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風, 但舒卻格外想念長安,想念那圍城中的晏希白。
可卻漸漸意識到,病危是假, 但年老是真。
什麼是老呢?
日漸衰弱的,爬滿鬢角的蒼白, 一道道深邃的褶皺, 慢下來的步伐……
還有許多看著看著,便再也見不到的人——悲寂的靈堂, 揚了一路的紙錢, 和高高長起的墳頭草。
或許母親也意識到了,所以總是靜靜地陪著外祖父,想著法哄他開心,親手替他織了寢,下廚房做幾道兒時的菜。卻又拘著他, 一碗碗養生湯下肚,拼命砸錢也要讓他多活幾年。
舒就無法無天多了,很去思索那看不到頭的未來, 既消極又樂觀,人生本來就苦, 何不及時行樂?
阿娘喜歡清凈,呆在家中二門不邁, 舒卻喜歡帶著外祖父往外跑。陌上聽風,舟中聽雨, 是雅致。鸞歌舞,高朋滿座, 是繁華。車水馬龍, 人聲鼎沸, 是熱鬧。
酒樓上,他喝得醉醺醺,拉著說書先生,吹噓自家出了個小凰,是將來的太子妃,生得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了得。滿樓的人圍了過來,舒窘迫到連忙戴上帷帽,火急火燎帶著侍跑路。
最后,店小二在這個爛醉酩酊的酒鬼上掏不出一分一毫,只當他是來吃霸王餐的騙子,外袍丟在了大街上,有人認出是顧員外,才好心把他帶回了顧府。
事后他責備舒不夠意氣,舒卻也怎麼都不敢相信,一個富甲一方的商人出門竟然不帶錢,還被當做騙子扔出大街,放浪形骸,笑得肆意,仿佛面前這委屈的老頭子不是自家外祖父。
聽說碼頭聚集了一群胡商,賣著些漂亮的稀世珍寶。舒拉著外祖前去瞧了瞧,本想著騙他給自己掏腰包,誰料,明明語言不通,他卻能拉著波斯的商人談得你來我往,一直從日中聊到日落,舒拽著他的手,“阿翁快走啦,阿娘還在家中等著吃飯呢。”
他不舍,與那波斯商人互通名姓,說來年要是還來,記得給他捎上一壺葡萄酒。
說起來,舒覺得顧家與戚家最大的不同,便在這晚飯上。戚家除了逢年過節,都是廚房把飯菜送到自己院里,吃飽喝足便是那回事兒。高門大戶規矩也多,食不言寢不語,哪怕一群人團團做在那兒,也都是埋頭不語。
舒卻格外顧家的氛圍,三代同堂,擺了一桌子的好酒好,時不時聊上兩句,從蒜皮聊到天南海北,若是誰夾的掉在了桌子上,也不要,不會有一群人齊刷刷看著你,教你尷尬,也不會有誰出聲斥責,說一句沒禮貌。
阿娘放下飯碗之后,一副有事要說的樣子,咳了兩聲,舒與外祖看了過去。說道:“阿耶,你可還記得三天后是什麼日子?”
阿翁撓了撓腦袋,百思不得其解,“是我與你阿娘定的日子?”
“哎呀,是您的生辰,怎麼這都給忘了?”
他一拍腦門,“對對對,你瞧這事兒整的,怎麼就忘了呢。”
阿娘繼續問道:“那可有想好要怎麼過,我好提前準備準備。”
他嚼了兩口飯菜,忽然間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就那樣唄,往年府中都是冷冷清清的,我也不稀罕過這生辰。廚房煮兩個蛋,來兩碗長壽面就行了。”
阿娘有些落寞,低下了頭。往年生日,都是命人從長安寄去禮與信件,可這信使來回奔波,稍微出點意外都不能按時抵達。
舒卻拍案而起,“那怎麼能行!”
“咱們好歹也是大戶人家,不缺那點銀子和人手,冷冷清清的何統,得大辦壽辰,管他認不認識都請過來,鬧哄哄的一群人,你看多氣派,多有排場!”
阿娘有些猶豫地說:“可這只剩下三日,太過匆忙,只怕鬧了一群烏龍。”
“阿娘阿翁不必擔心,一切給我來辦便好了。”
外祖父有些言又止,“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舒冷冷盯著他,“不該講的就不要講,莫不是心疼你那銀子?”
他搖了搖頭,“能不能把我那些老伙計也給請來?”
舒心下錯愕,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那是必須的啊!”
