠言。”那些話他一聽便覺不對勁，意在迫太子解除婚姻，城中能做出這等事的只有沈家，可沈家沒這個本事，沈瑜能在前陳，就不會私下玩這些把戲。

也不像是昌王與六王的手筆，畢竟這搖不了朱謙什麼。

劉瑾對這些心知肚明，也不敢違拗，連忙應聲去查，他當然不可能真查，這件事手尾他比誰都清楚，正是王欽的手筆，王欽此前說過，一旦皇帝讓他查，便據實已告，劉瑾不知王欽打著什麼算盤，卻是毫不猶豫，轉背將王欽給賣了。

劉瑾這般痛快將王欽頂出來，也有考量，其一，他新任提督不久，必須給皇帝一個代，否則這東廠提督位置坐不穩，其二，王欽雖然幫了沈妝兒，可他那點心思劉瑾看得的，劉瑾不能容忍任何人威脅沈妝兒的名聲，這個王欽必須給他教訓。

否則，待沈妝兒和離后，王欽以首輔之尊，時不時擾，沈妝兒日子還過不過了？那不如不和離呢。

皇帝次日醒來聽聞是王欽所為，氣得差點吐，朝食都顧不上用，連忙著小使將王欽喚來書房，王欽在書房門口看見劉瑾，二人相視一眼，默契地誰也沒說話，王欽稍稍拱手便從容了。

還未跪下行禮，一方澄泥硯徑直朝他腦門砸來。

王欽不敢躲，卻也不能任由皇帝砸死他，稍稍偏了偏，澄泥硯著他額角削過，很快破一塊皮，殷殷冒了出來，滲領里。

皇帝看著他滿臉是，心中怒氣稍散了些，雙手扶在案，怒目而視，

“你在做什麼？你今天不給朕一個待，朕摘了你的烏紗帽，發配邊疆，子子孫孫不許仕！”

這是極重的懲罰。

王欽邁出那一步，也就沒打算全而退。

不過他侍奉皇帝已久，很懂得如何這位皇帝的肋，不慌不忙跪下，將自己曾蒙沈妝兒搭救，這一次出于何種考慮出此下策之緣故一一說了。

皇帝聞言，神難辨道，“六年前你曾遭蕭暗殺？怎麼不曾聽你提過？”

鎮北王蕭是當年跟隨皇帝出生死的兄弟，因戰功累累，被封為當朝唯一一位異姓王，久而久之，鎮北王恃寵而驕，心生不軌，暗中倒賣兵給蒙兀，意圖借助蒙兀提升鎮北王府震懾力，為皇帝所不能容忍，當年是王欽替皇帝除掉這個心腹大患，也正因為此，王欽才能年紀輕輕歷任江南總督，閣次輔到閣首輔。

皇帝一直將王欽視為子侄，王欽也從不他失，某種程度上，皇帝對王欽的寵幸不遜于任何一位皇子。

王欽答道，“當時朝局不穩，這樁小事不敢叨攪圣聽，后來便忘了”

皇帝冷哼一聲，眸銳利盯著他，“你對太子妃是什麼心思？”

這一回，殿久久地沉默著。

皇帝看著這樣的王欽，氣不打一來，四下張，尋可砸之

，馮英眼疾手快連忙撲上去，將案上的筆洗一類重悉數摟懷里，一面苦不迭地勸著，

“陛下息怒，您氣壞了子，太子殿下怎麼辦？”

朱謙還昏迷著呢，還靠皇帝坐穩朝局。

馮英侍奉前多年，太曉得如何給皇帝熄火，再者，皇帝一直將王欽視為半個兒子，不一定真想傷他，馮英心中有分寸。皇帝果然沉地吐著氣，不再手。王欽激地看了一眼馮英，伏低拜道，

“陛下，臣當年晚您一步，沒能順利從沈府提親，臣確實耿耿于懷，只是眼下，臣已錯過太子妃，太子亦對太子妃不上心，且不如將之放歸于府，再尋良配。”

皇帝被他這話氣得一口氣不上不下的，“依你的意思，是朕壞了你的姻緣？”

王欽沒吭聲，算是默認。

皇帝不怒反笑，“王欽，你這是恃寵而驕！”

王欽垂著眸，平靜道，“陛下，臣這一生只欽佩兩人，這第一人自然是陛下您，是以，兢兢業業，不辭勞苦，愿為陛下馬前卒，這第二人，便是太子妃沈氏，太子妃于臣有救命之恩，陛下為君父，尚且記惦臣子救駕之功，臣將的分記在心中又有何錯？臣只是見太子妃孤立無援，故而孤注一擲助一把，陛下，趁著太子未醒，您快些下旨吧！”

兜兜轉轉籌謀這般久，等得就是這一刻，一來，他此次相當于給皇帝遞了把柄，皇帝想要置他輕而易舉，自然對他也就更放心，與其跟朝中那些老狐貍周旋，不如繼續用他這位年輕又好拿的首輔。

其二，一旦皇帝曉得他與朱謙同時喜歡沈妝兒，必定心生忌諱，再有前頭顧盡忠等人進言，如此種種，皇帝定果斷下旨和離。

皇帝聽了這席話，臉晴不定，果然陷久久的尋思中，半晌不語。

馮英趁著這個空檔，親自遞來絹帕給王欽拭跡，王欽道了謝，將絹帕著手中，并未，只是靜靜垂首，等著皇帝的決斷。

“王欽，朕最后問你一句，太子妃可曉得你的心思？”

王欽立即抬眸，“陛下，太子妃不僅對臣的心思一無所知，更是不記得當年救過臣，一切都是臣私心而為，與太子妃無任何關聯。”

皇帝著實松了一口氣，當年王欽與沈妝兒結識在先，有心提親，卻被朱謙捷足先登，此事雖惱火，卻也不能怪他，但王欽私下煽民意，犯了帝王大忌。

“王欽，此罪朕不能饒你，留你首輔之位，俸祿減半，剝奪侯爵，不許蔭庇子孫”

這番置不算輕，也不算重，王欽尚且承得住，至于最后一條，如果王家子孫不能走科舉仕，也是無用之才，有這條鐵律在先，正好可鞭策王家子孫上進。

王欽叩首道，“臣謝陛下隆恩。”

皇帝冷笑看著他，“王欽，你可知朕為何不奪你職？”

王欽暗自苦笑，他雖是首輔，卻是個兩袖清風的首輔，皇帝一旦罷黜他，那些老油條必定按捺不住，個個跳出來結黨營私。再加之，他通庶務，有他替皇帝鎮著朝堂，皇帝高枕無憂。這也是他敢板的底氣。

皇帝看穿他的心思，起在他跟前來回踱步，惻惻笑道，

“就這麼罷黜你，簡直是便宜你了，朕要將你留給太子，讓他親自收拾你。”

王欽著實沒想到是這個緣故，皇帝果然護犢子，眼角了，臉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