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庭審的早晨，老馬車行把蕭瀟、蘇瑾和干娘的三封回信送到了。蕭瀟先告了罪，說怕信中提及蘇瑾一事，萬一信在途中有差池，給我惹事，又說蘇瑾現在一切安好，讓我放心。

　　而蘇瑾則只回了一句話，道∶“一切由君做主。”我心中便安定下來，知道蕭瀟謹慎，便不怪，而蘇瑾顯然也不想用寫信這種方式解釋其中的緣故，那就一切等我回蘇州做主吧。

　　再看干娘的信倒是長長的兩幅，說秦樓一切進展順利，雖然尚未開業，莊青煙和冀小仙已經開始走紅蘇州，而因u陵]妙的加盟，秦樓聲勢更是直快雪堂。從揚州慕容那邊過來的孩子都過嚴格的訓練，十分好調教，梅娘只是稍加點撥，已然頗有氣象了。

　　而天氣日漸干爽，更讓修繕施工的進度驟然加快，估計再有幾日就可完工∶“若是杭州一切順利的話，秦樓可否在本月二十八日開業？”

　　我心中苦笑，干娘真把杭州這面的事看輕了，眼下離八月二十八日不足十日，想結束杭州寶大祥的事談何容易，卻不敢讓無瑕寶亭們看出我的心事，吩咐一聲，便迎著朝打馬向府衙奔去。

　　由于前次庭審的緣故，此番來看熱鬧的人越發多了起來，不是曾經求我代寫狀紙的老百姓。見我到了，那些人都歡呼起來，一面著一面給我打氣。

　　文公達和呂守恭并沒有因為群鼓噪而稍失，而李之揚的臉傷好得也差不多了，同時出現在了大堂上，見我進來，遞給我一個眼，似乎是想要告訴我要小心。

　　等到殷老爺子被帶上來的時候，我吃了一驚，他的神明顯比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差了許多，人似乎有點傻了，目呆滯，原來雙眼不時流出來的也不見了，只有著比前次整潔干凈。

　　我心中疑云頓生，究竟這幾天他們對老爺子做了些什么，怎么變了這么一副模樣。目徐徐在堂下人群中掃過，寶亭果然癱在了解雨的懷里，想來是心痛老父了。

　　正尋思間，聽文公達一拍驚堂木，道∶“殷乘黃，今日本府問話，你要老實待了。”

　　他一揮手，兩個衙役抬進一張桌子來，接著一個人把一只錦盤放在了桌子上，盤子里擺著兩樣首飾，一樣是支鑲滿珍珠的頭簪，而另一樣則是件鏤空的玉沛，兩樣首飾制作得極其，稱得上是傳世之作。

　　“殷乘黃，你認得這兩件首飾吧。”

　　老爺子半晌沒說話，只是癡癡地著桌子上的首飾。文公達走下堂來，拿起錦盤里的首飾仔細端量了一番，笑道∶“‘聞琴解佩神仙，挽斷羅留不住’，殷乘黃，或許你忘了這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難道你連你的風塵知己羅白也忘了嗎？”

　　我并不知道羅白是誰，可旁聽的百姓群中卻頓時想起了議論聲，顯然羅白在杭州甚是有名，看老爺子雖然面無表，可手指卻輕輕了一下。

　　“那好，就讓本府來提醒提醒你吧。”文公達慢條斯理地道∶“二十年前，你認識了本府名羅白，你與羅白郎財貌，投意合，為了你還與你的兄長差點翻臉，在羅白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你送了兩件首飾，就是這對寶大祥工細作的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正值杭州花會，羅白玉人珠寶相輝映，竟奪了當年花魁，一時間傳為本府的佳話，只是花會甫一結束，羅白就在西子湖畔被人了，憤之極竟然自盡，上的這兩件珠寶也隨之不見了。”

　　提起這樁公案，老杭州都耳能詳了，堂下那些知道這段歷史的便忙著給年輕人解說著，更有膽大之人便問∶“那文大人，難道這兩件珠寶是從寶大祥搜到的不？”

　　文公達似乎很滿意有人如此配合，臉上閃過一笑意之后正道∶“不錯！這兩樣珠寶正是從寶大祥搜得的！”

　　他一指殷老爺子，“你不會不認得自己鋪子制作出來的這些珠寶吧。”

　　他冷笑道∶“可惜呀可惜，可惜了羅白這個有有義的子！那么個迎來送往的尚且知道u災v的心上人守節，你殷乘黃好歹還進過學，得過一襲青襟，卻為了蠅頭小利竟然把自己送出的、已經變了賊贓的珠寶又收了回來出售，你守何在？良心何在啊！”

　　文公達愈說聲愈厲，而堂下曾被我功逆轉的民心再度偏向了府∶“負心漢！”、“沒良心的東西！”這樣的罵頓時又響了起來。

　　我不暗嘆文公達老練，一上來就拿出了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那些贓絕對是有來歷的，寶大祥誤收贓的可能被他轉眼間郊uC。