說到做到,整個顧府很快便忙活起來了。該紙的紙,該掛燈籠的掛燈籠,舒不會事事躬親,卻也知道盡其用,人有所長。讓鄭晚晚在最短的時間籌備歌舞,素娥按照最高規格請人擬定菜單,可顧家人丁稀薄,近年來廚房里的鍋碗瓢盆,羹勺碗筷日漸稀,現在完全不夠用了,打開滿是灰塵的庫房,舊時的碗筷不是發霉就是破爛。
問了外祖父最喜歡哪家飯菜,隨后便去與酒樓老板商議,按照平日里營業額的兩倍包下所有廚子,又忙趕忙把慈悲碗筷打包送進了顧府。
這下子食材有了,廚子有了,鍋碗瓢盆也有了。讓人辟了幾個臨時的灶臺,又趕購進了柴火。
外祖父臉皮薄,但些請帖這種事還得他自己來,因為只有他知道該請哪些好友,都姓甚名誰,家住何。
擬定名單之后,其實數來數去也的,再加上有的人也不一定能夠趕來。舒干脆又請了鄰里街坊,管他認不認識,飯菜管飽,茶水管夠,有緣即來,湊個熱鬧嘛。
也不怕鬧出什麼笑話,畢竟壽辰的最終目的,還是阿翁開心。
那一日,府上來的人不多不,正好熱鬧。飯菜糕點,一切可口,鶯歌燕舞,也人著迷。
舒覺得這是自己人生中辦的最好的家宴。
外祖父的三兩好友,拖家帶口,抬著一箱箱賀禮,迢迢趕了過來,舒聽著他們與外祖閑聊了許多。一個老婦人佝僂著子,眼有些花了,看不清東西,一臉慈祥的拽著舒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老顧,這就是你閨吧?”
又喃喃說了句:“你小時候還在襁褓中,我就抱過你嘞。我大婚的時候,老顧和他媳婦兒,牽著你的小手,過來看我拜堂。我當時拿著遮的扇子,瞥了一眼,真是水靈靈的娃。”
外祖父笑著說:“你這老花眼的,這我外孫。”
一臉驚訝,“噢,我記得,什麼舒來著……”
“舒。”
對對對,舒這名字好啊,轉眼間就這麼大了。”
坐在角落里的阿娘,聽到了這些,已經偏著頭埋在袖子里,泣不聲。
大抵是覺得,韶華易逝,是人非。
雖然繁華,日子卻過得不不慢,有時候累了倦了,就躺在床榻上,捧著話本,一口一顆葡萄,又酸又甜,涼風吹著吹著,便又進了夢鄉。
然而京城中,卻是風云際變,暗流涌。
舒收到來信,素有賢名的二皇子妃慘遭妾室陷害,落了胎,小產后失過多,子日漸虛弱,奄奄一息的選擇了自我了結。正想下葬,靈堂卻燃起了一場詭異的大火,郁清荷死無全尸。
京中有風言風語傳出,說是郁清荷魂難散,府中常常鬧鬼,二皇子因為憂思過度,日漸衰弱,險些喪命。
貴妃娘娘請來道士驅鬼,為了沖喜,甚至把太子太傅之杜嬋娟娶進門,給二皇子當了側妃。舒還聽說,刑部尚書認回來了他家的真千金,本以為真千金是個鄉野愚婦,京中貴皆嘲笑這個凰不如,宴會上明嘲暗諷令人難堪。誰料真千金滿詩才驚艷絕倫,琵琶橫抱驚呆眾人。
左右不過是些家長里短的小事。
還有大事要辦。
前世,嘉靖初年,七月,河南道大雨傾盆,一連下了半個多月。黃河中下游水災泛濫,死傷者不計其數。太子晏希白奉旨前往,治水有功,可日以繼夜,勞累過度,本就虛弱的子再次落下病。
舒離開長安之前,就明里暗里跟晏希白說了許多次。提及兒時,曾在外祖家住過一段時日,稀里嘩啦的大雨極為唬人,降雨大,排水難,街上快了一道小河流,比舒子還高。外祖父在耳邊嚇人,說是大水要淹了城。
舒又說,黃河一帶到了七八月就會鬧水災,若是不早做預防,只怕到時候死傷慘重。
晏希白應該是上了心的,雖然開河引流,修建防洪堤這些長期工程一時間難以開展,但在洪水來臨之前,他已經命人轉移了部分民眾,只是還剩下些胡攪蠻纏、不怕死的,還在誓死力爭更多補,縣一急之下用了蠻力,事鬧得有些大。
然而,這些小糾紛在自然災害來臨之前,這些都算不上什麼。
沒有人能阻止天上下雨,沒有人能阻止河水泛濫。
如同前世一樣,一連好幾日,舒都被困在了這巨大的雨簾之中。
暗,仄,,讓人難。
派人去探聽更多消息,傳回來的卻是,雖然早做防范,但依舊水災嚴重,沒日沒夜的雨導致山洪暴發,池塘中溢出來的魚到活蹦跳,洪水來臨,沖塌了橋,破壞了農田耕地,淹沒了整個村子……
舒到一陣陣的無力與彷徨。
直到這一天晚上,素娥半夜醒了,“娘子娘子,太子殿下到啦——”
舒睡夢中驚醒,連忙下榻穿鞋,穿著薄薄的寢便要往外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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