　　不過，文公達不再在走私的帳目上做文章，也讓我安心了許多。

　　轉眼看殷老爺子臉上似乎有些激，不又同又有些恨他，老爺子實在是留下太多可以被人攻擊的地方，我辯護起來還真有些吃力。

　　“請問知府大人，不知這兩只首飾可是從寶大祥搜到的？”

　　“不錯，正是從寶大祥揚州店搜到的贓。”

　　我“哦”了一聲，心中卻是一怔，我還以為這兩樣首飾是從杭州店搜到的，不想竟是揚州店，難道他們不怕我說揚州店雖收了珠寶卻沒上報，殷老爺子并不知嗎？還是這其中有詐？

　　疑念一起，已經到了邊的反駁話語便被我咽了回去，拿起那只舞九天珍珠簪翻來覆去的觀看了好半天，心中已有了腹案，問道∶“知府大人，這簪子澤鮮艷，看起來像是新做的一般，它真的就是二十年前的那支舞九天珍珠簪嗎？”

　　文公達不悅道∶“王，你敢懷疑本府不？”

　　“哪里，哪里。”我笑道∶“學生只是覺得二十年，那真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呀。二十年前，學生剛會呀呀學語，而知府大人您那時也才中舉人吧。”

　　“是又如何？”文公達有些不耐，而呂守恭似乎也沒想到我不著邊際的東拉西扯，竟沒一句與匿不報有關，臉上也有了些急。

　　“那，二十年前，杭州店的掌柜李大功在寶大祥是個什么角呢？”

　　文公達傳上來寶大祥的一個老人，那老人回憶了半天，才道∶“那時候我們寶大祥在揚州設立分號不長時間，小李子是揚州人，他那時該是在揚州分號那里吧。二十年前他不過二十郎當歲，照寶大祥的規矩，他應該在外面招呼客人。”

　　這和我平常了解的寶大祥相當一致∶“這么說，像他那個職位，是不是見不到珍貴的珠寶首飾呢？”

　　“當然見不到。寶大祥有規矩，外面的伙計是絕對不許接價值白銀五十兩以上的那些珠寶首飾的，若是有了尊貴的客人，都是主事乃至掌柜的親自接待。”

　　“哦，原來如此。”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向堂上拱手道∶“列位大人，學生想大家都聽清楚了，二十年前，揚州店的掌柜李大功不過是個跑外場的伙計而已。”

　　我拿起簪子和玉沛，道∶“學生是個外行，不過這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最可值紋銀五百兩卻決不會錯，就算李大功當時在寶大祥杭州號當差，他也絕對見不到這兩只珍貴的珠寶首飾。揚州號收下這兩樣首飾，實在是因為不知此的來歷，那殷老爺子又如何能得知他送給心上人的首飾又回到了寶大祥呢？”

　　堂下頓時頭接耳起來，文公達剛想說話，呂守恭一抬手攔住他的話頭，小聲笑道∶“解元公好口才呀。不過……”他把聲音放大，吩咐衙役道∶“上珍珠衫！”

　　呂守恭話音甫落，堂下頓時靜了下來，一個衙役手捧包裹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在桌上，將外面的包袱皮一掀，堂上堂下頓時被一片珠寶氣所籠罩，一件幾乎是用珍珠金線串的珠衫顯現在大家的眼前。

　　“喔……”堂下立刻響起了一片驚呼。這件珍珠衫實在是太有名了，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就有無數的傳說圍繞著它，就連我也聽說過關于它的種種麗傳說。

　　可我心中卻是一震，我夜闖府衙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那些所謂的贓，里面并沒有珍珠衫，同樣李之揚在告訴我府掌握的證據的時候，也沒有提起過它，我藉著轉之際看了李之揚一眼，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并不知道這件珍珠衫的存在。

　　“文公達這老小子竟然還會留后手。”我心中暗罵，湊上前去仔細看了看那件珠衫，果然用料考究，制作良，不像是贗品。

　　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這真是蔣娘子的那件珍珠衫嗎？”

　　“如假包換。”文公達臉上現出得意的神，連說話都有些輕浮了。“這就是從寶大祥揚州店一并搜出的贓之一，你看看，這是李大功的畫押。”

　　說著，著衙役拿過來一本冊子，翻開的那頁上面畫著珍珠衫的式樣圖案，旁邊就是李大功的畫押簽名。

　　看他的模樣，我知道我該下決心修改我原來的辯護目標了，該舍棄的我要壯士斷腕地舍掉了，雖然李大功和我相，不過既然他敢收下賊贓，就該想到有今天，我能把殷老爺子救出來就算對寶亭有個待了。

　　我一言不發地回到了殷老爺子邊，倒讓文公達一時不知所措起來∶“王，你怎么不說話呀？”

　　“知府大人，我無話可說，揚州店掌柜李大功忘記寶大祥的祖宗規矩，背棄職業道德，私自收贓，罪該萬死，即便大人不治他的罪，寶大祥也不會放過他！”

　　文公達一愣，半晌才道∶“王，你倒會舍車保帥呀。不過，”他拿起案頭的一封書信扔給我，冷笑道∶“這是本府從殷乘黃的宅子搜到的，你且看看。”

　　我展開那封書信一看，這封信是李大功寫給殷老爺子的，里面竟詳細匯報了他收購這些贓的前前后后，和究竟收購了哪些贓，里面不僅提起了這件珍珠衫，就連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也霍然在列。

　　“哈哈，天下竟有這等稽之事！”雖然書信的筆跡和李大功的供詞筆跡相差無幾，可我還是一眼看出了病∶“大人，珍珠衫名滿天下，路人皆知，李大功在行中浸多年，自然曉得。不過，方才學生已經說過，李大功并不清楚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的來歷，他怎么會在心中寫出這兩樣首飾的名稱？難道賣給他贓的那個盜賊是個大行家，失蹤了二十年的首飾他都認得？而且還要炫耀自己的博學，把自己來的東西的來歷一一告訴買家不？這豈不是天下之大稽！”

　　說著，我一揚手中的書信，高聲道∶“大人，學生以u鼠H實是偽造，不可輕信！”

　　“混帳！”文公達的臉頓時漲了紫，厲聲喝道∶“本府已經鑒定過了，這封書信確實出自李大功之手，你敢懷疑本府？”

　　“學生豈敢！或許貴府的人看走了眼也未為可知呀。”我微微一笑∶“大人，可否借筆墨紙張一用？”

　　文公達和呂守恭雖然心中狐疑，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給我準備好紙筆。我筆走龍蛇，模擬著那封書信上面的筆法一口氣寫了十余封，等墨跡干燥之后，就連我自己都有些分辨不出到底那一封才是原稿了。

　　文公達和呂守恭這才明白我的用意，臉變得鐵青，我不依不饒，讓文公達喊出鑒定書信真偽的書吏，他著實忙了一陣子，也沒能把原件找出來，我笑道∶“模擬他人筆跡乃是雕蟲小技，大人為人方正，品高雅，自然不會想到這種齷齪伎倆，學生結三教九流，這點鬼把戲便瞞不過我。”

　　在給文公達戴上一頂高帽后，我湊到他的近前低低道∶“大人，你我心知肚明，這封信若是拿到刑部去真的好好驗上一驗，恐怕對大人前程不利吧。”

　　文公達狠狠瞪了我一眼，滿心怒火無發，看到那書吏猥猥瑣瑣的立在那里，竟喝令衙役將那書吏狠狠打了二十子，他臉才好轉過來，陪笑道∶“多虧解元公機智，險些這奴才誤了事，不過……”

　　他笑道∶“就算這封信是有人陷害，就算殷乘黃不知道揚州店發生的一切，可從他家里搜出的那些贓他總該清楚吧。”

　　“大人何出此言？”

　　此前無論是李之揚還是殷老爺子都未提起過從殷家別院搜出珠寶首飾的事來，都此刻聞言我真覺得似乎被人打了一悶。

　　“難道是這幾天又從殷家搜到了什么證據不？”我心中暗忖，想到如此應付總不是個辦法，不免盤算桂萼、方獻夫的信件究竟什么時候能送到杭州。

　　文公達此刻卻轉了話題∶“聽說寶大祥鼎盛的時候，屬下有七大檔手，個個技藝超群，乃是行業中的翹楚。殷乘黃，可有此事？”

　　寶大祥那段歷史雖然輝煌，可這一切已經過去了，甚至為了寶大祥人心中一個不得的傷口，文公達的話顯然痛了殷老爺子，而寶大祥在老爺子心目中的地位顯然也遠遠重于那個羅白，他的眼睛漸漸活泛起來，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搐了一下，緩緩道∶“不錯！

　　”

　　“七大檔手的每一件作品都該是品吧。”他拿起桌上的那支舞九天珍珠簪∶“殷乘黃，這簪子是誰做的呢？”

　　殷老爺子隨口道是周福臨周師傅，文公達譏笑道∶“不錯，這支簪子正是周老師傅的大作。殷乘黃，你并沒有老糊涂嘛，你看，你二十年前的事都記得這么清清楚楚。來來來，本府讓你再看一樣東西。”

　　隨著文公達一揮手，一只金鑲玉的同心結被放在了桌子上，那同心結并不是通常見到由彩緞做的那種，卻是用一塊潔白無瑕的和闐玉順著天然的紋理加以雕細琢的同心結模樣，四周黃金包角，金片上飾著繁復的花紋，看著頗為富貴吉祥。

　　“這也是周老師傅的作品吧。”文公達微微一笑∶“殷乘黃，我怕你想不起來，特意找來個人幫你回憶一下。”

　　我一眼就認出了從屏風后走出的那個三十五六的瘦弱漢子，正是前寶大祥首席大檔手周福臨的獨子、現為霽月齋首席大檔手的周哲，我曾經在寶大祥的揚州店見過他一回，雖然事隔幾年，可他的模樣并沒有什么變化，依舊是苦著一張臉，仿佛別人都欠他銀子似的。